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寨中。
大哥其实也没说谎，这寨子里的人都是清水县附近的平民，不算大奸大恶。他们将商队的人绑了个结实，也就给拉上来了，并未伤及性命。
而穆亭晚手里有人质，又没有太高的武力，得以幸免，算是保留了几分面子。
宁砚就没这么幸运了。因为大哥的提醒，他是被捆得最结实的，从坑里上来的那一刻，穆亭晚仿佛看到他冰块一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件事又一次提醒我们，刻板印象不可取，高冷的人未必就聪明，他也可能是纯社恐。可惜她没能早一点儿领悟，对他抱有多余的期待。现在看来，他还是当个人形摄像头，给他的主子汇报她的行踪吧，别的着实不能指望。
其实穆亭晚也没想事事躲在旁人身后，可也不能给她这么崩的局面，一个靠谱的都没有吧？
亭晚心累，亭晚叹气。
这么想的人定然不止她一个，当时无人反驳，一方面是对云锦楼有尊敬之意，要给几分面子，一方面也是信任宁砚的智商。结果就是一锅粽子新鲜出炉。
大多数人都被绑在一起，剩下的显然以她为主心骨，清水寨的人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整个商队的头头，单独扣下来谈判。
她站在下首，望着座上的当家们以及周围站着的匪众。粗布麻衣，破旧短衫，其中最体面的也只能说一句整洁，显然都过得不怎么样，与她想象中生吃人肉的形象不能说相去甚远，只能说毫不相干。
不相干到，甚至可以说温良的程度。穆亭晚默默地想，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走寻常路，他们才能想得出那样不见血的“劫道”法子，无心插柳柳成荫，效果倒出人意料的好。
只是，再怎么温良，好歹也是挂了个土匪的名头，豁了命出去的，怎么就过得这样寒碜。
穆亭晚满腹疑云，试探着先开口：“既然各位只想劫财，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人放了？”
当家们脸色不是很好看，瞪着她说：“你们运的是什么玩意儿？”
穆亭晚回忆了一下嘴跟漏壶一样的陆初阳说过的话，答道：“好像是……香料？”
她这一回想，再看看他们黑如锅底的神色，立刻反应过来。
难怪这些人不高兴。正如她方才说的那样，他们只为劫财，最想要的自然金银财宝之类，再不济粮食禽肉也是好的，而香料就麻烦多了，不是一时半会能脱手的东西，又不能留着吃，品相再好，对他们而言也是废物。
穆亭晚又想到那个大坑，那样的面积和深度，挖起来绝非易事，就算能循环利用，也够费劲儿的。忙活了半天劫到一堆用不出去的香料，让人怎能不郁闷。
可是……这群人这样盯着她做什么，难不成她还要帮着他们把这事料理了？
她是穿越来经商的么！
大当家瞪着眼说：“我不管什么香料香灰的，你给我想办法换成能用的银钱来。不然就别想我放你们过去。”
穆亭晚一边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梗，一边又升起几分疑惑：“放我们过去？”
她没有那么天真，问的那一句意思是能不能解绑，灌点药下去也是一样的，否则那么多人被五花大绑也着实不像话。可是听到这些人耳中，竟然是直接放他们走的意思么？
很显然，对方能这样想，甚至还说出那些话，就说明这要求在他们看来不是不能商量。
穆亭晚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问道：“若是我能做到，你们真的会放了我们？不怕我去报官么？”
这话问得大胆，但她必须得问。万一是他们草台班子一时没考虑周全，等她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了，又回过味儿来反悔，她找谁说理去。
穆亭晚做好了惹怒他们的准备，谁知屋中静默一瞬，他们竟齐齐哄堂大笑。
二当家面容稍白净些，也最稳重，他收了笑声，强忍着对她说：“你要告官？那便去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来管。”
他说话时，还带着些压不住的笑意，讥讽之意十足，穆亭晚却从中听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哀。
她没有说破，也没在意他们的嘲笑，而是暗自记下不对劲的地方，另起话头问道：“既然要我去帮你们做事，又不怀疑我向官府求告，那我可以去县城里的吧？”
大当家闻言，抓了抓脑袋，显出几分傻气，反问她：“你真有法子？”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也算减轻几分心中的郁气，这女孩怎么什么都敢应？他心里疑惑，表情就怔愣了些，一点儿“刀俎”的威严都没有，仿佛在话家常，还是不太聪明那种亲戚长辈。
穆亭晚亲眼瞧见，二当家袖子抬了一半去遮脸，又生生放下去，只轻咳一声作为提醒——可怜他这狗头军师，连把扇子都没有。
看来不仅是人有差距，钱财上，人家梁山也比他们富多了。尤其是宋某人，名号到哪都好使，一路被人好吃好喝地招待，就没真穷过。
反观这些人，一看就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什么门路也没有，不过是周边一带组起来的熟人局，说不定还沾点亲带点故。
就这“匪帮”，在官府的文书上，恐怕只能得到“不成气候”的评价，剿匪都剿不到他们头上，偏偏是他们出其不意地捉住了商队。
果然，能逮到死耗子的都是瞎猫。穆亭晚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只是这么一来，脑海中凶神恶煞的形象与眼前之人分离开，穆亭晚虽不至于多么忘形，但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别的都好说，她只怕遇上那种话都不听人说，上来就动手的。
穆亭晚低眉，很有眼力见地给他们留脸面，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认真地回答：“不敢说一定能做到，但可以试试。”
二当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莫非姑娘家中在清水县有铺子？”
那么多香料，随便摆个摊是卖不了多少的。这比她做流霞笺的时候还要难一些，因为流霞笺她只有配方，技术入股不愁找不到人赏识，但亲自做买卖就不一样了，没有人脉那就是待宰的肥羊。
穆亭晚是没有什么铺子的，此处离瞿州又很有些距离，陆家的生意没有这么远，穆亭晚不必问也知道。毕竟这批货千辛万苦地运去雍京，都要几经周转，最后由雍京的大商户送去许相那儿献媚。陆家能捞到的也就是一点油水，根本不可能轻易攀上关系，可见家底不算深厚。
她没有外力可借，却微微一笑，看向二当家：“试试吧，左右你们不会亏。”
二当家沉吟几息，又问道：“你打算带多少人？”
穆亭晚淡定地回答：“不带。”
满座皆惊。
“不带？”有人惊呼出声，愕然地望向她，“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多货物入城？”
穆亭晚摇了摇头：“我说不带的意思是，人和货，都不带。我一个人去。”
大当家忍了又忍，到底是按捺不住：“丫头，你莫不是想一个人溜了吧？”
穆亭晚一脸无辜：“怎么会呢？我又不是清水县人，扔下他们，我一个人走不了多远。况且他们陪我一路过来，彼此照应，我怎能弃他们于不顾？”
她说话半真半假地掺着说——如有必要，其实她一个人也能走。
不了解她的人，很难怀疑这样一个外表乖巧的女孩。大当家信了一半，但他还是先向二当家看了一眼，目光里带着征询。
二当家也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无措。但穆亭晚说的是事实，她若是要带人去，他们或许得掂量一下，免得人财两空。可她一个人去，哪怕是真跑了，也不算什么损失。
他思虑片刻，微微颔首，大当家会意，沉着声音说：“可以。”
穆亭晚早有预料，当即点头，道：“还要向当家们借一个人，带我出这片山地，我不认路。”
土匪们：“……”
虽然这要求的确很合情合理，并不过分，但……
这人怎么还反客为主了？她难道不该惊慌、害怕、茫然无措吗？
大当家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沉默了。
莫非他近日看起来没那么凶了？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穆亭晚倒是坦然，嘱咐道：“另外，此去不知是何说法，还请当家们替我保守秘密，只说我平安，叫他们不必忧心就是。”
她突然提及这一茬，让清水寨的人蓦然想起，无论她再怎么平静淡定，她都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被他们架着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还这么懂事，怕人担心。
突然有点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穆亭晚自是不知他们脑补了些什么东西。她算得很清楚，这么一句话，既能让李颉和李铃儿明白她安然无恙，又能似是而非地误导宁砚，让他没法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就算不心虚，被人时刻盯着的感觉终究不好受，穆亭晚也想摆脱他一段时日。
如此一举两得，她可以在清水县好好收集信息，没什么顾忌了。这一路离京城越来越近，在这清水县，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
至于前路晦暗，那是最不必怕的，倒不如说穆亭晚很习惯这种形势。
她没有耽搁，只等了领路的人来，便即刻动身，朝着山陵那头的清水县城而去。
穆亭晚记性极好，旁人走一回或许记不住，她却未必做不到。这片山陵不是浚荒山那样高耸的峰峦，而是数个山丘连绵，走起来七弯八拐。穆亭晚并不去硬记，而是选择性地记住了几个特征明显的路标。
中途还路过一汪幽潭，在山林中，地势又有些凹陷，水汽被聚了起来，沁人心脾，她的向导解释说，这就是“清水”二字的由来。
这名字取得还真是随意。
穆亭晚留恋地站了一会儿，将这水潭的位置也一并记下，才依依不舍地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一会儿，眼前天光骤亮，刚出幽静的群山，就撞进人世的喧嚷。白日昭昭，城门处人来人往——当然，那是因为群山并未成环绕之势，他们是从别的方向来的，只有穆亭晚是个例外。
她挥手对带路的人说：“先回去吧，七日之后再来这里等我，那时无论结果如何，我定准时赴约。”
说完，她向前小跑两步，像一滴水一样，落进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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