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轻轻早已忘却百年前的自己,只模糊记得生前两国交战,血流成河,民不聊生,而她跟随家人逃难流窜于城墙下时,一位生得实在貌美的女仙将她拖入梦境中,告诉她,你是下一任引香人,责任重大,自当造福百姓,庇泽一方。
余家世代炼香,自然知道什么是引香人。
她欣喜若狂,攥着女仙的衣袖恳切问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得救了?”
那女仙拽出被她强拉着的衣角,皮笑肉不笑,“自然不是。”
见她疑惑,女仙自顾自地好心解释,“若你能挺到传度结束,或许依靠此能,尚有一线生机。”
余轻轻感觉她说得一板一眼,实在不像是怜悯众生疾苦的上仙,更像是凡间辛苦劳作一天,反倒被拖欠工钱的小厮。
但她还是吞吞口水,笑着问她,“那我万一中途死了怎么办?”
“自然是轮到下一任引香人。”
她有些急眼,只能睁着无辜的眼珠子,挤出两滴泪来,“那就不能先救我,再传度吗?”
“不行,天道有令,神仙不得插手凡间之事,何况上一任引香人将将去世,若误了时机,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余轻轻暗自咒骂这该死的制度,但她又只能接受,谁知一道刺眼的光闪过,她忽觉身轻如燕,身子便飘飞在半空中。
她以为是飞升成仙,谁知却是灵魂出窍。
没想到,梦境之外的自己当真是愣在原地,就这么活生生地被乱刀砍死。
而再去看女仙时,早已消失不见。
不知何故,余轻轻总是无法堕入轮回,灵魂到了渡口,孟婆却说她还没死。
她看着自己的尸体变成白骨,又风化于边城,直到化作一捧土,风一吹,她留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逐一消散。
可是孟婆仍说,她还没死。
飘荡百年后的近日,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可以附身于尸体上。
有时能维持一炷香,有时能维持一个时辰,而有时却只是片刻。
只可惜,自她发现可以附身后,秋山谷似乎凭空出现了结界,她困于此处而不得出。
-
艳阳高照,细碎的光自山间树的缝隙中投下,落在略显残破的桌几上,光影似花,也似叶。
片刻后,花落而散,零星的花瓣飘于半空中,柔柔的风将其中一片,吹落在他的酒杯中。
慕岑山瞧见花瓣开得正艳,酒杯送于唇边,清甜的花香混着酒香,倒酿出一番风味来。
“听说几日前出了一件怪事。”
声音略沉,“怪”字刻意咬得很重,起伏中带着神秘感,却又不敢张扬。
所以,慕岑山没有上前去打听。
同行人朝说话者挑挑眉,示意他讲出来,“什么怪事?”
那褐衣男子悄摸着同身边人说话,“竟有人亲眼所见,一具烧焦的骷髅骨,在那秋山谷中狂奔。”
褐衣男子摸了摸下巴,沉思道,“似乎手舞足蹈,十分高兴。”
身边人极为讶异,操着一口乡音,“我滴老天爷哦,都烧成那样了,还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谁人烧成骷髅架子还能兴奋成那样?
两人面面相觑,同声下了判定,“莫不是鬼?”
心中似是惧怕,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只见方才还在饮酒的翩翩公子,此刻已是打马而去,留下一路轻尘。
寻至秋山谷,慕岑山纵身一跃,藏于枝繁叶茂的树顶上。
日夕偏山,直到夜半,躺于树上的他方睁眼,见月光盛满碎星,落在这片山谷中。
而他原本漆黑的眸子,清亮无比。
秋山谷因秋山而得名,山上不知何时种满的枫叶,秋浓时节,漫山红叶。
而今仲春,秋山前是一片湖,朔望之际,月华落在湖面,偶有微风,吹皱一池春水。
他好奇地摘过一片嫩叶,放在嘴里嚼了嚼,果真是——酸涩得不同寻常。
慕岑山觉着,山间风,湖中月,他又想沉沉地睡去。
直到一阵尖锐又凄惨的哭声将他惊醒。
他不敢翻身,便只是侧目望去。
月辉落于湖中央,也赫然照在那具烧黑了的骷髅骨架上。
他先是一阵呆滞,满眼的不可置信,恍然间,又擦了擦眼睛,可眼前的场景饶是没变。
这具骷髅扯着嗓子哀嚎,愤怒之际叉着腰,不忘跺跺脚,“破老天爷!你凭什么不让我投胎!还有哪个王八蛋的貌美女仙,忽悠我丢了性命,成了孤魂野鬼!呜呜呜……”
凄厉的哭喊声,穿破他的耳朵,不,更像是刺破。
哭泣声中,他还听见一声“咔”的动静,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短暂的安静后,只见她低下头骨来,轻轻挪了挪脚,果然便一瘸一拐地走到湖边,“呜呜呜……这什么破骨头!”
她手骨捏成拳,怒意更盛,此番更用力地跺了跺脚,“可怜我青春韶华,偏生遇到你们这些狗东西神仙,本姑娘不想干了,我想死!想死!你们听到没有!有本事一道天雷落下来,给我一个痛快啊!”
听着,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他知道,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这下,他震惊地看着她受伤的那只脚骨,自脚踝处,碎成了渣。
她只好将受伤的腿抬起来,如金鸡独立一般,怨气便也更重了些,“呜呜呜,不带你们这么折磨人的,想死死不成,想活也活不成,还把我困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附身吃点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这些狗屁神仙听着,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世间有我这样的鬼存在,我就是要闹得人心惶惶,人尽皆知,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哪怕你们为此惩罚我,罚下九十九道天雷劈死我,总有一日,我死了也要去找天地判官告你们的状,让你们和我一样尝尽百年孤独之苦,永世不得如轮回!啊!”
慕岑山听过许多奇闻异事,也见过许多灵异事件,当然,也真的见过鬼。
多年来,他努力成为业狱司司主,便也是为了见识更多的奇闻异事,而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只鬼。
如果可以,他现在便想下去问问这位姑娘,可否见过一只鬼,没有脚,成天飘在空中的一只鬼。
所以,我一直叫她阿飘。
只是,他才想起,自己空手而来,怕是失了礼数。
对了,她也是一只女鬼,她也脾气暴躁,也贪吃话多,也许你们曾经见过,如果见过,你们一定会成为无话不聊的闺中密友。
那如果没有见过,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她。
慕岑山想到有一日还能再见到她,不禁笑出了声,而没有嚼完的那半片叶子,便是从他的嘴边掉了下去。
那半片树叶划过他的唇,贴着白皙的脖颈,悠悠然地飘落,而他本想去抓树叶,却因动作过大,牵动一丛枝叶的抖动。
几片落叶,便直挺挺地落在骷髅骨的脚边。
她吓得又尖叫了一声,警惕地捂着心脏处,虽然那里并没有跳动的心。
他盯着她一只脚蹦蹦跳跳着,飞速地窜到一棵树后,她慌张地扫视着头顶的树。
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更不敢动。
小时候,阿飘曾经和他说过,不能轻易泄漏她的行踪,因为世间,总有许多人害怕她们,越是害怕便越是会为了自保,将她们除之而后快。
所以,她们这些低级的鬼,也最是怕人。
她果然被吓到了,即便只是几片树叶。
慕岑山又觉得十分好笑,她明明方才还言之凿凿地说,要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眼下不过几片叶子,便将她吓得风声鹤唳。
她定眼去瞧,恰有微风拂过,几片绿叶便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方舒了一口气,却忽感觉到身后莫名一股凉飕飕的风,她缓缓转过头来,眼前便是如人一般的脸,谁知没站稳,便要向后仰去。
好在,她及时拉住了那张脸的主子,的衣角。
溶溶月色下,他乌亮瞑黑的眸中点着碎星般的光,清亮如水,净白的发带迎风拂过他的下颌,她好像看见浅浅的皮肤下,洁白颀长的脖颈处,喉头动了一动。
素衣单薄,却更胜雪,身如修竹,称得上一句,芝兰玉树。
见她及时稳了稳骨头,慕岑山端正地朝她拱手行礼道,“在下慕岑山,唐突姑娘了。”
余轻轻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她只好伸出一根指骨,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她的头骨又扫了一眼,散发着焦味的骨头。
他竟然,叫我姑娘。
他诚恳地点点头,“自然。”
她的声音收敛了些,“你不怕我吗?”
余轻轻发现他的唇边浮着一抹笑,“姑娘生性纯良,性格率真,有何可怕?”
生性纯良,性格率真,莫说他不曾见过她生前的模样,而连她变作如此骇人样子,他竟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漂亮话来。
可自己又没有能让他有所企图的。
所以,他来巴结她,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个什么道士,特意守在这里,抓她的。
不过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毕竟方才她没有防备,是最佳的时机,而现在才想起抓她,怕是晚得月亮都打鼾了。
她太想吃东西了。
“你想如何?”
就像是她方才说的,哪怕这人真要捉她,能让她灰飞烟灭了也好。
虽然疼,可若是吃点骨头,便能从这个糟糕的人世间消失。
倒也值得。
“我没什么恶意,只是想……”
她略神气地叉着腰,仰着头,下颌骨挤了挤,发出哧哧的声音。
“想什么?”
他再度恭敬地弯身行礼,拱手道,“是在下有求于姑娘。”
他内心发怵,害怕她拒绝自己。
更害怕,她也帮不到自己。
有求于我?
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我一个骷髅架子能帮他什么。
可她转眼一些,倘若自己真能帮到他,没要到回礼魂魄就又出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算了,不管他要如何,先问他要点吃的。
“那你有吃的吗?”
她生前喜欢吃各种美食,死后当了鬼魂,游荡天地间,见过许多好吃的东西,却都不能尝尝。
最近虽然可以短暂地附身,却只能呆在山野荒径。
慕岑山实在没料到,她会直截了当地如此问他。
毕竟鬼不需要吃东西。
他面露尴尬,“没有。”
她伸出一根指骨,挠了挠头,他似乎看见她脸上的失望。
“我的马就在附近,你喜欢吃什么,快去快去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的声音略显矜持,“可以向公子讨一只烧鸡吗?”
他欣然点头,便转身离去。
余轻轻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瘦削却带风骨,她一手撑着树干,缓缓挪动胯骨,坐了下来。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已然睡过一觉,醒来时,便见他生着火,架着野鸡,自行烤了起来。
可她闻不见气味,照理说,她附身的人骨上没有眼珠,应当也是看不见的,但也许是魂魄附着在上面,魂魄有眼睛,所以才看得见。
她是鬼魂的时候,就是闻不见的。
不远处跳动的火光,时不时发出一声脆响,她见他俊俏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得一半暗一半亮,如雪的素衣零星地落了几滴血,而袖口处则是染黑的痕迹。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他的衣角上,呆愣一瞬,呃,似乎是,黢黑的手骨印。
慕岑山不太熟稔地将烤鸡拿下来,似乎还烫到了手,“你醒了?”
他认真地盯着烤鸡,“方才我还以为姑娘离开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睡着了,更没想到今夜能附身如此之久。
不等她反应,又自顾自地说道,“听到你的呼噜声,心才落了定。”
她正要起身,却怔在原地,呼噜声?
虽说我貌美如花,可论起年纪来,你得叫我一声不知道叠了多少个“重”字的姑奶奶。
你小子,倒也不必如此诚恳。
不过听到他说,心才落了定,大抵便猜到他或许,有事相求。
否则,为何要担心一只鬼的去留。
他想将烤鸡塞到她手中,但她举了举手骨,声音可怜巴巴,“我拿不稳。”
慕岑山眉眼弯了弯,拽出一只鸡腿,往她嘴里喂。
可怜她正要咀嚼,才发现这副骨头竟然都已经掉光了牙齿,囫囵口下肚,那只鸡腿原封不动地掉了下来。
没有舌头,亦尝不出味道。
她只好摆摆缺了根手指骨的手,“还是你吃吧,别浪费。”
他好看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眼尾也耷了耷,“我不饿。”
她于心不忍,安慰他道,“你不必自责,我明知自己是鬼,却还贪恋人间五味,实属不应该。”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他摇摇头,“不对,她也是一只鬼。”
余轻轻腹诽,怪不得他不怕自己。
他垂首时,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落寞,“她也是如此爱吃的一只鬼,却怎么也尝不到人间美味。”
他宁愿她不再见他,是因为早已投胎转世。
她感觉到自己正慢慢从这副骷髅架子里,消失。
她忽然听不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只知道他似乎念了很久,也说了很多,直到发现她一动不动。
“姑娘?”
他慌了神,伸手去摇晃这副残破的骷髅架子,“姑娘?你离开了吗?”
直到这副骷髅骨,被他摇得散了架,满是一地。
他才黯然神伤,眼眶腥红,“姑娘,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也没有来得及,问她的去向。
【小剧场】
慕岑山:搞了半天,我才是那个大冤种。[无奈]
余轻轻:嘻嘻[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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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骷髅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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