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妄恶同妙贤、妙善的感情也很深,提及妙贤离世时同样很难过,甚至更难过,大概是因为接连亲近的人离开,打击太大吧。
他年纪最小,应该获得了更多的照顾,故而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很好。
傅宁珞又问起妙贤是如何去世的。
妄恶没怀疑什么,所有人都有好奇心,以往的香客也会问这些事。
“二师兄去世后,妙贤师兄很伤心很伤心,他经常到后山二师兄坟前不远处的石头上修行,说他心中有迷雾,只有在二师兄坟前才能静心,那里很少有人去。”
“小道和妙之师侄去给他送饭,那日我们发现后山没人,到处找,最后在悬崖下找到他了…”
妄恶说到这里,浑身一颤,眼睛也瞪大了,声音也越说越低,直到最后再也说不下去。
他那时候也才六、七岁,第一次见到摔死的人,还是他亲近的师侄,冲击很大,傅宁珞十分理解,更何况摔死的比病死的还可怕,当年她年纪小时,被一个拉长舌头的假鬼吓到,都接连作了几日噩梦,妄恶这样单纯的,想来也受惊不小。
事实上妄恶自己也说,那些日子他时常做噩梦梦到他妙贤师兄,说自己好疼,他每日必须在他大师兄妄虚的房中才能入睡。
傅宁珞见他情绪实在低沉,再说下去可能会忍不住放声大哭,不敢也不忍再问。
膳堂离得较远,三人又行了片刻才到。
此刻膳堂内坐满了道士,只有傅宁珞和韦涧素两个外人,就连附近的村民上完香都走了,毕竟用完晚食再下山的话天就黑了,深山老林又有猛兽出没,走夜路容易遇到危险。
膳堂内的道士见到傅宁珞和韦涧素两个香客都很惊讶,问妄恶。
“小师叔,这两位信士怎还未下山?待会儿天黑了下山容易危险,是否需要弟子们相送?”
妄恶年纪小,解释了傅宁珞二人肚子饿了,用完斋食便下山,至于需不需要想送,他看向傅宁珞询问是否需要护送。
他年纪还小,又十分纯真,许多事无法自己做主,傅宁珞一边解释一边婉拒。
“信女也是腹中饥饿,才准备用写斋饭下山。信女有马车,只是因为随侍的婢女身体不适,信女才让马夫带着婢女去看大夫,此刻他们应该再山下等候了,再则信女身边还有一个护卫,应当无碍。”
众道士打消疑虑,又感念一番她徒步上山的诚心,方自行用饭食。
妄恶领着傅宁珞二人打了斋菜,见春笋果然已经用完,不由失望,掌管厨房的道士拿出一早给他留的春笋,他没推拒,但交代日后无需特例给他留菜食。
“修道之人,清静无为,各人机缘,切莫强求。”
傅宁珞、韦涧素:“…”
二人刚端了饭食与妄恶坐下,善堂又走进来几个道士,妄恶见了,忙招手,“妙之,妙善,你们怎么这么晚?饭食都快没了。”
妙之也只是个少年,长得眉清目秀,身高与妄恶差不多,但昂着脑袋走路,脸比妄恶瘦了一圈。
他身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青年应该就是妙善,长得不高不矮,气质比较文弱。
两人见了礼,打来斋食,过来一同坐,他们带进来的其他弟子则另择了一张桌子吃饭。
傅宁珞三人往里面移了一个位置,方便他们坐下。
妙之比妙善行事更张扬一些,坐下后先与妄恶道:“等吃完斋饭,我再陪你去后山受罚,你记得带吃的和被褥。”
等妄恶应下后,妙之又转头问起傅宁珞二人情况。
妙之小小年纪却是个操心人,看了一眼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傅宁珞,又看了看旁边少言寡语只知道埋头用斋饭的“护卫”一眼,皱眉道:“走路下山需一个多时辰,若是走得慢些需两个时辰,届时都夜深了,夜路不安全,待会儿小道安排两个弟子送两位下山吧。”
傅宁珞听出这个妙之不如妄恶随和单纯,若再推辞可能令其不快,便顺势应了下来。
妙之见状面色果然缓和许多。
傅宁珞顺势也关心了一句妄恶因何事受罚,很快便天黑了,还有去后山,莫不是晚上要宿在后山。
妙之瞥了将脑袋埋的更低的小师叔一眼,神色很有些怒其不争。
“也不知小师叔这几日在观中做什么了,被师父罚在后山思过,明明小师叔最怕晚上去后山了。”
妙之逼问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没好好做功课,天天偷吃,被师父罚了?”
妄恶不敢抬头,脑袋埋在碗里不肯说自己犯了什么错,妙之气得也不理他了。
傅宁珞与韦涧素看得好笑,明明是两个差不多大的少年,妙之却更像长辈一样,明明关心妄恶,却偏要作出一副“你能不能懂事点”的样子。
三个道士都安静吃饭,大概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傅宁珞也想遵守规矩,但她马上就要下山了,只有这一顿饭的功夫还能打听消息,因此佯装不懂食不言的道理,打听道:
“小道长,听妄恶小道长说,你们最近在提两位仙逝的观主准备法事,因此不留宿外客?”
妙之因为她不懂食不言的规矩面色略有些不快,但问话的是客人,不是观中弟子,因此他没发作,颔首道:
“七日后乃本观上上任观主七年忌辰,近日师父卜卦,卦象为艮,因此下令观内不留宿外客。”
傅宁珞当看不懂妙之的脸色,好奇请教,“艮卦可有何说法?”
妙之不亏是妄虚常带在身边的亲传弟子,小小年纪便能看懂各类卦象,侃侃而谈。
“艮卦一阳交在上,二阴交在下,是鼎盛之后的卦象,如今观内在师父的打理下日益壮大,但盛极易衰,万事万物都遵循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之道,所以需警惕小心,艮卦为七,为门卫,二师叔与二师兄又是七年忌辰,不宜外人打扰,原本应该闭关不接待外客的。”
一番话说得浅显易懂,傅宁珞这个不懂算卦的都听懂了,若是换作他师父,又要说一大堆玄妙之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傅宁珞在心中给妙之竖了一个大拇指。
如今京城无数达官贵人慕名而来,总不能都拒之门外,既然无法做到闭门静思,那就只能继续敞开大门迎客了,只是夜间多魍魉,因此不留外客借宿。
原本她还打算以祭拜两位仙逝观主为由去后山看看,此刻却是行不通了。
怕问多了引人怀疑,接下来傅宁珞都安静吃饭,四周只剩下筷箸的声音,知仙观的斋菜确实做得不错,讲究一个鲜、一个嫩,脆爽可口,傅宁珞吃得津津有味。
饭食才用了一半,妙智端着空盘进来,想来是妄虚用完斋食了。
见到傅宁珞埋头吃得香甜,与之对应的是坐在她对面的妄恶,两人用食不出声,但速度肉眼可见的比常人快,两颊鼓鼓像个松鼠。
妙智嘴角抽了抽,没说话,他一句知道为何这个叫王歌的少女能得到他师父另眼相待了,因为八字属阴,纯阴之体。
这时妙之也看见他了,脸色登时便拉了下来。
他将筷箸拍在桌上,这一下令善堂内所有弟子都停下吃饭,看向他,与他共坐一张张登的傅宁珞也吓了一跳,嘴中还含着食物,就这么悄咪咪准备看热闹的瞧着他。
她一早看出妙之是个火爆脾气,没想到比她预料的还肆意,就这么当着客人的面拍桌。
坐在他斜对面的妄恶嘴中同样还含着食物,睁着圆溜溜的眼看向不知为何忽然发脾气的师侄,后知后觉顺着妙之的视线回头望后看,见到是妙智,嘴里的食物吸溜一下嗦进去。大概是对这样的情形已经习以为常,什么话都没说,就折返头继续埋头吃饭。
“过几日是二师兄忌辰,这里不欢迎你。”妙之秀气的脸拉得老长,紧盯着妙智不客气道。
妙智被当众拆台,脸色却很平静,“师父已经同意妙智在观中修行,小师弟不要当着客人的面无理取闹。”
妙之这才意识到有客人,侧头了傅宁珞二人一眼,见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专注吃饭,面色冷静了许多。
但还是冷着脸不肯退让,“明日起,你不需要上山,此事我会与师父禀明。”
“小师弟打算越俎代庖,先斩后奏吗?师父的事,自有师父做主,何时由一个弟子代劳了?”
“我做不了主,但小师叔和妙善师兄能做主,小师叔。”
妙之小拳头捏紧,冷笑一声,看向妄恶,后者苦哈哈抬头,单纯道:“妙之,观内的事得听师兄的,我也要听师兄的。”
妙之恨铁不成钢,小师叔明明是观内除了师父之外辈分最高的,但整日都是听师兄的听师兄的,师父罚他在门外背经书,背不出不许进门,也不许出门,他就当真坐在门口背了一整日的书,连肚子饿了也是让弟子端吃的给他,之前还与他庆幸说幸亏师兄现在不罚不许吃饭了,否则他又得饿肚子了。
这么没出息的小师叔,想靠也靠不住,妙之忿忿放弃说服妄恶,又看向斜对面的妙善,“妙善师兄。”
妙善弱弱抬头,目光躲闪道:“这…师弟,不如问问师伯的意思吧,我只是一个师侄,实在不好越权。”
相较于妄恶的回答,妙善的回答显然更让妙之不满,也更痛心。
“四师兄,若是二师叔和二师兄看见你这样,该有多失望。”
妙善垂着眼皮弱弱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妙之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力的很,却也气得说不出话来。
妄恶见状便安慰他:“妙之,你别总是生气,师兄说了你要静心,妙善师侄胆子小,你别逼他,待会儿吃完饭,我陪你一起去见师兄,你有什么想法好好和师兄说,师兄肯定会听的,你别吵架。”
妙之到底也只是个少年,虽然比妄恶年纪大,但辈分上比妄恶小,因此也把他当长辈一样看待,闻言安静坐下来吃饭。
他安分了,其他弟子倒是不乐意了,纷纷私语不满。
“小师叔就是什么事都顺着他,才把他宠得这般霸道,大师兄就不该总是让着他,让小师叔罚他才是。”
“就是就是,观内就属他脾气最大,仗着师父和小师叔宠爱,动不动就发火,四师兄也是,性子太软了,做事还被他管着。”
“师父都说过了,允许大师兄在观内修行,就他时时刻刻针对大师兄,要不是大师兄总是让着他,早让师父罚他闭门思过了。”
“别说了别说了,待会儿他又装晕,师父和小师叔又得罚我们。”
…
听着这些言论,傅宁珞与韦涧素不约而同地皱眉。妙之年纪小,便是态度有些张牙舞爪,也不该这样说他是非,而且是当着他的面故意说,如此岂不是让小少年心中难堪么。
傅宁珞不着痕迹地侧头看向妙之,只见他低着头死死握着筷子隐忍不发,忽然,一滴泪水落入他的斋饭中,他混着泪水佯装无样地吃饭。
傅宁珞心中蓦然一软,所有人都只看到这个小少年的强势霸蛮,咄咄逼人,却无人看见他的软弱和艰辛,他明明在维护照顾自己长大却已经仙逝的二师叔的脸面,却反被人厌恶,却不想想,如果有人能站出来做这件事,何须他一个小少年来出头?
傅宁珞对幼小总是多一分爱护,妙之比她还小,又势单力薄的,让她忍不住帮衬一把。
她倒了杯水放到妙之面前,轻声道:“小道长,信女信道,也曾读过道德经,犹记得当中有一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无尤,无争,无过失,中庸而无为也,但又有,事,善能;动,善时,小道长才思敏捷,何须庸人自扰?”
妙之呐呐看着她,小少年清秀的眼眶还湿润着,过了一会儿,他似反应过来,垂眸思索片刻,许是想明白了,深深点头,“尤而争,事,善能;动,善时,不外其身。”
傅宁珞点头道:“人非水,非圣贤,是为人,为弟子,为世间种种,修行也,自道法万千,殊不途,归亦不同已。”
妙之大悟,连忙道谢,他小小的身躯仿佛染着战意,放下碗筷站起身,与已经放好托盘准备往外走的妙智道:
“师父日前连卜三卦皆为艮,艮为拒人于门外,二师叔与妙贤师兄忌辰为七,同为艮,观内弟子无数,唯你是二师叔与妙贤师兄仙逝之前皆拒之门外的,他二人与师父素来亲厚,他们七日忌辰,分明是卦有所显。”
妙智回身看着他,终于变了脸色,“你不要强词夺理,牵强附会,妖言惑众。”
妙之昂着下巴道:“师父卜卦从未出错,前几年从未一连三次卜出艮卦,你若不服,不如与我去师父面前辩一辩。”
此话一出,膳堂内所有弟子都齐齐看向妙智,在妙之站起来喊住妙智时,众人还略有不满,此刻见他有条有理,言辞凿凿,顿时疑窦丛生,比起大师兄,他们当然更相信师父的卦象。
妙智被赶鸭子上架,顶着众人的视线仿佛被火烤,一贯平静的脸色此刻变得黑压压恨不得吃人,妙之却不怕,昂首挺胸的说:
“你之前说得不对,师父的事我确实不能越俎代庖,但师父之下,除了小师叔与妙善师兄,我的位置其次。师父让你在观中修行是心慈,但不代表你能越过我去,等你什么时候名字记回名册,再以大师兄的身份教训我,到时候我无话可说。”
见妙之竟然当众把这件往事说穿,妙智脸色黑如墨,双手也握紧成拳,死死盯着妙之。
妙之才不怕他,反而因为第一次气着他而开心,他视线扫过膳堂内所有表情各异的弟子,依旧昂着头说:
“我知道你们不服我,也不喜欢我,但我在观内长大,受师父与二师叔教导,就该维护他们的意思,你们要是不服气,就去找师父论道,你们不与我辩,不与我争,却在私底下蜚语,这便是你们修行的成果吗?”
膳堂内的弟子脸色一变,在妙之炯炯有神仿佛什么都明白的清亮眼神中,纷纷尴尬地躲避他的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傅宁珞暗暗叫一句好,妙之年纪虽小,但聪慧,口舌也厉害,只是之前被人利用他年纪小,易冲动,易火爆的脾气,每每被几句话斗得失去了理智。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如此,他是妄虚的入室小弟子,平日里带在身边教导的,而妙智虽有名分,但其实名不副实,只要他的名字一日不记回观中名册上,就一日如浮萍,没有根基。
所以只要妙之平静下来,拿出自己入室弟子的姿态和气度,妙智就必定矮他半截。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妙智只能与妙之找他们师父妄虚去解决,傅宁珞很想见证一下结果,但他们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饭食也已经用完,只好告辞。
不知何时,妙善正神色不愉地看着她,“信士为何要挑起本观内部之争?到底是何居心?”
傅宁珞忽然被原本表现文若的妙善责问,霎时一愣,等反应过来,便也皱起眉头反问:“道长何意?信女不明白。”
“信士让小师弟去争去抢,难道不是居心不良?道家无为清净,自在而为,信士寥寥几句,便挑起小师弟的名利之心,事了拂身而去,可曾想过被你挑拨之人留下的无止尽争斗?”
见妙善极为不喜的模样,傅宁珞微微挑眉,她面上依旧带笑,缓声道:“无为自在,自在的是人心,清净太平,平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心若不自在,鸟语花香也觉的吵闹。人若无太平,便处处都是争斗。妙善道长,方才其他弟子议论你才十几岁的小师弟的时候,你可觉得清净自在?”
妙善脸色登时涨红,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妄恶原本着急去看两个师侄,急匆匆扒饭食,闻言板着小脸教训妙善。
“师兄也常与人论道,辩道,信士与妙之以道论法,妙之心中有不忿,怎会是信士挑起的呢?妙之与妙智去找师兄做主,又怎会是争斗?”
妙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末了与妄恶认错,妄恶却认真道:“你该与信士道歉,师兄都说信士是有悟性的人,况且香客是客,不能如此没礼貌。”
妙善再一次涨红了脸,傅宁珞憋着笑,倒也没逼着人与她道歉,告辞道:“二位牵挂观中事,信女这就告辞了。”
妄恶提出要找人送她,傅宁珞委婉谢绝,“贵观有事处置,想必观主会为两个弟子做主,信女不好打扰,况且此时还未天黑,早早下山,应当能遇上前来接信女的马车。”
妄恶确实牵挂两个师侄,况且他晚上还被罚去后山思过,如果妙之不陪他,他就要一个人在后山呆一晚上了,那太可怕了。
单纯的妄恶不如妙之强势,没再强求,妙善此刻正是难堪之际,更无心思关心傅宁珞二人的安全了,更何况他也记挂妙之与妙智的争论结果,因此随意点了一个弟子送他们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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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知仙观后,傅宁珞同韦涧素将马儿从林子里牵出来,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前一后飞快下山而去。
若是不早早离开,等妙之与妙智对峙完想起他们,极可能会派弟子来护送他们下山,届如果看见他们牵着两匹马,就不好解释了。
“韦大人,你会不会怪我刚刚冲动找事?经此一遭,妄虚和妙智他们对我们肯定加倍戒备,再想打探消息可就难了。”
韦涧素的马儿特意落后她一步,闻言目不斜视地回答:“有失就有得,原本我们就难以从妄虚与妙智口中问出什么,现在我们虽然得罪了妙智,但交好了妙之,明日我们还能以此为借口来找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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