干裂的土地贪婪地吞噬着简易手推车轮的吱呀声。
单调、沉闷,为这绝望旅程敲响丧钟。
前方。
那片匍匐在大地尽头的阴影,被称作“黑树林”。
距离拉近,其轮廓越发狰狞,心悸。
非寻常墨色。
是**深沉的、近乎于黑的墨绿。
扭曲虬结的树干如无数干瘪手臂缠绕,皲裂翻卷的树皮诉说着不祥。
低垂树冠茂密得令人窒息。
枝叶间,凝滞的灰白浓雾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息!
——腐烂植物、潮湿泥土与某种甜腻腥气的混合体——如同实质的屏障飘荡而来。
仅吸入一丝,便头晕目眩,肺腑灼痛。
澹台霜推着车,每一步踏得沉稳而坚定。
车斗里,砾守依旧昏迷。
兽皮下,只能看见他因高热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滚烫的体温隔着布料灼烧她的掌心。
腿上伤口散发的甜腥**味。
与前方飘来的死亡气息混杂,沉甸甸压在她心头。
车轮即将碾入灰白浓雾边缘时,一声微弱呻吟从车斗传来。
澹台霜骤停,低头。
砾守竟挣扎着睁开了眼。
高热蒸腾意识,眼神涣散迷茫,蒙着厚重水汽。
他费力转动眼珠。
当那片深渊巨口般的黑树林轮廓映入模糊视线时,身体猛地痉挛。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抽气。
“黑…黑林…”干裂嘴唇翕动,嘶哑如破布。
澹台霜没有回应。指节因用力握紧车把而发白,准备前行。
然而。
砾守却用尽残存力气,颤抖着抬起手,艰难探向自己胸口深处。
动作笨拙缓慢,手臂重逾千斤。
摸索几下,才从破旧衣襟里层,扯出一块东西。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玉牌。
玉质温润。
即便晦暗天光下,也隐隐流转着内敛柔和的莹白光泽。
边缘圆融,表面刻古老繁复纹路,中心模糊图腾透出沉静安谧。
与这污浊废土、即将踏入的恐怖之地,格格不入。
他颤抖的手指死死攥着玉牌,如同攥着生命中最后一点光。
用尽全力将手臂抬高,递向澹台霜。
眼神里是急切的恳求,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释然。
“…含…含在嘴里…”
喘息着,字字从破碎肺腑挤出。
“…能…能抵…毒雾…穿过…林子…”
剧烈咳嗽打断,嘴角溢出带血沫子。
但那双因高热模糊的眼睛里,竟含着笑意。
他死死盯着澹台霜。
传递着无比清晰的信息——他燃烧生命坚持到此。
不为求生!
只为将这唯一能抵御黑林毒雾的护身符,交到她手中。
他的终点,就在黑林之外。
所有坚持,只为将她送到希望门前。
这认知。
如无形重锤,狠狠砸碎澹台霜刻意筑起的冰封堤坝!
一股混杂震惊、怒意,及更深沉、更汹涌的激流…
瞬间冲垮了她的疏离!
这个安静、温润、骨子里倔强惊人的男人!
……竟抱着必死之心,一路支撑至此!
澹台霜脸上依旧如万年寒冰,毫无表情。
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层之下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是动容!
是愤怒!
更有一丝…对先前刻意疏离的刺痛?
她看着递到眼前、散发温润微光的玉牌。
看着砾守那双因痛苦涣散、却执拗闪烁着恳求与喜悦光芒的眼睛。
“我不需要。”
声音冷硬如铁,斩钉截铁。
她没有接。
反而俯身,在砾守惊愕目光中,一把钳住他拿着玉牌的手腕!
手指冰凉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砾守腕骨一紧,力量传来,紧攥玉牌的手不由自主抬高。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粗暴地撬开他干热的唇齿,将那枚温润的玉牌不由分说地抵了进去。
那瞬间的粗暴动作,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濒死的心口,比玉牌的清凉更让他震颤。
“唔……!”
砾守猝不及防,喉头被卡住闷哼。
下意识想吐。
澹台霜两根冰凉手指已压住他下颌,迫使他紧紧含住。
她冰冷的视线如刀锋般刺入他涣散的瞳孔,带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意志。
随即,她的目光扫向浓雾深处,又落回他脸上。
那眼神清晰地传达着一个命令:“撑住,别咽下去。”
以及一个不容动摇的决心:“隐牛村,必须一起去。”
话音未落,她猛地直身,双手再次紧握粗糙车把。
没有丝毫犹豫,推动手推车,车轮猛地向前一滚——
彻底碾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迷雾!
瞬间,世界被吞噬。
浓雾如冰冷粘稠液体包裹全身。
视线压缩至极限,五步之外混沌灰白。
那诡异的甜腻腥气骤然浓烈十倍,带着强烈腐蚀性。
澹台霜鼻翼几不可察地一紧,胸腹微收,所有感官瞬间内敛——闭气功全力运转!
每一次气息的闭锁与循环都带来沉重的压力,仿佛肺腑被无形的手攥紧。
光线彻底消失,压抑昏暗永恒。
车轮在松软湿滑、布满**落叶和不明粘液的地面艰难前行。
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
“唔…恩…恩人…”
砾守含着玉牌,焦急含糊。
他能清晰感觉口中玉牌散发清凉气息,丝丝沁入肺腑。
将致命毒雾隔绝在外。
而推着他前行的澹台霜,却完全暴露!
心急如焚!他挣扎想坐起,想吐出护身符给她。
然而高热虚弱的身体,连抬头都困难。
就在这时——
右侧浓雾中,一道模糊扭曲暗影如鬼魅无声扑来!
腥风扑面!
澹台霜眼神厉芒爆闪!反应快如电光!
她甚至未松推车的手,左脚为轴,身体猛地一旋,右手并指如刀。
带着凌厉破空声,狠狠劈向暗影!
“嗤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伴随一声尖锐刺耳、非人非兽的嘶鸣!
暗影如同被滚烫烙铁击中,瞬间缩回浓雾深处。
只留下更浓烈的腥臭和几滴溅落枯叶、冒着青烟的黑色粘液。
是“影噬”!
村民口中吃人的怪物!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麻痹,粘液带有腐蚀。
澹台霜心头一凛,这黑林的凶险,远超预计!
她鼻翼再次极其细微地一颤。
对抗着那丝试图钻入的麻痹与毒息,维持闭气的压力陡增。
砾守被这突袭吓得心脏骤停。借着澹台霜瞬间的动作,他终于挣扎半坐起,恐惧和担忧压倒了一切:“玉…玉牌…给你…快!”他颤抖的手不顾一切地抠向口中,只想把那救命的冰凉塞给她。
澹台霜猛地扭头!
那道扫过来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警告,而是几乎带上了实质的怒火,像鞭子一样抽在他手上,让他动作瞬间僵住。他就这么不信任她?这么急着去死?那怒火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刺伤的痕迹?
那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威慑力,清晰地传达着“别动”的命令!
同时,她推车的速度陡然加快。
身体姿态紧绷到极致,全神戒备浓雾中潜藏的杀机。
砾守的手僵在半空。
望着她挺直、被浓雾完全吞噬的背影,眼中焦虑化作绝望灰烬。
闭气怎能持久?
这毒雾如此霸道!
车轮碾过盘根错节的树根,车身猛颠!
砾守本就虚弱,瞬间失衡,眼看就要栽出车外!
“小心!”
澹台霜反应臻至巅峰!
本能地松一手,闪电般探出,一把锁住砾守即将跌落的腰身!
手臂纤瘦却蕴含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将他拉回车斗!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身体接触中。
砾守只觉一股强大力量箍住自己。
紧接着,一只带着薄茧、冰凉的手。
在他被拉回的瞬间,无意擦过他滚烫的唇瓣!
肌肤相触!
那一下冰凉、粗糙又带着无比力量的触感,猝不及防地擦过他滚烫的唇瓣,如同冬日里唯一一片雪花,瞬间融化,却留下了燎原大火。
砾守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和痛苦都远去了,只剩下唇上那一点惊心动魄的凉意在反复灼烧,烧得他耳根脖颈一片通红,连呼吸都忘了。
澹台霜的手像是被他的高温烫伤,又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的雷电,以远超平时的速度猛地缩回!指尖那陌生的、令人心慌的酥麻感挥之不去,让她几乎维持不住闭气的节奏。她甚至下意识地捻了一下指尖,仿佛想确认那触感,又仿佛想将它抹去。
她迅速收手。
一手重握车把,一手下意识地、短暂地拂过自己刚才触碰他嘴唇的指尖。
都不敢看对方,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害羞和担忧的复杂气氛。
她鼻翼剧烈地翕动了一下。
唇缝间泄出一丝极淡的白气——
显然刚才的紧急动作和触碰带来的分神,让她的闭气功出现了一丝缝隙!
她立刻抿紧嘴唇,眼神中闪过一丝凝重,重新稳固内息。
随即重新捂住他因挣扎欲呼而张开的嘴。
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毒雾。
似乎也悄然掺杂了一丝别的、更令人心慌意乱的气息。
她用一个更加凌厉、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意味的眼神扫向砾守。
那眼神比语言更清晰地传达着:坐稳!
砾守靠在车斗,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撞破胸膛。
刚才那瞬间的冰凉触碰与恩人险些破功的迹象。
比高热更灼心神。
他望着她冷硬如故的侧影和撤离的手。
望着她暴露在毒雾中、需要全力维持闭气的每一寸肌肤。
担忧与焦虑将他撕裂。
他再次伸手,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强行抠出口中的玉牌!
温润玉牌沾着唾液与体温。
被他颤抖着、执拗地递向澹台霜后背!
“恩人…求你…含…含住…”
声音带着哭腔,孤注一掷地哀求。
澹台霜没有回头,却似背后生眼。
就在玉牌即将触到她衣襟刹那,猛地停步,身体微侧。
一把扣住砾守递出玉牌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他痛哼出声。
她的眼神如淬冰寒刃。
死死钉在砾守写满痛苦与哀求的脸上。
这一次,她开口了!
唇齿开合极小,声音低沉沙哑。
带着强行压制气息的滞涩感。
却蕴含着山崩般的压迫感穿透浓雾:“闭……气……”
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仿佛在重新凝聚内息,然后几乎是咬着牙,将剩余的字眼挤出。
“……功!……撑……住!”
她的目光扫过他腿上因动作而洇出血迹的兽皮绷带,眼中冰焰翻腾。
然后,她再次抿紧嘴唇。
鼻翼因强行闭气而微微扇动。
用眼神和紧握他手腕的力量传递着最后那句冰冷的威胁。
再有一次,我就把你打晕。
她松开手,不再看他眼中绝望的灰烬。
转身,推动手推车。
再次义无反顾地闯入了那翻滚着死亡阴影的浓雾深处。
砾守看着掌心沾着自己血污的玉牌。
又望向她决绝融入灰白、连开口都需付出巨大代价的背影。
滚烫的泪混着汗与血,无声滑落。
他颤抖着,将玉牌重新含入口中。
那温润清凉再次包裹他。
却再也无法驱散心中沉甸甸的冰冷绝望。
以及对前方身影无边无际的、几乎令他窒息的担忧。
浓雾如噬人巨兽再次合拢。
彻底吞噬了手推车和车上车下的两人。
唯有车轮碾过**之地的吱呀声。
以及两道在死亡阴影中交织、挣扎的心跳。
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烬途之上。
那份沉重、复杂而无法割断的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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