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天居然下起雨。
葡萄走几步,就要转回头瞪药九一眼,看样子是更埋怨他了。
山路泥泞湿滑,等葡萄终于踉跄着到了死人躺的位置,人却没了。
葡萄疑惑,“之前还躺在这儿,怎么不见了?山里晚上不会有人,难道……他没死!”
雨声潇潇,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雨丝顺着脸颊滑淌,模糊了视线。
药九看着躺人的地方积起血水,红色蜿蜒,心里无端闷疼。
“葡萄,快找找!照这伤势,他走不远。”
血迹被雨水冲刷,他们只能兵分两路,向周围扩散寻找。
雷声大起,黑夜被闪电劈开,亮起四分五裂的光芒。
走到某处坑洼,眼前林子更加茂密阴森,血迹也渐清晰。
药九往前跑,心里惊慌更甚。
没跑多久,他看见那处山洞。他和葡萄在那儿避过雨,他几步朝着山洞而去。
进去后,果然有个人靠坐着石壁。
那人微微侧头,发丝粘黏在脸上,看不清面容。
雨水悄无声息地掩盖了一切。
来治病的人不看脸,他救人自然也不看脸。他拉开那人破碎的衣服,腰腹处伤口应为利器所致,仍在往外涌血。
他轻缓地给他脱衣,感慨一番,身材还挺好,来不及观赏,便忙着止血。
葡萄说他手臂也流血,检查完左手,他拉起他的右手。
鲜血顺着流下,漫染过一个“玖”字。
药九心脏突兀地沉落,大脑空白了数秒。他迟疑着,伸手扒开他脸上贴的湿发,脖颈处的伤疤随之露出。
朝思暮想的容颜……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融入早已潮湿的蓝衣。
剩下的伤口,处理起来费劲极了。从看清他的脸开始,他便不敢太大动作,那些伤口怎么看都疼。
眼泪在淌,手也发抖。他手心浸出汗水,哆嗦着缝合伤口,要是葡萄在身旁,肯定该嘲笑他了。
也不知他醒后,看见他缝合的丑伤口会是什么感受?
他时不时嗯哼几声,想必已经疼麻木了。
淋完雨,看他开始发热,药九忙脱下外衫拢在他身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形。想着他严重的伤势,他仿佛又回到十五岁那年,抑制不住的哭声断续飘响。
葡萄找进山洞来,就望见他抱着那死人痛哭流涕,吓得不敢上前打扰。
药九感觉到她进来,用衣袖擦了擦脸,“葡萄,你来守着他。我去山下多拿些东西,山下可能有人找他,在这里更安全。”
葡萄忍不住好奇,“师父,你认识他?”
药九闭上眼,点点头,“照顾好他。”声音充满了无法辨清的情绪。
雨已收歇,月光引路。
走在下山途中,药九止不住想,要是自己今晚没找上山,他该怎么办?为何会受伤如此严重?又为什么到这里来?……
到达茅屋,他拿了好些东西。山洞有房屋大小,多放些不成问题,问题是要上山,他拿不了太重,最后只挑了些药,带了粮食、水、碗筷、衣服还有棉被等。
回到山洞,药九把一件绿色衣服递给葡萄,让她先下山,葡萄不放心他一人待在山上,不肯离开。
药九和她解释:“葡萄,你得回家里去守着。若是有人寻我,就说我采药去了,不要说我在大庆山,也不要把今晚之事说出去。若东西不够,我会下山再拿,你安心在家,等我回去。”
葡萄妥协,“……好吧,我去山下等你。”
待葡萄走了,药九先给他换下了湿衣,换到底裤时,还是不禁脸红耳热……
帮他换完全身衣裤,给他盖上棉被后,他生了火,默默地坐在对面。
原来,他穿蓝衣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不见,阿曜更好看了。
可他还能算是他的阿曜吗?他醒过来,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
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他也在今晚的奔波劳累下,合上眼皮。
醒来时,透过炽热而跳动的火焰,他发现他正在看他,不知盯了他多久,那眼神……药九心跳渐快,不敢看他。
他口中传出无比虚弱的声音,“谢谢你……救了我。”
药九不想出声,只摇头。他想走去看看他的伤口,但他盯他的眼神过于灼热放肆,导致他不敢移动脚步。
“我伤口……有点疼。”
药九鼓起勇气,过去查看他的伤口。才走到他身边的干草上跪下,就被揽入暖和的怀抱。
怕压到他的伤口,药九规规矩矩的,很小一只缩在他怀里。
很疼,但萧迟曜忍着没有发声。
火堆劈哩叭啦地响,他们都沉默无言。
萧迟曜忍不住了,声音低沉但满含温柔地唤他,“阿玖。”
周围静无人声,两个字直穿过耳膜,透出眼眸。药九惊得看向他,对视后,眼眶里瞬间流下泪水。
他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三年来,他从未那么尽情地痛哭。眼泪像堵不住的水源,伤过的心是唯一的源头。
萧迟曜忍着疼痛把他拥得更紧。
玉璟玖避开他受伤的腰腹,双手环上他脖颈,声音哽咽着唤他,“阿曜。”
缓了缓,他继续问:“你怎么,认出我了?”
“你的眼睛,瞒不过我。”
“还有我穿的,这是,你的衣服吧,这味道我熟悉。”似乎是伤口太疼,他气息起伏,但急于想确定什么,“阿玖,你为何……叫‘药九’这个名字?”
玉璟玖松开他的脖颈,“你明明知道。”
这确实是他当初动的一点小心思。
以你之名,冠我之姓。出奇合适。
萧迟曜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跟你大哥姓厉一样,对吧。”
被他拆穿,玉璟玖并未说话。
萧迟曜对他的沉默很是心慌,几乎是用气音在诉苦,“阿玖,不要再离开我了。你不在我身边,我每日都不开心。”
玉璟玖每个字都听清了,刚刚哭得过于伤心,他打着哭嗝,喘着气,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萧迟曜耐心等他回答,他忍痛抬起受伤较轻的右手抚上他脸,胡子还有点扎手,“阿玖,我已三年没见你了,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
玉璟玖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在脸上摸索,撕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白皙光滑的脸。面如冠玉,双眼湿润泛红,更突显了他的明艳昳丽。眼里那抹色彩,始终如一。
萧迟曜注视着在脑海里描绘了千万遍的面容,用手指勾勒着他真实的脸部轮廓,充满怜惜。
“为何不说话?”
他咳嗽一声,撕心裂肺的难受。
“阿曜,你别说话了。先睡一觉,我们……明日再谈,好吗?”
“……好。”
这般严重的伤口,足以留在他身边。他故意受伤,就是要让他心软,就算死乞白赖,他也绝不会再放他走。
玉璟玖轻轻地把他抚摸自己的手放回,重新给他盖好棉被,靠着他坐好。
他们并排靠坐在石壁上。
萧迟曜费劲地把棉被给他分过去一部分。棉被下的他们,十指相扣,谁也不曾松开。
山间多晨鸟,鸟鸣声起,玉璟玖醒了过来。
他不知何时靠在了萧迟曜身上。不知有没有加重他的伤势?他忙松开,放手的一瞬,对方立即惊醒。
玉璟曜按压着他的穴位,“阿曜,你的手臂,有没有事?”
“没事。”其实半边肩膀已经麻木了。
他不信,轻柔地给他捏动着肩膀。而萧迟曜的目光只在他皱眉的脸上流连。
久别重逢,两人持续睡到了正午时分。火堆早已熄灭,独剩下零落的黑炭。
“阿曜,你……饿了吗?”
萧迟曜微微摇头,“阿玖,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先把事情说清楚。”
看他执意先吃饭,萧迟曜勉强吃了几个饼,吃完后,他又喂他喝了水。
时过境迁。如今,他也能周到地照顾人了。
见玉璟玖站起,又想去捣弄伤药,萧迟曜喊住他,“阿玖,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玉璟玖泄气地回到他身旁坐下。
思考许久,他双手掐着手心道:“阿曜,我躲着你,不仅是因为,你欺骗我,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的问题。”
“我父皇母妃走了之后,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你一个人,便能把我整颗心占满。而你不一样,你可以生活得更好。”他说到后面,逐渐沮丧。
“萧惗倾她喜欢你,她能让你这一生更圆满。而我,除了拖累你,让你照顾我之外,我找不出我还可以做的事。”
此话入心,牵扯至外,萧迟曜身上的所有伤口倏忽疼起,“阿玖,你……是什么意思?”
玉璟玖觉得自己不是会说狠话的人,他眼眶又红了,无知无觉中开始积蓄眼泪。
“阿玖,你还是希望,我与别人相伴一生,是吗?”
他不相信他的阿玖会再次离开他。时间年岁并不能消移他们的感情,只会加厚他们对彼此的思念。
玉璟玖心脏已疼得不能呼吸,“对!她该和你在一起,她该是你的皇后。”他声音大起,几乎是喊叫出来。
他呜咽着哭诉,“既然你们,有了肌肤之亲,你便不能辜负她!”
萧迟曜震惊,“萧惗倾告诉你的?”
“她知道你后腰上的椭圆形胎记,我也确定她,有孕了,是你的孩子。”
萧惗倾告诉他时,他只觉得离谱。
她说的会是自己的阿曜吗?
他不信地给她把了脉,已有月余。
她甚至说,阿曜把原定的冠礼时间推迟一月多,是为了陪她。
口说无凭,他起初丝毫不信。女子怎能拿自己的名节清白开玩笑呢!她还是南墨公主!
那是他的阿曜啊,他不会这么对自己的。
萧惗倾还说,许谦夫妇默认了他们的婚约,许家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他们成亲是迟早,何况还有了孩子。
一切都那么美满,只有他,是多余的。
但他仍卑微地想:阿曜要他,他就不会多余。别的人,他都不在乎。
直到萧惗倾给了他一封信。
是阿曜写给她的,字迹可以模仿,落款的曜字却是目字旁,这是他们的秘密。
七岁时,他带着师兄下山取名。
算命先生说:“有玉之昭,承光方明,璟明则曜。”
他回东离山,便让师兄教他写,他看着“曜”字不禁问:“师兄,这里怎么不是目字?你眼睛里有光,有光方曜,那这里是不是也能是目字?”
师兄纠正他,“矅”是“目炫,眼花”的意思。
玉璟玖解释,“那是光太亮,被光迷了眼,所以眼花啦!”
师兄不想与他多辩解,玉璟玖幼时的求知欲,谁都满足不了。他只无奈承诺:“那以后,我们写目字。”
玉璟玖高兴地赞同。
随着长大,他渐渐意识到“曜”字是比“矅”字更好。但,他们私下写璟曜时都会默认写“矅”。
那是光阴见证过的,他们年少的样子。
信上写的是“矅”,他不信,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伪造字迹的人把字写错了。
他慌乱地试探萧惗倾:“这‘曜’字错了,不是这个‘矅’,这信不是阿曜写的。”
“这字我也问过,我不太懂,小曜只说是光太亮,被光迷了眼,眼花了。”
……
玉璟玖放下手,任信纸被风吹荡。
落款“璟矅”,他用他为他取的姓,携带着他们少时的记忆,写下对另名女子的思慕。
阿曜喜欢萧惗倾!
他即使崩溃也毫无办法,他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想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心,好像已不再听使唤。
晚上,他问他,许老夫人是否病重?他答他“嗯”。
那个字反复凿进他心里。
他问他,何时回东离山?
他始终都未言语。
他还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萧惗倾?但他怕了,他不敢听他亲口承认,也不敢给他无声默认的机会。
他不能再失望了,会承受不住的。
东离山,他可能回不去了。
他要毁了信!他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阿曜还是他的阿曜!
他记得他烧信时很疼、很痛,很疼、很痛……
那时候,他害怕极了,阿曜整日外出,他整日躲在屋里,凌书又提出要带他出府散心时,为了不让阿曜怀疑他的异常,他同意了。
冠礼那日,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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