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深处的“泣血修罗”之名,如同不祥的烽火,愈烧愈旺。
千里之外的霜华武馆,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像风暴中心,表面无波,底下暗流汹涌,重压几乎要将人碾碎。
砾守搬出了霜华居那间曾充满暖意和药香的卧房。
他选了武馆后院最偏僻、紧挨高墙的一处独立小院。院小屋陋,一床一桌一椅,几卷旧书,便是全部。这里听不见前院的刀剑声,也远离了任何带有澹台霜气息的地方,像一种无声的割裂。
可这方寸陋室,却成了京城风暴最猛烈的风眼。
“蔑视皇族”、“被弃皇子”、“两次遭嫌”……
恶毒的标签如同淬了腐液的铁钉,死死钉进砾守的名字。
街头巷尾的议论从惊愕同情,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渐渐变成猎奇、嘲弄和刻骨的鄙夷,汇成冰冷潮水,日夜冲刷武馆的高墙。
“啧,真是个扫帚星!克妻的命!慕容家那位是毒妇,澹台将军可是天煞孤星都镇不住的,都跑了,可见这位殿下……怕不是身有暗疾,根本是个废人?”
“什么皇子凤孙,就是个累赘!谁沾谁倒霉!澹台将军定是忍无可忍才走的!”
“听说躲藏到武馆最破的耗子洞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活该!一个和离过的皇子,不知检点,如今被当破布一样丢下,皇家颜面都叫他丢尽了!”
这些言语如无形毒针,无孔不入。武馆虽闭门,疤脸姐厉声约束学徒,但那恶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依旧穿透砖石,试图啃噬院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皇宫,御书房。
女帝看着案头堆积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要滴下水。
终于,“啪”一声脆响,一份奏折被她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放肆!统统放肆!”
帝王的怒吼震得殿内宫人匍匐在地,抖若筛糠。“朕的儿子!朕的亲骨肉!竟被那些市井蠹虫如此作践!满朝朱紫,装聋作哑!眼里可还有朕?!还有大凤体统?!”
她胸膛剧烈起伏,心疼爱子,更愤怒于对皇室尊严的践踏!
澹台霜的逃离是引信,真正坐实这罪名的,是满城恶意!
“陛下息怒,凤体为重啊!”心腹老嬷嬷佝偻着腰劝道,“流言如风,堵不如疏。当务之急,是寻回澹台将军……”
“找?怎么找?!”
女帝烦躁打断,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无力,“那个混账!跑得一干二净!把千钧重担全撂给砾守!她若有一丝情意,走前为何不向朕求娶?哪怕虚应故事!也不至于让砾守万劫不复!”
她恨澹台霜懦弱逃避,更恨这局面让她束手无策。
武馆议事厅,空气凝滞。
疤脸姐一掌拍在实木桌上,震得茶碗乱跳:“他奶奶的!老娘肺要气炸了!将军下落不明,殿下被戳脊梁骨!咱们就当缩头乌龟?!”
她环视心腹,眼中是豁出去的决绝:“点一队精干姐妹,杀进荒原!掘地三尺也要把将军挖出来!她回来,谣言自破!殿下也不用受这窝囊气!”
“疤脸姐,荒原凶险莫测,将军行踪如鬼魅……”
“凶险个鸟毛!将军一个女人都能杀个尸山血海,老娘带的姐妹哪个不是阎王殿前打过滚的?在废土荒原求过生的!怕死就滚出霜华武馆!”
疤脸姐声如炸雷,“就这么定了!阿竹,你留下,看好殿下和武馆!其他人,愿意跟老娘走的,备马备粮!”
“吱呀——”
议事厅木门被无声推开。
三个身影踏入,灰扑扑劲装,身姿挺拔,气息沉凝,正是上次接回砾守的神秘女子。
她们面容平凡,让人过目基本记不住,却眼神冷冽无人味。
疤脸姐一愣。
这三位是陛下留在将军府的影子,平素只听命将军本人。
为首影一,目光冰锥般扫过疤脸姐:“荒原寻人,我等同往。”
疤脸姐眼睛一亮,随即狐疑:“你们……是将军的令?”
影一摇头:“非令。是‘护’。”她顿了顿,字字如铁,“护武馆根基不损,确保寻人队伍周全。”
疤脸姐大喜!有这三个煞神同行,生还几率陡增!
“好!有你们在,老娘心里石头落地了!算上你们仨!赶紧准备!”
正当疤脸姐紧锣密鼓筹备,一个消息如惊雷炸翻武馆,燎原般席卷京城!
砾守,他要同行。
阿竹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冲进议事厅禀报。
疤脸姐正检查马蹄铁,手一抖,铁锤“哐当”砸地。
“啥?!殿下要跟我们去荒原?!他不要命了?!”她嗓子尖利刺耳,“他那身子骨,风大点都能吹散!去荒原?活腻了?!”
阿竹满脸苦涩,声音哽咽:“殿下说……‘她因我而走,困于风雪。我既信她,便不能让她独自承受。她若不肯回头,我便去她身边。’”
疤脸姐张着嘴,喉咙发堵,酸涩冲眼眶。
这傻孩子!唾沫星子快淹死他了,还想着去找那个“丢下”他的将军?
简直痴人说梦!是送死!
“不行!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疤脸姐斩钉截铁,“荒原是什么地界?吃人不吐骨头!他受不住!有个三长两短,老娘拿什么脸见将军?拿什么命填陛下怒火?!阿竹!快去劝住殿下!让他安心养着!”
可砾守决心坚如磐石。
疤脸姐撞开小院门时,砾守已换上一身厚实粗布棉袍,宽大不合身,更衬得形销骨立。他安静坐在破旧木椅上,膝上放着简陋包袱,脸色苍白,但眼眸深处却燃烧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殿下!您不能去!”
疤脸姐跺脚,“那地方不是您待的!将军要知道,活劈了我!她绝不愿您冒险!”
砾守抬眸,目光平静却深不见底。“疤脸姐,我必须去。”
“为什么啊?!您这身子骨……”
“因为,”砾守指尖陷进粗粝布料,声音低哑,“只有我去,她或许……才肯回头看一眼。”
他喉结滚动,眼中痛楚满溢,“世人唾沫,淹不死我。可若她在荒原……”
他闭眼,闪过风雪狂啸、血染黄沙的景象,那个孤绝身影挣扎浴血……心口撕裂般剧痛,声音微颤,“……若她真有好歹……那才是抽我脊梁骨,将我永世钉在炼狱煎熬。与其困在这囚笼,被流言活剐……不如……”
他睁眼,目光亮得惊人,带着疯狂决绝,“……不如搏一线生机!纵是死,也死个明白!死在她看得见的地方!”
疤脸姐张着嘴,所有怒吼道理被那双绝望孤勇的眼睛堵回。
她看着这苍白单薄、仿佛下一刻碎裂的人,那挺直背脊却像宁折不弯的剑,要刺破压抑穹顶。恍惚间,竟从这病弱皇子身上,看到澹台霜当年单枪匹马闯黑树林时,那种十死无生也要玉石俱焚的疯魔气势!
一股热流冲上鼻腔。
她猛别过头,狠狠抹把脸,转回来只剩沙哑一句:“……娘的!算你狠!路上撑不住晕了瘫了,别怪老娘拿绳子把你捆成粽子驮回来!”
这悲壮勇气和孤注一掷,让她第一次对这曾心底埋怨的“拖累”,生出由衷敬畏。
消息插翅,点燃京城。
“什么?!病秧子皇子要跟去荒原找澹台霜?!”
“天爷!嫌命长?失心疯了?”
“痴情?蠢透了!人家不要他了,还送命?”
“啧啧,坐实‘被弃’,用命博痴情名声?皇家体统……”
“陛下不管管?由他丢尽皇家脸面?”
满城哗然!讥讽、嘲笑、不解、怜悯……甚嚣尘上,将砾守再次推向舆论绞刑架。女帝闻讯,气得砸碎最心爱的龙纹端砚,墨汁四溅!最终却无力挥退想阻拦的禁军统领。
她太了解这儿子,温顺下的执拗,九头龙也拉不回。
出发日到。
霜华武馆后门熹微晨光中开启。
疤脸姐带十余名剽悍女卫和三位冰冷影卫,牵健马鱼贯而出。马背行囊武器玉刀。队伍最后,一辆加固车架、包厚毛毡的简陋马车缓缓驶出。车帘被苍白修长的手掀开一角,露出砾守沉静无血色的侧脸。厚重狐裘裹住,却掩不住单薄脆弱。
武馆侧门外,围满人群,指指点点,议论嗡嗡。
各种目光——好奇、怜悯、鄙夷、幸灾乐祸、恶毒诅咒——
“看吧,这克星,要把澹台将军克死在荒原了!”
——如实质的芒刺,扎向孤零零马车。
疤脸姐上马,铜铃眼狠剜围观者,猛啐一口:“看什么看!滚蛋!再嚼舌根,老娘撕了他的嘴!”粗豪吼声带废土血腥煞气,让靠几人脸色一白缩脖子。
阿竹死扒门框,眼圈通红,牙陷下唇渗血,目送马车辘辘远去。
他不能去,要守将军家业,守这个根,等他们……活着回来。
砾守端坐颠簸马车,对窗外喧嚣置若罔闻。
闭眼感受每次颠簸冲击。骨髓寒意和眩晕阵阵袭来。荒原酷烈,世人刀剑,前路茫茫……本能恐惧,手脚冰凉。但想到她可能浴血重伤永远倒下……恐惧瞬间碾碎。
东宫暖阁,沉水香青烟袅袅,隔绝喧嚣。
皇太女端坐主位,眉心微蹙。
她的生父乃凤君,保养得宜的手指优雅拨弄青玉茶盏盖。
柳皇君年逾四十,面容温润如玉,眼神却深邃如古井寒潭,透洞悉世事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冷冽。
“砾守那孩子……当真要跟疤脸那些人,闯荒原了?”
柳皇君声音不高,带惯有从容,却精准刺入风暴核心。
皇太女将密报轻轻放下,指尖无声敲击光滑紫檀案几:“是。行同赴死,孤注一掷。皇贵君也不劝劝。”语气听不出喜怒,唯深海思量。
柳皇君恰到好处地轻叹,带着悲天悯人惋惜:“这孩子,命途坎坷,姻缘更是……唉,劫数重重。皇贵君那样的身世血脉,怎么敢掺和。”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女儿,温润中带锐利,“说来也奇,他这两段‘姻缘’,细细推究,桩桩件件,似乎都绕不开他那另一半……太过特殊血脉根源。”
皇太女抬眸,眼中精光一闪:“父君意思是?”
柳皇君身体微前倾,声音压极低,却字字重锤敲皇太女心上:“第一次,慕容嫣。当初她慕容家绞尽脑汁百般钻营,甚至不惜动用太后遗泽,才求得陛下勉强点头,让砾守‘下嫁’。”
“以慕容嫣当时,如日中天的权势地位,还有慕容家昭然若揭野心,为何偏偏选一个看似毫无价值、体弱多病、甚至‘无宠’的皇子?更蹊跷……听闻他们成婚数载,竟从未圆房?”
皇太女瞳孔骤缩。
这细节她亦有所耳闻,但只当慕容嫣心性凉薄,未深究背后深意。
柳皇君继续,语气带洞察世事的冰冷:“如今看,慕容嫣所求,从来不是砾守这人,亦非与他结连理本身。她真正觊觎的,是他身上流淌那一半……源自前朝男权时代最后皇族、传说中蕴藏神秘伟力血脉!她想攫取这力量,孕育一个融合禁忌天赋、属于慕容氏嫡系血脉!一个足以支撑慕容家问鼎至尊之位‘神子’!”
这推论如惊雷,炸响暖阁!
皇太女瞬间坐直身体,眼中精光暴涨!
是了!唯如此才能解释慕容嫣反常!
她的野心,对砾守“求娶”与婚后“冷待”,以及最后不惜构陷将他打入泥淖的狠毒!因为她发现,要么砾守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孕育,或那血脉力量本身有缺陷;要么这血脉的存在,引来她无法掌控的觊觎反噬!她怕了!怕这“宝藏”带来灭顶之灾!所以选择毁掉!
柳皇君看女儿眼中翻涌惊涛,暗自点头。
缓缓将刀刃推更深:“而如今这位澹台将军……她对砾守心意,炽热如火,感天动地,满京城谁不知?她为他血洗仇雠,为他重建武馆,将他护得密不透风,视若珍宝。可为何,在名分之事上如此讳莫如深?甚至,在流言最汹涌、足以将砾守压垮之际,选择了最决绝、最不合常理……逃离?”
他停顿片刻,声音带引导命运般蛊惑力量。
“皇儿,你说,有没有可能……砾守殿下他,经历了慕容嫣那场噩梦,早已心死如灰,甚至……对这身血脉带来‘厄运’恐惧到了骨子里?他或许,早已暗自决定,此生不再嫁妻,或者不要子嗣!只想守着澹台将军,无声无息了此残生?”
柳皇君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刺穿一切迷雾。
“可澹台将军呢?她对砾守情深似海,自然渴望与他白首不离,更渴望拥有属于他们两人、融合当世绝顶天赋血脉结晶!这恐怕,才是她心底最深渴望与期盼!”
柳皇君声音陡然加重,如同宣判:“可如果,砾守殿下早已暗自立誓,要就此断绝这特殊血脉传承呢?这对一心想要开花结果、绵延子嗣的澹台将军而言,岂不是最深重的绝望与无法接受的背叛?”
“她愤怒、痛苦、万念俱灰……最终化为无法面对,只能逃避,遁入吞噬一切荒原。这,才是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什么‘蔑视皇族’,不过是掩盖心碎成齑粉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竟……竟是这样?!”
皇太女失声低呼,霍然站起!
皇君的分析丝丝入扣,将澹台霜匪夷所思逃离,与砾守神秘血脉及可能“绝嗣”之心,紧密联系!
这推论比任何“政治阴谋”或“负心薄幸”更震撼人心,更触及人性最隐秘痛处!
柳皇君看向女儿眼中剧烈震动,语重心长落下最后断言。
“所以,砾守婚姻不幸,屡遭‘嫌弃’,其根源,皆在于他那一半太过特殊、也太过‘不祥’的血脉!慕容嫣因贪婪觊觎而强求,又因恐惧反噬而毁灭。”
“澹台霜因深爱渴望而期盼,却可能因他‘自断传承’而心碎逃离!皇儿,这才是真正症结!若此血脉注定带来不幸,引来灾祸,甚至让拥有者自身都选择放弃……那砾守这孩子,他的悲剧,从他降生,承袭那份前朝遗血起,便已如影随形,避无可避。”
皇太女缓缓坐回紫檀大椅,心绪如投巨石深潭,翻涌不息。
父君的话,如淬火钥匙,瞬间打开所有盘踞心头谜团。
砾守处境,澹台霜逃离,都有了更深层、更令人心悸解释。
这不再仅是儿女情长或朝堂倾轧,而是触及皇室最讳莫如深血脉禁忌!
震惊、怜悯、冰冷刺骨算计……无数情绪在她深邃的凤眸中交织沉淀。
这“真相”,或者说这足以颠覆乾坤的“推论”,一旦在风暴最烈、各方势力僵持不下之际抛出……它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它将彻底洗刷砾守“被弃”污名,将慕容嫣险恶用心钉死耻辱柱,更将澹台霜塑造成为情所伤、心死遁世悲情英雄!同时,也将砾守那特殊血脉蕴含巨大“麻烦”与“诅咒”,**裸暴露阳光下,成为悬在他头顶双刃剑!
而陛下……她…?!
又何愁澹台霜,不站到自己这边!
“父君……”
皇太女声音带一丝几不可察微颤,是被巨大信息冲击后余波,但眼神已迅速沉淀为深不可测幽潭,“此言,石破天惊。直指……本心。”
她指尖轻轻划过案几密报边缘,声音恢复了帝储该有的沉静与掌控。
“时机未至。需待……风浪滔天,舟倾楫摧之际。”
柳皇君唇角勾起一丝了然、优雅至极弧度,重新端起那杯温热茶。
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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