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雾枭一头雾水。
“你又在做什么?”若说她原先觉得晏籍鸣那般行事是因恨意昏了头,此刻倒疑心他连神智都不清明。
“你不是最怕——”晏籍鸣眉头紧锁,似又被傅雾枭的态度惹恼,不过话未说话一袭紫袍已挡在她身前。
喻允羲端着盘兔糊,握拳的姿势有些生硬,却让傅雾枭心口泛起暖意。
人真的很矛盾。嘴上说着要与喻允羲划清界限,心底却仍为偶遇年少挚友而欢喜;正如……她百般不愿再见晏籍鸣,可每回靠近,身体总会不自觉泛起留恋。
“幼兔无辜,她从不忍食此类吃食。”晏籍鸣喉间滚出一声轻蔑冷嗤。
浓郁的麻油混着蒜香直往傅雾枭鼻子里钻,腹中饥鸣如雷,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思被晏籍鸣这话一激,她索性狠狠咬下一大块兔肉。
“吃慢些。”喻允羲含笑替她拭去唇边油光,侧身似笑非笑扫过晏籍鸣,“只可惜未至秋冬,这兔肉想必不够肥美。”
“秋后的肥兔早进了朱门贵户,哪轮得到我们这些布衣百姓。”傅雾枭轻笑。
话音未落,晏籍鸣惊诧的声音便横插进来:"你当年不是说幼兔最是可爱,还自比月宫玉兔......"
“我们少时猎兔,袅袅素来箭无虚发。你从未吃过袅袅亲手炙的兔肉吧?”
晏籍鸣的神情有些崩溃。
傅雾枭终究心软,匆匆咽下最后一口兔肉,拽着喻允羲的袖角往人堆里钻。
"你素爱松黄饼,前头正有投壶,权当我回礼。"她说着向摊主买了十支箭,挽袖扬手间,箭矢已悉数入壶。
四下顿时喝彩如雷。
“你竟会投壶?!”紧接着,一道惊怒交加的诘问突兀响起。
笑呵呵捧着松黄糕的摊主惊得手一抖,险些摔了漆盘。
晏籍鸣眼风扫过冒着热气的松黄糕,伸手便夺过直接囫囵塞入嘴里,“不巧,我也爱吃松黄糕。”
傅雾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怔忡望着他喉结滚动,拧眉惊疑:"你当年不是沾了松花粉便要起疹?"
初识那年便因他松花起疹,她才不顾男女大防允他上车……
傅雾枭瞳孔骤缩,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而晏籍鸣同样定定望向她,眼底亦有暗潮翻涌。
周遭人声鼎沸,两人却齐齐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袅袅,我们再去——”
“子容,我该回了。”
“好……明日官家会在大相国寺设戏台与民同乐,我来接你同去可好?”喻允羲附耳轻声道:“你还欠我一个生辰愿望。”
傅雾枭未作回应,只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始终未曾看向晏籍鸣,而那人也一直沉默不语。
回到褐衣巷后,她拜托猴子次日去喻府传话回绝邀约,随即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才出门她便见猴子蹲在门外,正全神贯注地拨弄着地上的木棍。
“同样的时辰,影子长短却不同,当真能以此算出太阳的距离?”
傅雾枭含笑抚了抚他的发顶,顺势与他并肩坐在地上,“《周髀》有云:候勾六尺,髀无影处,日下六万里,日高八万里。想来是可以的。"
“袅袅娘子,太阳那头究竟有什么?”
傅雾枭同他一起仰起头,忽又听他“哎哟”惊呼:“险些忘了,那喻学士是个固执的,我明明将你的话原原本本传到了,他反倒来得更早了。”
“若非这般固执,怕也不会同我成为挚友。”傅雾枭浅笑起身,自内室取出一枚海棠丝绦,“今日是他生辰,你帮我说几句吉祥话。少时顽劣,应承他的络子竟拖延至今……还有——”
“我会去看百戏宴,但无法同他一起。”
“晓得啦!”
傅雾枭凝望着猴子远去的背影,静立片刻方从小道离开褐衣巷。
“果真一如既往地招蜂引蝶。”巷外暗处的一辆鎏金马车中,万钰儿似笑非笑挑起帘隙。
“主子,这贱婢难骗得很,当真能成事吗?”甘嬷嬷面目狰狞,“哼,她竟还想单独邀国公爷去野溪弄什么曲酒流觞勾引他,还好老奴机灵把帖子截了下来”
万钰儿勾唇扫过案上帖子,冷嗤道:"但凡心存贪念,没有不上钩的鱼。她既急着销那批酒,怎会不中计?"
正此时,晏籍鸣的马车也驶入明德街。万钰儿狠狠一掐大腿内侧,立时噙泪扑上前去。
“兄长,嫂嫂真是好大的气性,我好心邀她看戏想冰释前嫌,她竟将我们晏府一通贬斥。害得我在那个喻允羲面前丢尽颜面……”
话音未落,晏籍鸣已跃下马车,大步流星朝巷口走去。万钰儿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她待那喻允羲亲厚非常,兄长又何必去白白讨辱。陋巷肮脏,您如今身份高贵,哪能——”
喻允羲的马车已驶上大道,晏籍鸣正欲追赶,却被万钰儿死死拽着。她原想将这场误会坐实,岂料未及多言,整个人忽被晏籍鸣一把甩开,重重跌坐在地。
耻骨处传来剧痛,万钰儿整个人都被摔懵了。
这人为何总不按常理行事?!
街上响起骏马嘶鸣,马蹄堪堪擦过晏籍鸣的衣角。
“下来。”他沉声开口。
车夫被他气势吓到,迟疑看向身后。静默片刻,喻允羲终是从车内走出。
晏籍鸣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腰间佩的络子上。
傅雾枭的编织手法与汴梁闺秀不同,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下来!"语气已含怒意。
喻允羲拧起眉头,并未动弹,“你在查喻府,为什么?”
晏籍鸣猛地抬眼,声音发寒:“她倒是什么都与你说。”灼灼目光紧盯着马车,似要盯透那帘子。
“你以为袅袅在此处?”喻允羲觉得好笑,抬手掀起车帘。
车厢内空无一人。
“你想查陷害你的主谋,似乎要先清理身边蒙蔽耳目的腌臜东西。”喻允羲冷笑一声,返身入车,“走。”
马车再度启程,这回畅通无阻地驶出了褐衣巷。
*
傅雾枭还没到大相国寺,就遇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富绅,开口就要买五十坛将军泪。
这事透着蹊跷,傅雾枭却没有直接回绝。即便那富绅张口就是洁癖要换衣服之类的古怪要求,她也一一照办了。就这么一直谈到中午,买卖总算谈成了。
“十两银子一坛,就此立契。”傅雾枭把契约揣进怀里,微笑着和那富绅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嘭!”一声锣响突然从旁边传来,四周顿时喝彩四起。
傅雾枭这才发现马车停在戏台上,台下坐满了贵人。
大相国寺,百戏宴。
“呔!你这娼妇,竟敢来此偷情!”管弦骤响,两个伶人一左一右擒住她双臂,编排好的戏文就此开唱。
戏中,她是个背着丈夫偷情的浪□□人,放浪形骸,不守妇道。
“这戏子不是傅家女吗?”
“哪个傅家?莫非是晏——”
台下因这两句话骤然沸腾。几个原本懒散的纨绔子弟猛地站起,几乎要把脑袋探到台上。
"傅家女竟沦落到当戏子,演的还就是她自己!"有人高声讥笑。
嘲讽声此起彼伏。
那些人极尽挖苦之能事,连带着她"戏子"的身份一起羞辱,言辞之恶毒,连台上伶人都险些绷不住表情。
倡人,娼妇,究竟是谁将那生而带来的分出贵贱高低?
傅雾枭冷笑着扫视台下。视线最先撞上晏籍鸣冰冷的眼神。他身旁,万钰儿正无声笑得得意。目光再转,喻家坐席上,喻母含泪死死按住额头青筋暴起的喻允羲。
朝着喻允羲的方向,她忽而嫣然一笑。
一滴泪砸在手背,傅雾枭温柔看向那个抓着她、神情濒临崩溃的伶人,声音悠扬: “尔等好生荒唐~~”
伶人怔住,手下意识松开。傅雾枭又转向另一个呆住的小丫头,轻声道:“这回,该轮到我唱了。”
话音未落,她手一抬,轻易挣开钳制,衣袂翻飞间几个旋身便到了戏台中央。华服盛装,身段婀娜,容色倾绝,宛如天仙临世。
“有书生万氏,负笈洛滨;遇伶人晏娘,倾盖河梁。彼时春水初生,赠以鲛绡之帕;他年秋闱既捷,遗之金雀之钗。及夫杏园宴罢,鞍马归时;遍寻朱楼,竟成黄壤……”
满堂寂静,只余她悠扬的唱腔在回荡。
纨绔子弟痴迷于她曼妙的身姿,闺阁小姐好奇曲中结局,而那些自诩高雅的儒士们,则震惊于这首罕见的骈文佳作。
他们本是奉命陪官家听戏,谁曾想竟能听到这般好诗——
“欲知后事如何,明日汴溪曲酒流觞,静候佳音。”
"啪!"琉璃盏摔碎的声音格外刺耳,几位素来严肃的大儒竟直接站了起来。
全场哗然。
又是这样!这妖妇,竟又在最后如此毁掉一首好诗!
老儒们气得想吐血,却又无处诉苦。
老儒们气得捶胸顿足,却无可奈何。
"啊,还有一句——"台上本要退场的人忽转身又做了个漂亮的亮相,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悠然道:“湟州烈酒何处寻?傅家酒摊独飘香。”
“咚!”国子监祭酒当场昏厥。
*
“妙不可言啊,傅娘子,可愿来我戏班?我定将你捧成名角。”
“啪!”
班主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傅雾枭一记耳光。他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右手却被猛地一拽,整个人被踩在脚下。
"十两一坛的湟州酒,班主何时来买?"傅雾枭掏出契约,笑意盈盈,仿佛在谈生意般客气,全然不顾脚下还踩着人。
"这...戏台上签的契约不作数——"班主突然咳嗽起来,心中骇然:这小娘子力气惊人,方才怎会被擒住下不了台?
莫非她早有预谋——
"这段时日别想逃出汴梁,这笔债我自会来讨。"傅雾枭松开脚,望向身后,"走,有人来了。"
班主慌忙爬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除了远处戏班的唱曲声,哪有别的声音?可她神色笃定。
他盯着眼前看似娇弱的女子和她手中契约,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仓皇退走。
傅雾枭静立片刻,便见晏籍鸣气势汹汹地闯入。
“为钱自贱,你竟堕落至此!”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
傅雾枭皱起眉,没能挣开他的手。“唱戏便是自贱?”清冷的声音满是讥讽,“国公爷,别忘了赌约。”
晏籍鸣显然误会她是为钱主动上台,而她也不打算费神解释。
“哼,你只剩两日。”晏籍鸣最后甩袖愤然离去。
他离开后不久,万钰儿便摇着绢扇款款而入,脸上的笑容有几分怨恨。
她想羞辱傅雾枭,却反被她借机出尽风头,又如何能不恼?
傅雾枭勾唇先她开口:“多亏你的戏台,倒让我的'将军泪'人尽皆知。”
一句话便让万钰儿变了脸色,“哼,你以为在座有几人会去买你的劣酒?你又以为会有多少贵人纡尊去你开在荒郊野外的贱民宴?”
她指尖一翻,得意洋洋地亮出傅雾枭的请帖,“哎呀,这似乎是你的帖子?”
“是吗?”傅雾枭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明日自见分晓。”
她当然不慌——毕竟这帖子本就不是为晏籍鸣准备的。
这鱼饵,从始至终都是下给万钰儿的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