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盘根错节的腐殖质,猛地向前一冲!
沉重的灰白浓雾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的幕布,骤然向两侧退散!
砰!
砾守的身体因惯性狠狠撞在车斗前沿,剧痛让他从半昏迷中惊醒,喉头腥甜上涌。
“哇——!”
他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口混着黑色丝絮的粘稠液体,那是黑树林毒雾在他肺腑中凝结的死亡残渣。然而,就在这濒死的呛咳中,他那双被高热灼得灰败的瞳孔,却如同被无形的钩子攫住,死死钉在眼前铺开的景象上!
指甲在朽木车沿上刮出刺耳的尖响,留下几道深白的刻痕。
“牛…耕牛?!”
一声嘶哑到完全变调的破音,劈开了劫后余生的空气。
刺目的天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习惯了无尽昏暗的澹台霜下意识地眯起眼,脚下却传来从未感受过的绵软触感——她的靴底深深陷入了田埂的黑土之中。肥沃、松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暖,如同踏入云端。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汹涌地冲刷着她的感官——湿润、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青草的微腥,还有远处飘来的、谷物脱粒的沉闷声响与金属陶器碰撞的清脆叮当!
她停下脚步,瞳孔适应着光线,心神为之剧震。
浓雾在他们身后翻滚、咆哮,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将黑树林的恐怖牢牢锁住。
而眼前,竟是一片与猩红废土截然不同的…生机绿洲!
阳光明媚,毫无保留地洒在开阔平整的土地上。
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垄向着远方延伸,如同大地精密的脉络。
上面生长着澹台霜从未见过的、绿油油的作物幼苗,叶片在微风中舒展摇曳,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田垄间,清澈见底的水渠如同银带蜿蜒流淌,反射着粼粼跳跃的波光。
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气息、流水的湿润,彻底洗刷了肺腑中残留的甜腻腥毒,带来近乎眩晕的清新!最令人震撼的,是田地里劳作的生物——
牛!
真正的、健硕温顺的耕牛!
它们有着厚实的棕褐色皮毛,肌肉在阳光下贲张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粗壮的脖颈上套着由坚韧藤条和打磨光滑的废弃金属部件巧妙编织而成的轭具。
那些扭曲的钢筋、变形的齿轮、甚至带有焊接痕迹的装甲残片,被精心锻打、弯曲、镶嵌在藤条之中,闪烁着冷硬与生机交融的奇异光泽。
此刻,它们正迈着沉稳的步伐,拉着同样由金属骨架和硬木构成的沉重犁具.锋利的、明显由某种炮管改造的犁铧,深深切入肥沃的黑土,翻起一道道整齐而湿润的泥浪。
“哞——”
悠长而平和的牛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田野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神定的原始韵律。
视线越过生机勃勃的田野,能看到依着平缓山势而建的村落。房屋不再是废土常见的污秽窝棚或冰冷残骸。粗大的原木构成主体框架,夯实的土坯填充墙壁,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量被赋予新生的废弃金属!
锈迹斑斑的巨大钢板被切割、弯折,成了坚固的墙壁和倾斜的屋顶。
扭曲的钢筋被捶打拉直,深深嵌入木料,形成强韧的骨架。甚至能看到一些巨大的、形似飞行器残骸的弧形金属板,被巧妙地改造成了宽敞的遮雨棚顶。
废土的狰狞伤疤,在这里被智慧与汗水驯服,化作了庇护生命的温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泥土的厚重、木材的清香、金属的冷冽、炊烟的温暖,以及…一种澹台霜鼻翼微动才能捕捉到的、极其微弱的、类似某种蓝花的、正在凋零的残香。
村落中,能看到穿着相对整洁麻布衣物的女子在田间巡视、引水灌溉,或在村口石台上晾晒金黄的谷物。
一些男性则多在牛群附近,负责添加草料、清理牛栏,或在工匠的指导下叮叮当当地修补着农具。动作间依旧带着习惯性的谨慎,但神情却比病林寨那些边缘男性松弛许多,眉宇间少了些麻木的绝望。
废土的痕迹并未完全消失。
远处山峦依旧荒凉赤红。
村边堆积着小山般的、等待处理的金属废料。
一些村民的脸上也深刻着风霜与劳苦的印记。
——但这里,毫无疑问是一片在死亡之地核心顽强绽放的、真实的希望绿洲!
“隐…牛…村…”
砾守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在漏气,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眼中是巨大的震撼与贪婪,仿佛要将这景象烙印进灵魂深处。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血黑泥,冲刷出狼狈的痕迹。是梦吗?还是死前的幻象?
澹台霜低头看了他一眼。他眼中那份刻骨的、几乎要将眼前景象生吞下去的渴望,如此真实地灼烫着她。她冰封的心湖之下,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顺着背上那人微弱却执着的呼吸,悄然漫上心头。
她没有言语,只是推动手推车的动作,莫名地稳了几分。
车轮碾过松软的田埂土路,发出与黑树林中截然不同的、轻快许多的吱呀声,朝着村落的方向行去。
他们的出现,立刻成了焦点。
田间劳作的女子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警惕而好奇的目光。
靠近村口那座炉火熊熊、热浪灼人的铁匠铺前,叮当的敲打声也停了下来。一个身材异常壮硕、赤着古铜色上身、汗水如同溪流般在贲张肌肉上滚落的女子,正放下沉重的铁锤。
而澹台霜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那过于强烈的躯体。
那女人身旁堆放着各种狰狞的金属残骸——扭曲的钢筋、变形的装甲板、半截巨大的炮管。而在她手中,这些战争的遗骸,正被锻造成锄头锋利的刃口、犁铧闪亮的尖端、加固牛轭的铁件。
废土给予毁灭,这里却用铁与火锻造新生。
“外来人?”
一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带着长期劳作磨砺出的坚韧气质的中年女子放下手中的耙子,大步迎了上来。目光扫过澹台霜沾满泥污却依旧挺拔如枪的身姿,扫过她腰间那根看似普通却隐隐散发煞气的硬木棍,最后牢牢钉在车斗里气息奄奄、裹在污秽旧布中不断颤抖的砾守身上。
眉头瞬间拧成死结。
“求医。”
澹台霜言简意赅,声音带着穿越死地的沙哑,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
“他中了邪毒,孙郎中的药…压不住。”
“孙老的信誉我们是认的。邪毒?!”中年女子听到“孙郎中”和“邪毒”二字,脸色明显一变,警惕中骤然升起浓重的凝重与同情。她甚至不需要掀开盖布,那从车斗里弥漫出的、甜腻中夹杂着**恶臭的气息,已如毒蛇般钻入鼻腔。
她猛地抬头,张口欲喊:“快!跟我来!去西头救急屋!我去找秦婆……”
话音未落!
一声沙哑、苍老却异常尖利、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厉喝,如同锈蚀的刀锋,狠狠劈开了村口的空气:“邪毒入髓的动静!滚开!都给老身让路!”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开!
只见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顶端雕着狰狞蛇头的乌木拐杖,以与她身形不符的迅疾步伐直冲而来!她满头稀疏白发,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穿透了距离,死死钉在板车上砾守腿部洇透绷带的暗色污迹上!
正是村中掌管疗伤草药、性情古怪却医术通神的秦婆婆!
她根本无视迎上来的中年女子,蛇头杖“咚”地一声重重顿在推车前!
枯爪般的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竟不是去查看病人,而是直探澹台霜的咽喉要害!
动作快如鬼魅!
澹台霜瞳孔骤缩,格挡的本能瞬间发动!
然而,秦婆婆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却只是极其刁钻地在她格挡的臂弯处一擦而过,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闪电般拂过澹台霜颈侧那道早已结痂的、被黑树林粘液腐蚀过的旧伤!
鼻翼猛地翕动,如同捕捉气味的猎犬!
“哼!”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秦婆婆干瘪的唇间挤出,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黑林雾毒?渗进皮肉的小把戏!…你骨头缝里还埋着更旧的阴东西!要尽快逼出来。”
她这才终于将那双鹰隼般毒辣的眼睛,转向车斗里因剧痛和高热而意识模糊的砾守。
蛇头杖的尖端带着一股蛮力,“唰”地挑开覆盖在他腿上的、沾染了脓血和污泥的兽皮!
嘶——
周围几个胆大的村民看清绷带下的景象,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那本已剜去腐肉、敷过药粉的伤口,此刻狰狞得如同地狱裂口!
深粉色的新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触目惊心的青黑色!
这诡异的青黑色并非淤血,而是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无数细密纠缠的黑色树根状纹路!它们从伤口中心疯狂蔓延,已经爬满了整条大腿,甚至隐隐有向腰腹侵蚀的趋势!
淡黄色的脓液混着暗红色的血水,正从那些“树根”的缝隙中不断渗出,散发出比之前浓烈十倍的甜腥**恶臭!秦婆婆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枯瘦的身体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前倾,蛇头杖狠狠往地上一杵!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钢锥,狠狠刺入砾守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好狠的怨根缠魂毒!小子!你刨了黑树林里哪座老树妖的祖坟?!还是掘了它的棺材板?!”
她的厉喝如同惊雷,在劫后余生的绿洲上空炸响,带来了比黑树林浓雾更深沉的寒意。澹台霜的心,随着秦婆婆的质问和那蔓延的恐怖树纹,猛地沉入了无底冰渊。
“抬进屋!立刻!”
秦婆婆的咆哮不容置疑,带着死神追命的急迫,“烧滚水!取我的柳叶银刀和‘断根散’来!再磨蹭半刻——”她蛇头杖指向砾守腿上那疯狂蔓延的树状青黑,“这腿,连同他这条命,阎罗殿的锯子都救不回来!”
中年女子和几个健妇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却异常小心地将砾守从车斗里抬起。
澹台霜沉默地推开木屋的门。
干燥的、带着木头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铺着厚厚干草和干净粗布的木床,一张粗糙木桌,两把木凳。
墙角一小捆柴火,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罐。
简陋,却有着废土上罕见的整洁与秩序。
她们小心地将砾守放在木床上。
他的身体滚烫得像个火炉,虚弱得几乎没有重量,在粗布上无意识地抽搐。
口中再没有了那温润的玉牌,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苦呻吟。
腿上的青黑树纹在相对干净的环境中,显得更加狰狞刺目,**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死亡阴影,笼罩着这小小的空间。秦婆婆如同索命阎罗般跟了进来,枯爪一挥:“闲杂人等都滚出去!你——”
蛇头杖指向澹台霜,“留下!按我说的做!”
人群迅速退去,木门被带上。
屋内只剩下昏迷抽搐的砾守,杀气腾腾的秦婆婆,和面沉如水的澹台霜。
秦婆婆看也不看澹台霜,枯手直接探向陶罐,舀起冰冷的清水。
“撕开!所有绷带!脏布!快!”她命令道,同时将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浸透冷水。
澹台霜动作利落,迅速解开砾守腿上层层叠叠、早已被脓血浸透的肮脏绷带和破布,露出那地狱般的伤口。秦婆婆将冰冷的湿布狠狠摁在砾守滚烫的额头和颈侧!
“呃啊——!”
冰冷的刺激让砾守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被剧痛强行拽回一丝清明。
他混沌的视线艰难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澹台霜近在咫尺的、冷峻却专注的侧脸。她正按照秦婆婆的指令,用另一块湿布小心擦拭他脸上和颈间的汗渍与污血。
冰冷的布巾触及滚烫的皮肤。
“……恩人…”他含糊地唤道,声音破碎得吓人,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烬,“…毒…是不是…没救了…”
“省些力气。”
澹台霜打断他,声音里那惯常的冰寒竟似被此地的生机融化了几分,露出底下沉静而有力的内核。她擦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指腹掠过他滚烫的额角,那灼人的温度让她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看到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比黑树林的毒雾更让人窒息。
一种陌生的冲动促使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简陋的窗棂,投向那片阳光灿烂、牛哞声声的田野。那里,生命正在坚韧地生长。
她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组织着极其不熟练的语言,然后抬起手——一个略带迟疑却最终无比坚定的动作——指向窗外。
“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砾守混沌的意识上,“你坚持到的,就是这里。”
她的目光从田野收回,重新落在他脸上,捕捉着他瞳孔中每一丝细微的光影变化,仿佛要亲自将那份生机注入他濒死的视野。
“你看到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砾守混乱的意识。
砾守涣散的目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追随着她的手指,望向窗外。阳光刺目,耕牛的轮廓温暖而安稳。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酸楚和从未有过的安心感猛地冲垮了他的意志。
他的视线模糊而颤抖地挪回,最终定格在澹台霜被阳光勾勒出光晕的侧脸上。
他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最终只有一滴滚烫的泪,混着血污,重重砸落在枕上。
澹台霜看着那滴泪,握着布巾的手微微收紧。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更用力地、更仔细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污迹和泪痕。
一种无声的誓言,在两人之间沉重的空气里悄然凝结。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