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前,纪明霞再未收到任何消息。她如同一具精致的提线木偶,任由宫人为她披上华服,插戴珠钗。
吉时将至,大太监徐林福亲自前来,躬身将她迎入元和殿。
殿内穹顶高阔,烛火通明。
主位上并设的两张案几,她与陆逍平起平坐。
大臣们陆续入席,师父许平山昂首走在最前,步伐不似从稳健,想必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痛。
宋朗紧随其后,位列几位副将之前。他戴着半副面甲,却丝毫不掩风姿。纪明霞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澄明如初,让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是他演技太过精湛,还是心中本就坦荡无愧。
玉盘珍馐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她坐在这繁华的中心,却感受不到喜悦。
她垂下眼帘,避开那道让她心绪不宁的视线,拿起面前的白玉酒杯轻啜一口。暖意滑入喉咙,她暂时忘记了,天鹤不许她饮酒。
宴至酣处,终到了论功行赏之时。
陆逍率先举杯,声音洪亮传遍大殿:“此番大捷,扬我国威!安国公居功至伟,本王代朝廷,敬安国公一杯!”
许平山默然举杯,一饮而尽,未发一言。
陆逍面色不变,继续道:“这第二杯,若非朔漠王及时出兵,此战绝不会结束得如此之快。朔漠王镇守边疆无法进京,这杯,便敬宋小将军!”
“义不容辞。”宋朗起身,举止利落。
顿了顿,陆逍再次高擎酒杯:“这第三杯,敬我北虞所有浴血奋战的将士!”
众臣纷纷附和,颂扬之声此起彼伏。
纪明霞定了定神,也随之举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敬诸位将士。愿我北虞,山河永固。”
她话音刚落,宋朗便关切道:“公主身子如何了?见公主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我都好。”她简短回应,不愿多言。
陆逍见他二人当众交谈,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杜兰庭见时机已到,站起身,扬声道:“臣听闻,宋小将军此次凯旋,不仅带回捷报,更要将先帝御赐的虎符献还朝廷。此等忠心为国之举,真乃社稷之幸,吾辈楷模啊!”
此话一出,满殿目光瞬间炽热起来。无数视线聚焦在宋朗身上,殿内响起一阵骚动。谁都明白,如今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虎符也落入摄政王之手,那他陆逍便是无名皇帝了。
万众瞩目之下,宋朗从容起身,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一物。
纪明霞看清那东西,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终究是赌输了,他当真将虎符带了回来。
眼下,也只能留下看看朔漠王是何态度,他们到底是向陆逍投诚,还是仅仅不想接下这烫手山芋。
宋朗笑道:“杜尚书言重了。虎符在此,请摄政王与公主殿下验看。”说罢,他将手中之物放入太监递上的锦盘。
那太监小心翼翼弓着身子,迈着细碎的步子,在众人注视下将锦盘呈到陆逍面前。
陆逍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虎符拿起。下一刻,他的脸色变了,不是得意,而是难以掩饰的怒气。
纪明霞瞥见那虎符,神色也是一变。她看向宋朗,只见他眼中带着三分得意,正等着陆逍发作。
她心中那块石头终于稳稳落地。
满朝文武中,离得近的皆惊叹连连,离得远的伸长脖子往前探看,不明所以。
半晌,陆逍才压着怒气质问:“宋小将军!这虎符为何只有一半?你此举何意?莫非是要出尔反尔!”
宋朗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虎符本就一分为二,合则调兵,此乃祖制!父王确嘱我交还朝廷,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直刺殿中诸人最敏感的神经,“然,如今天下未定,新帝未立!若将完整的兵权尽数交予摄政王一人之手……试问各位,万一将来有人心生异志,凭此符调动我朔漠边军,祸乱朝纲,这责任谁来承担?!我宋家世代忠良,守护的是纪氏江山,不得不虑之深远!”
“放肆!”杜兰庭拍案而起,怒意勃发,“依你之言,摄政王如今竟调动不了边军,还需看你宋家脸色不成?”
宋朗面无惧色,声音掷地有声:“并非要看宋家脸色!而是要天子首肯!我宋家之忠,忠于纪氏,忠于先帝,忠于公主,忠于未来的陛下。另外半枚虎符何时归匣,当由天子定夺。届时,宋朗自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在此之前,朔漠愿代为保管。”
他这话**裸地揭开了陆逍的尴尬,他倾朝野却名不正言不顺。
一直沉默的陆逍,此刻反而低笑起来。他不打算与之争执,“何时归匣由天子定夺”,这话说的真好,他若是敢定夺,那不就是自封天子。
他抬手,制止了欲要发作的杜兰庭,目光幽深地看向宋朗:“朔漠王果然思虑周全,忠心可鉴。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强求了。”
一直静观其变的孟昭适时开口:“如此安排倒也合理。在座皆是北虞忠良,所掌权柄最终都要交还陛下,互相之间本就有监察之责。”他话锋微妙一转,又道:“不过,宋小将军年少有为,戍边辛苦,此番既已回京,就不必急着回去了。宫中御林军正缺一位副统领。我看,此职位于你再合适不过。摄政王觉得呢?”
陆逍闻言,面色明显缓和许多:“太傅言之有理。”
纪明霞心中一紧,下意识看向宋朗,微微摇头。
御林军副统领看似风光,实则权力有限,一旦留下,便处处受制,步步维艰。孟昭这老狐狸是要把宋朗留下来做质子。
宋朗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微弯,随即竟是爽快应承:“好!边关风沙大,我也确想领略一番京都繁华。这御林军副统领之职,我接了!谢太傅提拔。”
他神色张扬,似乎将这高官当做玩物接下,在坐品级稍低的心中多有不悦。
宴席又持续片刻,纪明霞心中烦闷,加上酒意上涌,便寻了个借口离席。众人也只当她要去更衣,并未阻拦。
她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脚步虚浮。夜风微凉,稍稍吹散了些许醉意。
行至半路,她刻意甩开身后宫人,不打算再回筵席,独自往彩绮阁走去。
宫道寂寂,月色如水。
她漫步其中,不知走了多久一阵幽咽箫声随风传来。她哭笑不得,这萧吹的实在是是不可恭维,她随即循着声音走去,绕过几重宫墙,终于见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身影。
宋朗不知何时已等在前方。
她蹙眉,带着几分无奈:“宋小将军,你疯了?”敢只身闯入内宫,还大大方方吹箫,实在不像头脑正常的人能做出的事。
箫声戛然而止。宋朗收起玉箫,快步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公主,我就知道您会过来,精锐兵力都聚拢在元和殿了,咱们这位摄政王倒是惜命,附近独此处无人,你我......你我君臣心意相通。”
夜风拂过,吹乱衣摆。
纪明霞看着他,想到偌大宫宴,两个重要的人同时离席,那边的人恐怕早已急疯了。想到陆逍强装镇定的模样,她不禁莞尔。
她道:“宋小将军很聪明,但,最好不要仗着这点聪明留在京都。”
“宫中守卫如此松懈,看来御林军护不得公主周全,是该换个统领了。”他见纪明霞说的认真,又收起玩笑补充道,“我在边疆,如今能为公主做的事有限。父王一心求和,不许我拿着整个朔漠百姓的性命陪你冒险。但请公主信我,我已经有办法了,此来京都不是意气用事。”
她似乎没在听见宋朗说什么,神情呆滞地伸出手,试着想要取下他那半块面具。
宋朗微微低头,低声道:“别,臣受伤了,不好看。”
纪明霞错愕。宋朗分明是沙场勇将,怎会将容貌看得如此之重,这得是受了多重的伤,真是可惜,这样好的容貌就这样毁了。此刻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若是不看,倒显得她在意。
她道:“无妨,我看看。天鹤那儿有上好的祛疤药,回头叫人给你送去。”
宋朗垂着头,耳根微红,踟蹰片刻,终是取下了面甲。
纪明霞凝神看去,不由一怔,那张脸依旧俊朗,哪有半点伤痕?
她疑惑地问:“伤在哪儿了?”
宋朗指了指眉骨上方。那儿有道极浅的白色疤痕,几不可查。
纪明霞哑然失笑:“这点小伤,以后还是别遮了。天生你这副好模样,就是给人看的。”
宋朗低声应到好。
纪明霞觉得,这人在旁人面前和在自己面前简直判若两人。所有的骄傲不羁,在她这都收敛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注意到他时是在战场,为了谢他挡箭之恩,她将自己的鎏金面甲戴随手赠出。那时她说的话好像是“生得这样好看,可别把脸给弄花了。”
这厮不会是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吧?若真是如此,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没敢追问,只道:“将军快回吧,你既然要留下,今日完全没必要冒险见我,有话日后再说,我也该回宫了。”
宋朗没多解释,只作揖拜别:“臣,告退。”
纪明霞快到彩绮阁时,终于撞见一众守卫,那些人零零散散,似乎已急成一团。
领头的忙道:“公主,您到哪儿去了?怎么自己回来了?”
纪明霞佯装无辜:“太久没在宫里走动,又喝了点酒,一时走错了。”她赌这些人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丢公主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差人去元和殿回话。
差点忘更了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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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半块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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