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空气是粘稠的。
精心调制的熏香、昂贵药材的苦涩,还有那种名为“权势”的无形雾霭,共同织成一张华丽而窒息的网。这与废土截然不同——那里是血腥与自由的风,这里是雕梁画栋的牢笼。
澹台霜被安置在离砾守寝宫不远的一处独立小院。
清幽,雅致,像一件被暂时收纳起来的危险藏品。
两名坤泽宫女低眉顺眼,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的感知却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一切。女帝温和笑容下的审视与疏离,甚至带着些怨气。皇贵君关切眼神深处的权衡,他是砾存的亲爹却好像在刻意疏远他。这些无形的丝线试图缠绕上来,却在她周身沉寂如渊的乾元气息前无声崩断。
她沉默以对,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冻结所有试探。
她的全部心神,早已穿透层层宫墙,锁定了隔壁那间药味弥漫的寝殿。
踏入殿内的瞬间,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沉疴病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层层纱幔后,紫檀木拔步床上,那个人影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砾守。
仅仅半年多。
那个在废土风沙中犹带清贵傲骨的皇子,此刻只剩下一触即碎的脆弱。脸色苍白透明,唇无血色,唯有颧骨一抹病态潮红,呼吸微弱急促。
他真的……快死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淬毒的弩箭都更尖锐地刺入澹台霜心底。冰封的心湖剧烈震荡,带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她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到来,眼睫艰难地颤动,缓缓睁开。
那双曾映着废土苍穹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虚弱与茫然。然而,当视线聚焦,看清床前那个风尘仆仆、气息却比记忆中更加强大沉静的身影时——
轰!
一抹微弱却顽强的光,骤然在他死寂的眼底炸开!
难以置信、狂喜、巨大的愧疚、以及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极致渴望!
“恩……人……”
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他想抬手,手臂却只是无力地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深刻的无力与愧疚。
澹台霜没有说话。
她只是沉默地走上前,解下一直系在腰间、那个装着蚀心兰的皮质小囊。囊身还带着废土的风尘和她身体的微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的乾元气息。
她俯身,动作带着一种与自身气质迥异的、近乎生涩的轻柔,将小囊轻轻放在他瘦得硌手的手边。
“蚀心兰。废土深处找到的。”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沉甸甸的,压过了殿内所有嘈杂,“或许……有点用。”
这“用”,是对毒,更是对他摇摇欲坠的整个世界。
砾守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粗粝的小皮囊上,鼻翼微动,贪婪地汲取着那丝混着风尘与她气息的味道,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救赎。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因极度的虚弱和气短,只能化作更加急促破碎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眼底翻涌着激动与无力。
一滴清泪悄然滑落眼角。
澹台霜看着他这般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样连完整说话都困难的状态,什么都无法谈。
她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在太医和宫人惊讶的目光中,右手并指,隔着布巾,轻轻点在了砾守冰冷的眉心。
指尖隔着布巾,依然冰凉得让她心下一沉。
“凝神。”
她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等他反应,一股极其奇异的内息已如涓涓细流,自她指尖渡入!
那内息,初时如一道温润平和的暖流,瞬间驱散了他眉间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但紧接着,暖流之中又夹杂着一丝极其精纯凝练的冰凉意蕴,如同炎夏饮冰,精准地刺入他混沌的识海,让他几乎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
冰与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此刻却完美交融,温和而霸道地在他枯竭的经脉中缓缓运行了一个小周天。所过之处,那蚀骨啃髓的阴寒仿佛被暂时逼退,一股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自丹田升起,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冰冷。
“呃……”砾守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吸气声。
效果立竿见影。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迅速泛起一层极淡的血色,虽然依旧病态,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胸腔的起伏也变得有力了一些。最明显的是他的眼睛,那层蒙着的灰败虚弱被驱散,重新变得清澈明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重获片刻生机的光彩。
他甚至尝试着,用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手臂微微用力,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一些!
旁边的小侍惊呼一声,下意识要上前搀扶。
澹台霜却快了一步。她没有用手去扶,而是指尖微移,在他肩井穴轻轻一拂,一股巧劲托着他孱弱的身体,让他得以顺利地、靠坐在了柔软的引枕上。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
老太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嘴唇哆嗦着:“这……这是……以气渡命?不对……这内息竟能调和阴阳,暂驱寒毒?!”
砾守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着,但呼吸已然顺畅太多。
他抬起依旧无力却不再剧烈颤抖的手,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看向澹台霜,眸光剧烈闪动,如同星辰坠入寒潭。
“恩人……你……”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终于有了清晰的音调,不再气若游丝,“你的内力……竟已至如此化境……”
这短暂的“回光”,是用她精纯无比、冰火交融的本源内息强行换来的。
代价不小,且无法持久。
但对她而言,能换来这片刻清晰的沟通,足够。
“只能暂时压下一些。”澹台霜收回手指,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她目光扫过四周。
太医和小侍们立刻被她眼神中无形的威压所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垂首屏息,不敢再听。
寝殿内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砾守紧紧攥着那个蚀心兰小囊,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万分,感激、愧疚、依赖、以及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坚韧的希望。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化作最沉重的两个字。
他知道,这短暂的轻松,是她耗费了极大代价才为他争取来的。
“为什么?”
澹台霜问得直接,目光如炬,不容他回避,“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
她的问题像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所有伪装,直指核心。
砾守迎着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却并没有躲闪。
他深吸一口气,借着体内那股短暂的暖意,将积压在心头的沉重,缓缓道出。
“我……要活下去!”
他用尽力气,嘶哑却清晰地吐出这句话,不再是绝望的呻吟,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誓要撕破所有枷锁的呐喊。他看着她,眼神灼热,“帮我……求你!只有你行!”
这声“求你”“只有你行”,轻轻重重地砸在澹台霜心上。
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的、几乎要焚尽自身虚弱的火焰,看着他死死攥住蚀心兰小囊的手……她冰封的心湖下,裂缝悄然扩大,一种名为“责任”的重量沉沉压下。
既然这京城无人能真正护他,那便由她来。
她没说“好”或“不好”。
收回手指,目光如冰刃转向惊魂未定的老太医。
“他的情况,详细说。”命令的口吻,带着天然的威压。
太医被那鬼魅手法和皇子全然依赖的态度震慑,不敢怠慢,躬身敬畏道:“回禀大人……殿下所中之毒乃‘寒髓引’,阴狠至极,已深入骨髓腑脏。如今殿下求生意志复燃,配合灵药和蚀心兰,或可续命。但……”
“但是什么?”澹台霜的声音冰冷,冻结空气。
“‘寒髓引’如附骨之疽,极难拔除!即便续命,也恐……终生缠绵病榻,体弱畏寒。”太医艰难吐字,声音更低,下意识瞥了一眼锦被下异常纤细的腿部轮廓,“寒毒对下肢经脉侵蚀最重……日后行走,恐需倚仗轮椅了。”
终身病弱,双腿尽废!
这话如同最冷的冰水,泼熄了砾守眼中部分光亮。
他闭眼,睫毛剧烈颤抖,攥着小囊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泄露着巨大的痛苦与屈辱。
但很快,他再次睁眼!黯淡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执念取代!
他看向澹台霜,眼神近乎偏执,一字一顿:“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能忍!只要能活着!”这“活着”,本身就是对命运最狠的反击。
澹台霜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那痛苦、不甘,以及压倒一切的求生欲。
像极了废土绝境中扭曲生长的枯树,也像极了她在冰原上撕裂自我时的决绝。
在这里,活下去,就是最惨烈的战斗。
他选了,她便陪他战到底。
“蚀心兰的药力,如何发挥最好?”
她问太医,声音无波,却带着掌控全局的笃定。
“需以内力化开药性,配合金针刺穴,引导药力直达骨髓深处,驱逐寒毒。过程……如同刮骨洗髓!凶险万分!施术者需内力精纯,操控入微,更需深谙坤泽经脉!稍有不慎,殿下恐怕……”
“内力引导,我来。”澹台霜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
这不仅是对能力的自信,更是将他的命,彻底扛在自己肩上的宣告。
“什么?!”太医失声惊呼。
连砾守都猛地看向她,眼中充满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感激与更深依赖的复杂光芒。
“我的内力,够精纯,也够‘狠’。”她打断太医,语气平淡却睥睨,“废土之上,我以身为熔炉,炼就的内息,最擅驱邪破障,也最懂如何……掌控痛苦。”
她的目光转向砾守。
冰冷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近乎残酷的平静与绝对的掌控力。
“方法告诉我。痛苦,他自己受着。”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四周的太医和宫人,最后落回砾守脸上。
“扛不住,便是命数。我既来了,便不能把你再交到任何不可信之人手中。”最后一句,轻却重,是对他之前遭遇的无言回应,也是冰冷的契约。
砾守迎着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缓缓扯出一抹极淡、却无比坚定决绝的笑容,如同寒潭深处倔强绽开的冰花。
“好……我受着。有劳……恩人。”
这一刻,寝殿内压抑的气氛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与药草气的“同盟”气息冲淡。
一个是从炼狱归来、心似寒铁却愿以身为桥的守护者。
一个是身陷金玉牢笼、宁愿承受刮骨之痛也要搏一线生机的皇子。
他们之间没有柔情蜜语,只有冰冷的现实、残酷的赌注和共同的目标——活下去!
老太医看着这对奇异而坚韧的组合,最终长叹一声,眼中充满敬畏,开始详细讲述治疗之法。
澹台霜凝神静听,眼神专注锐利,如同在废土分析一场终极狩猎。
窗外,京城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落下斑驳光影。
殿内,一场以生命为赌注、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治疗,即将开始。
而殿宇之外,某些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悄然绷紧了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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