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药香与一种无形的紧绷感交织。
澹台霜端坐榻前,双目微阖,周身气息沉静如深海。
她的左右手,却如同执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天地法则。
一手按于砾守心脉,至阴至寒的蚀心兰药力被她精纯的内息引导,化作无数细不可察的冰针,精准刺入他骨髓深处,凶狠地刮剔着那附骨之疽般的“寒髓引”。
“呃啊——!”
砾守的身体猛地反弓起来,又重重砸回床榻,喉咙里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鸣,仿佛灵魂正在被寸寸凌迟。冷汗如瀑,瞬间浸透里衣,额角青筋暴跳,每一次抽搐都耗尽他本就微弱的力气。
而澹台霜的另一只手,却稳稳覆在他冰冷痉挛的丹田气海。
一股沛然莫御、至阳至纯的内力,如同温暖的洪流,带着焚尽阴邪的灼热气息,却又无比小心翼翼地涌入,护住他脆弱的心脉与本源,强行吊住他几乎被剧痛撕裂的意识。
冰火交织,极致的痛苦与顽强的生机在他体内疯狂拉锯。
就在砾守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那股至阳的内力忽然变得格外温和,如同一双无形的手,轻柔却坚定地托住了他不断下坠的神智。
一股清凉之意随之注入他眉心,驱散部分混沌。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看着我。”澹台霜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痛苦的迷雾,“守住心神。感受我的内力流转,引导它,适应它。”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生存的指令。
砾守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凝聚,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依言竭力调动残存意志,去跟随、去适应那在他体内奔腾的、既熟悉又陌生了许多的强大力量。
剧痛仍在持续,但一种奇异的、被强大力量守护着的清醒感,让他不再完全沉沦于黑暗。
短暂的间歇,他瘫软在榻,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澹台霜并未收回覆在他丹田的手,内力依旧如涓涓细流,温和地滋养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维持着他这份难得的清醒。
“……你的内力……”
砾守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已能成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眼底是翻江倒海的心疼与震撼,“比离开时……强了太多……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后半句他说不出口,那必然是一条染血的荆棘之路。
“废土是个好地方,专治各种不服,也专炼各种废物。”澹台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专心导气,别浪费我的内力。”
砾守呼吸一窒,深知她轻描淡写下的艰辛。
他不再多问,贪婪地感受着那支撑着他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温暖力量,心底却愈发酸涩与坚定。几次循环后,当又一次剧痛高峰过去,澹台霜缓缓收功。
砾守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弱至极,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被痛苦淬炼过的坚韧。
“感觉……像死过几次又爬回来了。”
他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试图缓和气氛。
澹台霜没接话,只递过一杯温水。
砾守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一口,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他靠在引枕上,喘息稍定,目光掠过殿内垂首的宫人,最终落回澹台霜冷冽的侧脸上。他知道,她需要知道真相。而此刻的清醒,是她用巨大代价换来的,不能浪费。
“慕容家和柳家……”
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冰冷的恨意,“他们恨我,不仅仅因为婚约失败,家族颜面扫地。”澹台霜静默聆听,眼神示意他继续。
“他们最初接近我,是因为这具身体里流着的血。”砾守的笑容变得讽刺而苍凉,“上古男皇族的遗脉……听起来很尊贵是不是?在这女尊为纲的世道,却是不容于世的‘异类’。”
“他们最初想要这血脉,妄图融入家族,诞下天赋超绝的后代。
后来发现世人对这血脉的排斥远超预期,而我被柳侍郎害又身中剧毒,彻底成了‘废棋’,便迫不及待地想毁掉,生怕沾上污名。”
他顿了顿,积攒了一些力气,继续道,语气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而皇室……我的母皇和父君……他们同样忌惮这血脉可能带来的非议和动荡,当年之事,他们选择了冷眼旁观却依然同意了婚事。既为安抚世家,也为……压制我这‘禁忌’的存在。”
“但另一方面,”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嘲讽,“他们又无法彻底舍弃这血脉带来的好处。这血脉赋予的顽强生命力和潜在天赋,对皇室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所以我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被圈养起来、既珍贵又危险的‘种源’。”
“慕容嫣和柳清淮……”
提到这两个名字,他眼底终于翻涌起压制不住的戾气,“他们得不到,就要彻底毁掉!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我,将一切过错推给我,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家族的贪婪与失败,更是做给皇室看,表明他们与我这‘异类’划清界限的决心!”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气息又有些不稳,剧烈地咳嗽起来。
澹台霜伸出手,再次渡过去一股温和的内力,抚平他翻涌的气血。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这华丽的牢笼,这所谓的血脉,既是他的原罪,也是他被觊觎的根源。
他是棋子,是筹码,是工具,唯独很难是他自己。
“所以,”澹台霜的声音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你现在打算怎么做?继续当这个‘种源’?”
砾守猛地抬头看她,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不!绝不!”他挣扎着想坐得更直,澹台霜没有扶他,只是用内力稳稳托了他一下。
“以前我无力反抗,只能苟延残喘。但现在……”他的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充满了全然的信任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你回来了!阿霜,帮我……帮我摆脱这该死的命运!我不要做什么种源,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我想…好好活着…与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低下了头。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脆弱易碎的琉璃皇子,而是一个从地狱爬回的坚强魂灵。
澹台霜凝视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里面有痛苦、有希望,更有不甘屈服的倔强。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重若千钧:
“好。”
一个字,许下的却是一场与整个京城规则为敌的狂风暴雨。
说了这么多话,砾存明显不济,开始大口喘气。
澹台霜赶紧拿来布巾隔好,再次为他渡气,维持他清醒。
几次冰火内息的循环疏导间隙,砾守瘫软在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但神智却在那股强大而温柔的内力支撑下异常清醒。
他侧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澹台霜脸上。
细细的汗珠沁在她光洁的额角,如玉的面庞透着一丝内力大量消耗后的疲惫苍白,但她眼神依旧沉静专注,如同最坚韧的磐石。
一股尖锐的心疼,猛地攥紧了砾守的心脏,比寒毒发作更甚。
他忽然伸出颤抖不止、冰冷的手,用尽残存的力气,轻轻抓住了她覆在自己丹田之上的袖角。
“阿霜……”
他声音破碎,带着剧烈痛苦后的沙哑,眼底翻涌着无法掩饰的痛惜,再次感叹。
“这身功力……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废土分别时,她虽强,却绝非如今这般深不可测、宛若渊海。这短短半年,要经历何等残酷的淬炼,才能将自身锤炼成足以对抗“寒髓引”这般奇毒的存在?他简直不敢细想。
澹台霜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感受到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心疼,她冰封的心湖似被投入一颗暖石,漾开细微涟漪。
她继续给他输力,语气依旧是那份惯有的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没什么。不过是找了处极寒之地,又顺手宰了几头不开眼的凶兽,打着打着,就这样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砾守却仿佛看到了那冰原炼狱中的孤绝身影,看到了那与天地极寒和嗜血猛兽搏杀的日日夜夜。他眼眶骤然一热,慌忙别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险些夺眶而出的湿意。
他知道,她不愿谈这些苦楚。
寝宫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药炉咕嘟的轻响。
忽然,澹台霜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是想告诉他,他并非全然是她的负累,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
“说起来,你那匹马,”她顿了顿,“倒是比你想象的要倔强得多。”
砾守闻言,疑惑地转回头看她。
“我把它留在相对安全的避风处,留了食水。”澹台霜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看到了那片荒芜的土地,“但它没走。一直在那附近徘徊,等我。”
“我在死寂冰原深处修炼时,它不知怎么,竟循着我的气息找来了。瘦得皮包骨头,身上添了不少新伤,想必这几个月在废土独自求生,也没少经历凶险。”她的语气平静,却勾勒出一幅充满艰辛的画面。
砾守屏住了呼吸,心口被另一种情绪填满。
“它看到我时,眼睛很亮。”澹台霜继续道,声音里那丝温和又多了一点点,“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听到这里,砾守眼中蓄积的水汽终于滑落,但这泪,却带着暖意。他想象着那匹倔强的驳色战马,在危机四伏的废土上孤独却执着地等待、寻找……它守着的,不仅是主人,更是一份近乎家人的羁绊。
“它……”砾守的声音哽咽着无法继续,用力喘了口气后化为一种深切的笑意,混合着泪水,“它真是个……傻家伙……”
他再次用力吸了口气,看向澹台霜,眼神亮晶晶的:“我们不能总是‘它’、‘那匹马’地叫了。得有个名字!”
澹台霜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砾守沉吟片刻,眼底光芒闪烁:“它如此忠义,于绝境中不离不弃,伴你涉险,又苦苦等我……便叫‘守诚’如何?守护之守,忠诚之诚。以后,它不是牲口,是我们……是我们的家人!”
他说得郑重其事,仿佛在宣告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等我好了,”他看向澹台霜,语气无比认真,“定要给它最好的草料,最暖的马厩,再也不让它吃苦受罪。我要给它养老送终!”这番孩子气却又无比真诚的话语,冲散了寝宫内浓郁的痛苦和压抑药味,带来一丝难得的、令人鼻尖发酸的暖意。
澹台霜看着他那认真的模样。
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对未来的微弱期盼和温柔。
冰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守诚’,名字不错。”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这一声应答,已是她最大的认可。
砾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轻松和喜悦的笑容,虽然虚弱,却如阳光破开阴霾。他反复低声念了几遍“守诚”,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心里。
这份因一匹马而起的温情,短暂地包裹了他们。
成为对抗残酷现实的一块小小浮木。
然而,温暖的时光总是短暂。
殿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宫人低声通传:“殿下,澹台姑娘,皇夫和陛下于金鳞池设宴,为姑娘接风,銮驾已在等候了。”
温馨的气氛瞬间冷却。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冷的讥讽。
砾守尚在病榻承受剜心之痛,这“洗尘宴”来得可真“及时”。
“去吧。”
砾守低声,眼神恢复了些许属于皇子的冷静与洞察。
“小心应对。皇夫此人,面慈心冷,他的宴,是试探,也是局。”
澹台霜颔首,起身。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指尖弹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冰蓝内息,没入他体内:“这点内力能让你撑到我回来。可以先睡一会儿,等我。”
砾守只觉得一股清凉瞬间驱散了部分疲惫,他重重一点头:“我等你。”
金鳞池畔,暖阁临水而建,纱幔轻拂,丝竹声微,熏香袅袅,却莫名透着一股精心雕琢的压抑。宫人们垂首侍立,动作轻巧得如同不存在。
皇夫端坐主位,凤眸含威,唇角却噙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率先举杯:“澹台姑娘,此番千里奔波,寻回蚀心兰,救了砾守性命,本君与陛下深感于心。此杯,聊表谢意。”言辞恳切,姿态雍容,无可指摘。
澹台霜举杯微颔,一饮而尽,动作利落,并无多余辞令。
太女坐于皇夫下首,气度沉凝,目光在澹台霜身上微微一扫,带着审度的意味。她放下酒杯,声音平稳,切入正题:“听闻‘寒髓引’阴毒无比,尤擅侵蚀……特异体质。七皇弟此番能撑到姑娘归来,实属万幸。不知如今情况,可算稳定了些?”
澹台霜尚未回答,坐在太女对面的二皇女却轻笑一声,嗓音娇脆,却像裹了蜜的针。
“大皇姐说的是呢。七皇弟这身子骨吧,说起来也是奇,平日里瞧着风吹就倒,偏偏总能逢凶化吉。这次中了这等奇毒,竟也能等到救星,真是……福泽深厚得令人羡慕呢。”
她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眼尾瞟向澹台霜,流转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难以抹平的嫉恨,“就是不知,这般反复折腾,那身子根基……还经不经得起日后……”
“砾明!”
皇夫眉头微蹙,出声打断,语气带着训诫,“你皇弟尚在病中,岂可妄加议论?”呵斥得及时,却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
坐在末位的皇贵君——砾守的生父——脸色倏地惨白,指尖死死攥着衣袖,低垂的眼睫剧烈颤抖,却不敢发一言,将一位失势父君的惶恐与心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虚伪的面具,精致的谎言,在这一刻被无声撕开一角。
关切是假,试探是真。
她们关心的并非砾守的生死,而是他这具“特殊血脉”之躯的价值与损耗,以及澹台霜这个变数所带来的影响。澹台霜沉默地看着这场皇家戏码,心如寒潭,不起微澜。
她忽然再次举杯,声音清冷似冰玉相击,骤然切断了席间微妙的暗流:
“殿下需要静养,不劳诸位费心揣测病情。蚀心兰既已寻回,我自有分寸救他。”
她的目光平静却极具分量地扫过在场众人——皇夫的深沉,太女的审视,二皇女的妒忌,皇贵君的畏缩——最后定格回主位。
“至于其他,”她语气淡漠,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他是何血脉,是珍宝还是瑕疵,于我而言,无关紧要。我此行,只为救人。”
一句话,撇清了所有潜在的拉拢与算计,也明确了她此刻唯一且不容干涉的目的——护住砾守。
宴席在不尴不尬的冷凝气氛中草草收场。
澹台霜起身离去,玄衣背影决绝,不曾为身后的满池金鳞与锦绣繁华停留一瞬。
回到砾守寝宫附近,她隐于古树阴影下,并未立刻进去。
暖阁的虚伪,与寝宫内那倔强燃烧的生命之火,在她脑中交错。
指骨在袖中缓缓收拢。
珍宝?瑕疵?种源?
不。
在她这里,他只是砾守。
是那个在废土与她生死与共。
如今将她视为唯一救赎,誓要撕破这命运囚笼的人。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魑魅魍魉……
她冰冷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却足以令万物冻结的杀意。
若敢来犯,斩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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