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到韦涧素回应,傅宁珞自顾解释:“太仪道长不似普通道士,以他的能力,在任何一个道观停留下来都绝非难事,但他没有,而是带着两个小弟子在这高山破观经营。”
“我想他可能是清修苦修之人,喜欢游历,又或者他也师出名门,是个隐士高人,两个大娘不曾提起太仪道长的师父,或许太仪道长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韦涧素点头,一个中年道士拉扯大两个少年,还从头建立起一个道观,将两个弟子教导的都很出色,其能力可见一斑。
傅宁珞道:
“太仪道长为人处世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人只是纯善之人具备的,所以我猜想他可能去过许多地方,才能豁达通透,通世故却不世故。”
“人到中年,他身无长物,只有一身本领和两个少年弟子,爱之深则计之长。事实也证明,他离开后,他的两个弟子在这清幽之所过得很安稳,可惜其中一个弟子过世的早。”
韦涧素就看着她,小小年纪,倒是很懂得为人长辈的心,他却不知傅宁珞机遇不同,她在师门年纪倒数第二小,自她五师兄卢景生往上,个个为她“计之长”,因此她深有体会。
傅宁珞他们是最后一批香客,香客已经很少了,两人进了观中,和寻常信士一样上香叩拜,再添一笔可观的香油钱,最后傅宁珞摇出一支签,请旁边解签的道士解一解。
那道士看了一眼签,温声问道:“信士所问何事?”
“问近日境况。”
道士便道:“姑娘近日所行可能不太顺利,宜居家休憩。”
傅宁珞:“…”
这话无疑于告诉她,近日有血光之灾,不宜出行。
“多谢道长,小女今日回家后便留在家中。”
傅宁珞又提出想请观主算命。
“听说观主道法高深,极为擅长观相卜算,信女慕名前来,希望能得观主指点迷津。”
“这…观主这个时间都在修行,不轻易接待外人,信士又未提前约定…”解签的道长迟疑。
傅宁珞:“若是道长不嫌信女麻烦,可否拿着信女的八字给观主看上一眼,能得一二指点便是极好,之后信女愿意再多添些香油钱。”
解签的道长忙道:“信士无需如此,添多添少都是心意,小道替信士代为通传便是。”
傅宁珞感激不尽地道谢,提笔写下早已准备好的八字,那道长拿着纸条起身去往殿后面,傅宁珞静静等着,不多时,道长回来,回说观主请她到静室叙话。
妄虚的静室在后山单独的院子,需要穿过前后院才能抵达。
此时已经接近用斋时间,许多道士都收了手中的事情,往斋堂去,遇上了纷纷互相见礼。
傅宁珞暗自估算了一下,知仙观的道士至少有六七十人,而且大多是习武之人,下盘沉稳,双臂有力,规模比京城许多寺庙道观还大。
到了妄虚的静院,可以看得出,妄虚的院子布置的十分精心,处处充满道意。
一个十二三岁穿着灰白简朴道袍的小道士坐在廊下摇头晃脑地背经书,他圆脸圆眼睛,生得十分可爱,手旁放着一个点心攒盒,此刻里面已经空了,连丝毫点心皮屑都未留下。
领路的道士朝小道士见礼,“小师叔,客人带到。”
那小道士就回头冲屋内喊道:“师兄,客人到了,需要妄恶去端点心茶水来吗?”
屋子里无声无息,似乎无人一样,小道士很是忧伤地叹了口气,朝领路的道士挥挥手,“进去吧,师兄在里面。”
那领路的道士含笑应是,领着傅宁珞二人走到门前,敲了门,通禀一声后,推开门让傅宁珞二人进去。
转过屏风,傅宁珞、韦涧素就看到面容清瘦的妄虚阖目安详地坐在茶几后面,他背后有一副很大的“道”字,笔迹苍穹有力,又挥洒自如,让人一眼能感受到磅礴而洒脱的气势。
傅宁珞虽然写了一手鸡扒扒字,但见过不少好字,比如她先生的,她师兄的,少林寺方丈的,还有她师兄父亲的,各自各的特点,给人的感觉都迥然不同,不过她见过这么多字画,没有哪一副像这一幅让她如此提神醒脑。
“信士也懂字画?”妄虚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留着整齐飘逸的长须,穿着古朴的道袍,一支木簪插在简单的道髻上,眼睛深邃而平静。
傅宁珞第一次见到那么幽深看不透的眼眸,像幽静的夜空,让人莫名感到紧张和害怕。
“信士很有胆识。”妄虚忽然笑了,他一笑,又宛若驱散黑暗,月亮照亮夜空。
傅宁珞心中突突直跳,咽了咽唾沫,说:“观主得道了吗?”
妄虚似乎被她稚气的话语惊讶住,倏忽一愣,而后他轻笑着摇摇头。
傅宁珞提着裙角盘腿坐下,又抬头看向那副“道”字,尊敬道:“信女不懂什么字画,只是觉得看了这幅字,爬山的疲惫感都消失了。”
妄虚抚着胡须道:“这副字是老道师父带领老道们建立道观时所写,当时师父就是如此鼓舞我们,信士很有悟性。”
傅宁珞忙谦逊连道过奖,她原本还以为这幅字是妄虚所写,没想到是已经仙逝的太仪道长所写。
傅宁珞视线又移到旁边的一副小字上,上写: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玄妙之门,无私故能成其私。
傅宁珞读过道德经,事实上佛家她也略有涉读,只是记不住几句话而已,这副字上面所写是由道德经前面几章演化而来,因此她还略记得。
只是这段话不成段,更像是拼凑的戒语,让人参不透里面的玄机。
上面的字与那副“道“字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纸张泛黄,字的颜色也有些褪色,应该有快十年的历史了。
“怎么?信士对这副小字上面的话有所感悟?“妄虚见她一直看那些字画,回头看了一眼那副小字,眸色幽深问道。
傅宁珞回过神,连忙摇头,羞赧解释:“只是觉得上面的话十分晦涩玄妙,信女曾读过一些道德经,似乎是经书上的话。“
妄虚叹息道:“此乃家师临终留给老道的话,快十年了,老道依旧参不透。“
傅宁珞一惊,“观主美名远扬,道法精妙,竟然也参不透这些话?“
“家师是有大能者,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感悟非寻常之意可解。”
也就是说他以前按照话中原本的意思解读过,但错了?
可当时太仪道长已经仙逝,妄虚如何知道自己解错了?
傅宁珞没再猜测下去,与妄虚道明来意,请其一观八字和面相。
妄虚仔细端详傅宁珞,小姑娘还很年少,从她给的八字来看,她今年才十四岁,而且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小姑娘面相天圆地方,天庭饱满,眼睛清亮有神,充满求知欲,鼻梁高,唇色…涂了唇脂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所以每一个带着精致妆容的姑娘总是难以完整地看清楚她的面相,好在这位小姑娘妆容还不算太过艳丽。
看完面相,妄虚捋着胡须,视线落在桌上写着八字的字条,神色有些微惊奇,又再一次看了傅宁珞的面相。
他沉吟了许久,才玄之又玄地说:“一阴一阳互根,万物化生,独阴不长…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鬼神害盈而福谦…”
傅宁珞:“…”
一大串晦涩玄奥的话钻入傅宁珞耳朵,令傅宁珞差点忍不住打哈欠,好在她忍住了,好不容易神游太虚听完,她努力睁大浸湿的眼睛,无辜又羞涩道:“观主,信女…没听懂,能否说得浅显易懂点?”
妄虚大概见多了如她这样虽有文化,但“文化水平”不高的女子,倒也没变脸,只捋着飘逸整齐的胡须。
“道法阴阳互通,信士面相生的极好,只是这八字颇为罕见,有阴则有阳,有小鬼则有仙神,信士身边定然有许多出色的公子。”
傅宁珞精神一震,连连点头,期待地问:“信女能超越他们吗?”
妄虚没想到她出口是这个问题,怔了片刻,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再一次看了看她的面相,最后停留在她单纯清澈的眼眸上,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
“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
傅宁珞笑容差点撑不住,不甘道:“观主还有良策吗?”
妄虚继续微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一旁听两人对话的韦涧素差点笑出来,死死忍住了。
傅宁珞觉得没意思了,不过好不容易见到妄虚,不能就这么轻易离开,她继续问道:“观主可否帮信女看看前程?”
妄虚依旧缓缓捋着胡须,视线落在她小巧却高挺的鼻梁和略凸显的颧上。
“镜花水月一场空,一世聪明做贤人,都是浮云。”
浮云..
傅宁珞很想吐槽这两个字,世间万物,又有什么不是浮云?
但世人不照样为了浮云辛苦的活着。
不过妄虚的话还是很有意思,前程是镜花水月,富贵又如浮云,未尽之语应该还有对应的一句,富贵如浮云,唯有健康在。
再配合中间那句,是说她最后的人生能做个贤人,贤又通闲,也就是说她未来可能闲云野鹤。
如果缺衣少食,注定为了生存奔波,哪里能闲云野鹤?所以能闲云野鹤也就是不愁吃穿。
而悠闲、野外又表示不用受礼法束缚,遗世独立。
傅宁珞觉得自己前程还不错。
“姻缘呢?”
“姻缘还需观手相,信士请伸出双手。”
傅宁珞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任何人对于未知的事情都会感到恐惧,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其实不信算命这回事,万一算的很准,她怎么办?
听天由命还是逆命而行?
傅宁珞觉得自己可能会无所适从。
她鼓起勇气把手放在桌上,等妄虚低头准备看时,她不知为何更加慌乱,原本快打开的双手又立马握成拳,慌忙收了回来。
傅宁珞心脏砰砰直跳,十分歉意又紧张地对上妄虚不解的视线,“信女还没做好准备,怕姻缘不顺,信女下次再来找观主看手相吧。”
妄虚倒也没怪罪,大手朝着门口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傅宁珞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恭谨行礼,离开时还边走边忍不住拿手帕擦了一下刚刚忽然冒出的冷汗。
韦涧素见状不明就里,但也没问,低垂着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家丁。
出门之时,妄虚忽然叫住她,“信士。”
傅宁珞回身恭敬问:“观主还有何事?”
“老道观信士方才双眼飘忽无神,眉宇之上略有阴云,恐怕诸事不顺,宜家中静修。”
傅宁珞心情忐忑,连忙道:“信女定尽早归家避灾。”
旁边的韦涧素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不由蹙眉,傅姑娘似乎当真信了这老道的话。
二人出了门,之前领路的道士已经不在,可能有事去了,那个小道士也就是妄恶领着他们出去。
他似乎很开心,放下经书便走在最前面。
傅宁珞和韦涧素眼中齐齐闪过笑意,这个小道士倒是单纯可爱的紧。
刚出院子,便见两个穿着比妄恶略深一些的灰白道袍的青年道长端着饭食迎面走来。
“无量天尊,小师叔。”
两个青年道士停下行礼,避让到一侧。
小道士也见礼道了一句“无量天尊。”
右边的略清瘦一些的青年道士看了傅宁珞一眼,疑惑问,“小师叔,师父今日的香客不是早会见完了吗?怎么还有客人?”
妄恶垫着脚尖看了看他们端的饭食,一边回道:“这位信士是慕名而来,求师兄算一算八字和心中事,师兄应允了。”
回答完,他见里面有春笋,欢悦问:“春笋多吗?”
问话的青年道士原本若有所思的打量傅宁珞,闻言笑道:“这是今早才挖出来的一些春笋,数量很少,弟子已经让膳堂的弟子给小师叔单独留一份了。”
妄恶却摇着脑袋小大人一样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言罢,便低落地继续领傅宁珞二人出去,大概是觉得等他送完人,再去膳堂春笋可能就被吃完了。
傅宁珞忍俊不禁,与两个青年道士见完礼,跟着妄恶离开,走出几步,她回头,果然见那问话的青年道士还在看着她,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神色有些困惑。
两人视线相对,傅宁珞如常浅笑,再一次见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走出很远之后,傅宁珞装作好奇打探,“妄恶道长,刚刚那二位是侍奉观主的?”
妄恶在前面带路,闻言略侧身解释,“妙智和妙相师侄是师兄的弟子,平日里都是妙智和妙音师侄给师兄送饭食,不过妙音师侄昨日出门悟道去了,所以今日由妙相师侄与妙智师侄一起送饭食,待会儿他们送完饭食,妙智师侄就要下山了。”
“哦?这个时辰下山?妙智道长不住在观内吗?”
“妙智师侄因事不留宿观内,在山下的住宅修行。”
“每日都上下山?岂不是很辛苦?”
“这…”妄恶似乎不知如何解释,苦恼半晌,他绞尽脑汁找到了说辞,松了口气道:“世外之人,谈不上幸苦,都是修行。”
傅宁珞:“…”
妄恶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倒是很会说些玄妙之语了。
不过看妄恶对妙智被赶走一事并非三缄其口,而是不愿意明说,说明妄虚并未下令不许提及此事,但可能因为心性纯良,顾及妙智的颜面不愿意多提。
傅宁珞原本打算直接下山,虽然她不信算命,但接连被劝告有血光之灾,心中难免介意,可眼下见着妙智,她觉得还能再苟一苟,总不能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傅宁珞眼珠咕噜一转,快走几步与妄恶并行,装作征求道:“小道长,信女与家仆还未用过午食,观内正是开膳之际,能否带我们去贵观膳堂用些饭食?”
“好呀好呀。”
妄恶心无戒备、还很热情地带路,大概是之前看到妙智所拿食物后,心就飞到膳堂去了,此刻不用送傅宁珞二人出去,而是直接去善堂,可能正中他下怀。
妄恶确实很爱吃,从他的圆脸上便能可见一斑,一路山刚给二人介绍他们道观的斋菜有多好吃,末了不忘提醒,“信士用完斋饭尽早下山,我们这片山林有财狼虎豹等猛兽出没,再加上山路崎岖陡峭,不如白日安全。”
傅宁珞点头道谢,又问:“信女听闻近日观内有法事,因此不接待外客,是否如此?”
“确实如此,”妄恶解释,“过几日便是是小道的二师兄和妙贤师侄两任观主的忌辰,观内正在准备法事,所以不便招待外客。”
傅宁珞和韦涧素一惊,没想到这场法事是为两位已逝的观主举办的。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听妄恶所言,妙贤摔下山崖的时间同他师父妄清病逝的时间十分接近,因此观中才会将二人的法事一同举办。
傅宁珞问起两位观主去世的原因。
妄恶虽然同是妄字辈,但他年纪小,又十分单纯,因此对许多事都只知道大概。
“小道入门时才几个月大,那时候师父身体虽偶有不适,但还算安康,二师兄也很康健,但妙之小师侄身体不好,他身患隐疾,师父就让两位师兄带着身体柔弱的妙之师侄下山去找名医医治,顺道清修,体验世间道法和民间疾苦,后来师父身体每况日下,二位师兄才带着妙之师侄回来。”
妄恶那时候才两三岁,不记事,这些事都是后来听师兄与其他弟子说起的。
他是太仪所收最小的弟子,也是关门弟子,太仪去世时,他才四五岁,但对师父的感情却很深。因此即便是从其他人口中听来的,也很伤感。
“听大家说,那时候师兄们花了很多心思医治师父,可师父还是时好时坏,没几年就仙逝了,师父仙逝后,我们十分伤心,没多久二师兄也生病了,我和师侄们让他请大师兄看病,他说不用,他和大师兄吵架了,让大师兄闭关悟道,再后来,二师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说自己时日无多,若是有朝一日他离去了,让我们好好陪伴妄虚师兄,说妄虚师兄其实最怕孤单。”
提起这些事,妄恶情绪十分低落,看得出,他与两个师兄的感情都十分要好,也难怪妄清仙逝后,他呆在妄虚的院子里,接受妄虚的教导。
“那妄虚观主呢?对你们好吗?”
“二师兄病逝之前才让师侄们接师伯出来,大师兄没想到二师兄病得那样重,十分生气,质问二师兄是不是故意让他闭关瞒着他。二师兄说,世事无常,这是他的灾,是灾躲不过,让大师兄莫要再执着,后来就把我们都托付给大师兄了。”
妄恶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讲述,语气里都是对他二师兄的怀念。
他嘟囔道:
“大师兄对我们也很好,但很严厉,有一回我和妙之师侄背不出功课,大师兄罚我们不许吃饭,背不出不许睡觉,妙之师侄带着我偷偷去后山二师兄的坟前吃供果,大师兄找到我们,十分生气,妙之师侄说,师父和二师兄肯定不会怪罪我们的,因为他们从不会罚我们不吃饭,从那以后,大师兄就不再罚我们不吃饭了,但还是很严厉。”
最后这一句能看出他为何这般怀念他二师兄了,想来当初妄虚闭关悟道时,妄清对两个小的很宽容,导致他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结果等到了他大师兄来管他们,待遇就忽然从天上掉进了坑里,两厢对比,年纪小的妄恶自然更想念被他二师兄教导的松快日子。
傅宁珞感慨作严师的都不易,妄虚要教导被两个敦厚师弟宠护长大的孩子更不易。
感慨完,她顺着妄恶的话往下问:“妙之是观主的弟子?”
妄恶点头,“妙之是大师兄最小的入室弟子,他比小道大几个月,与小道一起入的门,小道是被丢弃在道观门口的,他是被他娘娘亲送来的,但他娘亲都没再来看过他。”
“大师兄闭关悟道那些时日,是二师兄和妙贤、妙善师侄教导我们,可惜妙贤师侄没多久也仙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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