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娘子指尖在烟霞色罗纱上抚过，那十二幅裁的暗纹褶裥随着动作流淌如水波。她将褙子轻搭在女儿臂弯，罗纱轻得几乎要从指间溜走，“这是湖州新贡的暗花罗，对着光瞧，里面织的是缠枝莲纹，得凑到跟前才看得清呢。”她忽然用帕子角轻扫女儿下巴，“领口这抹胭脂红领抹，是用苏木汁染了三遍才得的色，配着月白抹胸正好压得住。”
玉色百褶裙被她拎起一角，裙幅上的洒金祥云纹样在窗边漏进的日光里闪烁：“这百褶裙用的是'单翻裙'的古法折裥，走起来褶子会像水纹似的动。”
宋娘子指尖在妆台鎏金梳篦上轻点，三支特髻在乌木发髻架上排得齐整。“这对鎏金蝉纹梳篦要插在特髻两侧，”她捏起支梳篦让女儿看那展翅欲飞的蝉翼纹路，“梳背嵌的绿松石得对着日光才见光彩。”鬓边两朵彩纸栀子花染着胭脂水，鹅黄蕊心用金箔掐成，正是临安城里的时新样式。
宋祈年指尖刚触到步摇珍珠络子，就被母亲用轻轻拍了下。“仔细碰散了这九颗东珠的串法，”"宋娘子将步摇插回红绒衬盒，眉头微蹙着比对妆奁里的首饰，“烟霞色褙子配这支青鸾步摇太张扬——你看这支点翠蝴蝶钗，翅膀是用暹罗进贡的翠羽剪的，配月白抹胸才合规矩。”
“夏荷。”她扬声唤来丫鬟，指尖在妆奁边缘划着圈，“把金步摇先收进樟木箱底层，用锦缎衬垫仔细裹好。”
宋娘子从锦盒里取出几对镯子，“小满你瞧瞧，选哪个更好。”
“女儿都听娘的。”
谁知，宋娘子却忽然红了眼圈，“都听我的，后日便是宴会了，你这样......”说着又要垂下泪来。宋祈年发现自她这次回来，她娘的泪腺就格外发达。
这也是她不孝的缘故，几个月未曾归家，叫娘日夜悬心，这才情绪格外充沛。
她温声劝道：“娘，衣服首饰都是娘提前多日就赶工的，在这扬州城更是独一份，都是极好的。都是女儿偷懒未曾好好练习礼仪，这才瞧着有些不像样。不若这几日，女儿再多加练习，娘，您就放心吧，定能在宴会上大放异彩的。”
“真的？”
“真的，娘。”
她骗人的。宋朝女子讲究“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要的是轻弱娇柔，求的是清新、雅致之美。似她这般长得又高，练得强壮的肱二头肌，八块腹肌，肩宽腰窄的女汉子，如何做得弱柳扶风之姿。
只求先把她娘糊弄过去。至于别的人，管她呢！
刚回去还未歇上一口气的教养嬷嬷很快又被请了过来，宋祈年开始练习，她常年习武，对自己的身体掌握程度非比常人，一走一停，一坐一卧，那动作自是跟尺子比出的一样。
看到女儿如此上进，宋娘子心中的那股焦急之意，果然大大缓解了。在她心中，小满自然是千好万好，礼仪方面稍稍欠缺而已，这不正听话的日日练习不辍，步摇插在头上，纹丝不动，这一举一动简直同模板一般，真是好看的紧。
只有嬷嬷是满心崩溃。这女子姿态要求的是袅袅娜娜，行走坐卧皆有风流之姿，似这位小娘子这般动作都标准的似尺子量出的，行止之间果断爽利，便是一天练上十二个时辰也无济于事啊！
这哪儿是练这位姑娘，这是练她这个老婆子啊！
“旋雪步要柔，”嬷嬷喘着气用帕子擦汗，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波浪线，“这步态取的是流风回雪之姿，腰肢得像初春的柳条，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姑娘这碎步是走对了，但姑娘这腰挺的这般直，您这是要去比武吗？”"枯瘦的手指戳着宋祈年的后腰，“再弯些，对，就像天上的月牙儿......”待宋娘子离开，嬷嬷才不由出口告诫。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得到的教训，想那第一天来时，她便是如往常那般一直纠正错误，从日出练到日落，那小姐看起来依然是神采奕奕，她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架。
后来她便学乖了，宋娘子在时只教动作，待宋娘子走了，才纠正。
“吸气，把肚子收得像张宣纸——对，就像要被风吹跑似的。”嬷嬷的银镯子在宋祈年腕间滑过，试图将她的手肘往下按，“云手要这样，”她示范着将手举到胸前画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是让你拉弓箭！”
“喔！”宋祈年随着她的动作又做了一遍。
嬷嬷丧气的看着她，宋祈年眨眨眼：“可是又不对？”
“咱们练‘回眸笑’吧！”嬷嬷放弃了，“姑娘记得要笑得像新摘的水蜜桃。”不是要咬人的母老虎，最后这句没敢说出来。
还是练这个好了，还能歇一歇。什么职业道德，随她去吧！
“祈年姐姐，”吕淳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淼淼带了新制的蝴蝶酥来，多谢姐姐前日的一题之恩。”尾音里的怯生生，比檐角风铃还轻软。
宋祈年正对着铜镜调整自己的笑容，闻言一顿。镜中映出嬷嬷瞬间绷紧的脊背，“老奴瞧着姑娘的回眸笑已有些意思了，”嬷嬷突然抢在她之前开口，枯瘦的手指虚虚拢着鬓边银丝，“今日再练半个时辰便可，明儿再......”话未说完就被宋祈年挑眉打断。
“哦？”宋祈年转身时，裙裾扫过妆台，惊得那支点翠蝴蝶步摇在镜子里打了个转。
嬷嬷的脸一点点皱成腌渍梅干——想起上回便是吕小娘来找姑娘玩，为着警醒宋祈年不可半途而废驳了她的话，她便犟着性子要她从日出陪着练到日落，末了是两个小丫鬟架着她的胳膊才挪回房，第二日连端茶盏都手抖。嬷嬷喉结滚了滚，“既是吕小娘子来了，姑娘自当以礼相待，不可让客人久等，再练习一遍应该就可以了。”
宋祈年转回身，朝着镜中的自己抿嘴笑了笑，“确实有些意思了。”
“淼淼可是来的不巧，打扰了姐姐练习礼仪。”鬓边的珍珠流苏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
“没有的事，今日练习刚好结束。”宋祈年摸摸她的发髻，“刚才说带了什么好吃的？”目光落在丫鬟捧来的食盒上——乌木托盘里卧着六只金黄的蝴蝶。她伸手捏起一只，指尖刚触到酥皮就听见“簌簌”轻响。
“这蝴蝶酥的酥皮做得倒巧。”宋祈年咬下时特意放缓了动作，只觉牙齿刚陷入便有黄油的焦香爆开，酥皮在舌尖碎成千万片，却又带着奇妙的层次感。内馅是浅杏色的，清甜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倒比寻常的豆沙馅多了几分灵动。
吕淳淑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的表情：“书上说加些山楂泥能解腻，淼淼便试着调了些枣泥山楂馅......姐姐若是不喜欢，我明日再......”
“喜欢。”宋祈年打断她时，指尖还捏着半块未吃完的酥饼，嘴角沾着细碎的金黄酥皮，“这酥皮层次分明，馅料更是绝了——比起苏记的招牌点心也毫不逊色。”
吕淳淑脸颊顿时染上薄红，连忙摆手：“酥皮是厨房刘婶子揉的面，我力气小，揉不出那样的层数。姐姐要是喜欢，再尝一块吧！”
宋祈年却摇头，眼尾弯起讨巧的笑：“那淼淼能不能把馅料方子教我？我娘最爱这个味儿，保准能讨她欢心。”
“又做了什么事怕挨罚，想着要讨我欢心啊？”话音未落，宋娘子已提着裙摆跨进门，鬓边银簪随着步履轻晃。
吕淳淑忙起身行礼：“淼淼见过宋娘子。”
“快坐。”"宋娘子笑着点点宋祈年的额头，“你这皮猴子，别带坏了妹妹。”
“娘子，没有的事！”吕淳淑急着辩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宋祈年，“祈年姐姐教我解的鸡兔同笼，夫子还在夸我有巧思呢！”
宋娘子挑眉看向女儿，语气里带了笑意：“哦？这还有几分姐姐的样子了。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宋祈年凑过去挽住母亲的胳膊，声音甜软：“淼淼今日做了新点心，女儿尝着比苏记还好吃，正想跟妹妹讨方子呢——您要是喜欢，回头我天天做给您做？”
“这般馋人？快给我尝尝！”宋幼苡眼睛一亮。
小丫鬟将托盘送上，吕淳淑望着盘中余下的五块酥饼，这才知道——方才祈年姐姐明明咬第一口时眼尾都笑弯了，却只浅尝辄止，原来竟是特意留给宋娘子的。
"咔嚓"一声轻响，酥皮在宋幼苡齿间碎裂。她细细品着，眉梢渐渐扬起：“这馅料调得真妙，甜而不腻，比苏记的还多几分清润。”"说着便嗔怪地看向女儿，“原想让你招待淼淼，这样一比，咱们家的倒是拿不出手了！”
吕淳淑连忙接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羡慕：“点心再甜也比不得祈年姐姐的孝心。娘子有所不知，方才祁年姐姐吃第一口就说'要讨方子孝敬母亲'呢！剩下的再不肯吃，都特意留着给您尝鲜。”——她早摸准了宋幼苡的脾性，最疼女儿这份孝心。
果然，宋幼苡闻言抿嘴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你这丫头，倒学会借花献佛了。”话虽嗔怪，指尖却轻轻拍了拍宋祁年的手背，满是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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