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将屋子的门帘撩开,迎面而来就是一扇嵌玉八宝屏风,地砖以整块青玉铺成,满屋的奢华贵气。一中年短须男子迎出来,二话不说,就将杜筠溪引到了屏风后的病榻前。
国舅爷身材高大健壮,他此刻躺在榻上,宛如一座小山,即便躺着,也是浑身威严暴戾。手中紧紧抓握着佩剑,仿佛随时都会惊醒暴起杀人。
他的心腹幕僚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屋子里的气氛冷肃凝滞。棠寒英不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屋子,在他十岁那年,辛卫天按捺不住,派人强行将他掳到此处,给他换上锦衣华服,屋子里摆满美食和时下孩童喜爱的玩物,他又展开一幅女子画像,指着她让他磕头认娘。
棠寒英认出这是自己的小姨,只肯唤姨母,不称娘亲。辛卫天执拗又恼火地逼他改口,又要摁着他下跪认父,恰在此时,棠寒英毒发了。
小小的郎君,脸色乌青,唇色苍白,举在胸前的手指僵直扭曲,宛如僵死的鸡爪。
辛卫天只知他从小病弱,不知他发病时会如此严重,极度慌张之下,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回棠府。谢阳韫顾不得谴责,先救自己可怜的孙儿。自此之后,辛卫天再也不敢贸然行事,这认子一事便耽搁到了现在。
此刻,屋子里飘着熏陶浸润许久的酒香,桌案上还摆着几壶没开封的酒坛。棠寒英已经不是那个十岁孱弱无力的孩童,他率先走上前,探个究竟。
那些幕僚下意识拦住他,看着他那张俊朗年少的脸庞,呼吸都窒了一下。这般凑近看,跟国舅爷更像了。
“我阿姐要给你们国舅爷看病,我先帮她按住国舅爷,免得国舅爷伤到她。”棠寒英一抬手,轻而易举就将这些人挥开了。
扬长青常年习武,四肢修长健壮,这副身子配上棠寒英冷肃漠然的神情,竟让这些幕僚不敢再过分阻拦,他们心中猜想着这位大抵才是国舅爷的种,那棠府的病秧子,已经怎么看都不像了。
“公子请便。”他们很快权衡好,做出让步。他们按不合适,小公子来,就不怕国舅爷醒后算账了。
杜筠溪这才提着药箱走近。棠寒英为她搬来一张圆凳,然后站在边上,一手按住国舅爷的肩头。
“国舅爷昨夜和今日可有饮酒?”
站在后方的幕僚回道:“今日有大事,国舅爷不曾饮酒。”
即便两日未饮,这人昏睡的吐息之间,也散发着酒香气。可见他中心烬之毒,不是短时间的事情了。
杜筠溪取出一柄小刀,托住国舅爷沉甸甸的手腕,往他手指头划了一刀。
众幕僚看得欲言又止,又见她用茶杯将血接住,杯子里积了一滩血。这血没有血腥气,散发的也是酒气。
杜筠溪洒上止血药粉,将国舅爷的手放回去。然后她起身,从药箱取出一只黑色陶罐。里面爬出一条通体深绿的肥虫,扭动着扑通掉入茶杯之中。
幕僚们眼睁睁看着这条原本活蹦乱跳的虫子,在杯子里被国舅爷那滩血浸湿,深绿染了血红,变成铁锈般的墨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死透。
“是中毒!”“果然是这样!”目睹全程的幕僚们压低嗓音,纷纷讨论起来。他们惊疑不定,片刻后,那短须男子站出来,朝杜筠溪问道:“不知此毒的名字叫什么?有何解法?”
“心烬,它的味道酷似酒液,若日日饮它,会产生幻觉,举止变得疯癫无常。”杜筠溪并不隐瞒,一一道来。
幕僚们听了,面色顿时风云变幻,宫中常赐酒,国舅爷并不开封品饮,而是藏于库房。他平日里饮的酒,都是从一家名为秋露白的酒馆置购。这家酒馆就在他自己名下,经营的也都是自己人,按理来说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偏偏问题就出在酒身上。
杜筠溪继续说道:“这不是一天,一个月的事情了。从酒虫死亡时间可以推断,国舅爷已中毒至少三四年,毒入血液,必须赶紧医治。”
幕僚正欲询问如何解毒,外头传来喧哗声。一个仆妇面色惊慌地进来禀报:“娘娘凤驾亲临,已在大门!”
气氛顿时凝滞。辛太后竟然不惜兴师动众,亲自出宫探望兄长。
“我们先出去迎驾。”为首的幕僚定了定神,然后转向杜筠溪和棠寒英,“你们待在东厢房,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交代完,他们留下人照顾国舅爷,又派人守住杜筠溪他们。其余人都步履紧张地前往正门。
东厢房的窗户正好对着前厅过来的方向,杜筠溪和棠寒英站在窗侧,留出一条缝,悄悄往外面看。
负责看管他们的人碍于他们的身份,不敢真的得罪,只要不是想跑出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前厅声势浩大,即便隔着距离,也隐隐约约能听到争议的声音。片刻后,一堆人涌进了宅院。众人簇拥的一华裳女子,面容艳丽威严,凤钗浓鬓。
杜筠溪透过窗户缝隙,眼看着这明艳女子越走越近,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场,让人呼吸忍不住窒了窒。
想必这位就是垂帘听政,手握大权的辛太后了。
无人能阻止她的闯入。辛太后径直跨入兄长的寝屋,里面看守的人借着行礼的姿势,下意识地挡住床榻。
辛太后看也不看他,身后已经有人上前,将这人强行拉开。她一眼看到躺在床榻上浓眉紧皱的兄长。
“你去为国舅爷诊脉。”辛太后示意宫中的太医令。
太医令挟着药箱,恭敬上前,正要上手搭脉,眼前一花,待他反应过来,已被出手如电的国舅爷扼住喉咙。
辛卫天不知什么时候苏醒了,他手指粗大用力,扼着面孔涨得青紫的太医令,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辛太后看着他那张眸色血红的脸,关切地出声:“阿兄,我担心你,这才让人为你诊治。”
辛卫天手指一松,那无辜遭殃的太医令捂着喉咙,也不敢大声咳嗽,跪坐在一边,低头等着太后发话。
兄妹二人隔空对视着。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半晌,辛卫天捂着额头,屈起一条腿,坐在床上痛苦地吟声。辛罗绮上前一步,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腕,还不等她搭脉探个究竟,辛卫天已经将手抽了回去,他顾不得头疼,目光凌厉又雪亮地盯着面前面容美艳的胞妹,说道:“我无事。传话的人夸大其词,惊动娘娘出宫看望,真是该死。”
辛罗绮见他如今对自己戒备至此,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柔和平静:“我也许久未见阿兄,不怪传话的人。听闻阿兄今日前往棠府认子,不知我这侄儿依从了没有?”
辛卫天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杀害了棠家姐妹,那姓谢的老婆子天天给我儿子灌输这血海深仇,不会愿意认我们辛家的。”
辛罗绮知道他心中有怨,怪恨她不顾他意愿,下手对付了棠家的人,她微微一笑:“阿兄到如今还是不肯信我,认定了是我对阿筵下手。”
“我与阿筵情同姐妹,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嫂,我何其欢喜,与她又无冤无仇,何必多此一举?”辛罗绮面色转冷,“我看,是阿兄受棠家蛊惑,被人挑拨离间了。”
棠心筵的失踪,如今还是未解的谜团。她生死不明,十几年没有任何消息。辛卫天已经放弃了渺茫的希冀,也不敢抱有她还活着的奢望。
他面色痛苦不堪,实在无人倾诉,看着面前一母同胞的亲妹,神色恍惚,终究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口:“我今日又见到阿筵了,她说,那是我和她的儿子。她请求我,将孩子认回来……”
辛罗绮见他疯疯癫癫的,面色古怪,轻声说道:“阿兄又入魔障了,嫂嫂分明已不在人世。”
“胡说,她就在我身边!”辛卫天蓦地抬眸,望向虚空一点,整张脸流露出懊悔痛楚,“是我过于自负,自大,以为你阿嫂永远不会责怪我……”
辛罗绮慢慢起身,避让开,她知道,此时的阿兄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觉当中,辛卫天起身,踉踉跄跄,走出几步又摔倒在地,一代枭雄就这般毫无形象地跪地痛哭流涕,沉浸在儿女情长当中,无法自拔。
绣金靡丽的宫廷裙摆从他身边拂过,辛太后神情冷漠地走出这间屋子,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国舅爷病入膏肓,神志不清,已经无力回天。太医令,你不用给他诊治了。”
太医令连滚带爬地跟上,他险些以为要命丧此地。
众幕僚见太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均是出了一身冷汗。待凤驾启程,这才慌忙回去看国舅爷的情况。
辛卫天正立在床榻前,手抚长剑,眉眼冷肃,哪有方才疯癫浑噩的模样。众幕僚舒了一口气,纷纷上前行礼。
“日后我会戒酒。”辛卫天沉声说道,他将手中长剑举起,眸中难掩杀意。“将那两个小辈叫回来。”
东厢房。
杜筠溪望着那威严冷漠的女子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国舅爷有请,你们快过去。”紧闭的房门被猛地打开,负责传话的人声音急促。
杜筠溪回过神,跟棠寒英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同回到那间屋子。刚一踏入,就感觉到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辛卫天径直大步过来,他摁住了棠寒英的肩颈,迫使他抬起脸,让他瞧个分明。
“家住何处?父母姓甚名谁?年龄多少?”辛卫天几乎是一连串询问。
棠寒英肩头被他摁得生疼,幸好这副身子足够健壮有力,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一一回答:“家住通州县,如今十九,父亲是开武馆的,几年前便跟我娘云游行走江湖,许久未归了。”
听到他竟然有父亲,辛卫天沉住气,继续询问:“你娘的名字?长相如何?”
“她是江湖女子,人称桂娘,长相甚是英气。”棠寒英继续淡定地说道。
全都对不上。阿筵秀美温柔,擅长琴棋书画,是大家闺秀。
辛卫天不甘心,盯着这张与自己酷似的面容:“你可有在糊弄我?!”
“国舅爷,我不敢。我阿姐前两个月嫁给棠氏三公子,我近些日子才进京投亲,不敢得罪人。”
辛卫天慢慢松开手,不用他吩咐,那幕僚当中已有人悄悄出去,派人即刻快马加鞭,赶往通州县验证这少年郎所言是否真实。
“你还有阿姐?”辛卫天这才将目光落在旁边的女郎身上。
只见她一袭碧色襦裙,头发乌黑,腰间悬挂褡裢,手里还抱着药箱。她面容清丽,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安静如水。
这就是英哥儿新娶的媳妇。这场婚事匆忙又低调,等辛卫天知晓的时候,已是成婚三天后了。他十分愤怒,自己儿子就这样草率成亲,也不知娶了什么乡野女子。他有心阻止发难,却连人都见不到,只能独自无能狂怒。
如今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他冷笑一声,待认回英哥儿,第一件事便让他休妻另娶!他辛卫天的儿子,要娶的自然是京都豪门世家的贵女。
杜筠溪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喜,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生如此没有教养,身为晚辈,对长辈不恭不敬,竟胆敢直视!”辛卫天抬腕,手中佩剑就要指过去。
一只手伸过来,摁住了他的手腕。棠寒英拦在面前,与他平静对视:“国舅爷,你中毒了。我阿姐是来帮你解毒的。”
辛卫天手腕一动,欲要试一试这少年郎的身手,棠寒英顿时感觉到有股铁钳般的大力袭来。他心里一沉,权衡了一下,选择与他缠斗在一起。
杜筠溪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棠寒英的一招一式。
他不会阿青的祖传刀法,习的是谢阳韫的武功身法。但棠寒英不敢让他看出来。来自通州县的乡下小子,怎么会谢家刀法呢。倘若辛卫天瞧出来,他会更加认定是祖母将他儿子藏起来偷偷抚养。
因此棠寒英只能使一些最基础的身法。很快,他手中武器被挑飞,败下阵。
辛卫天皱眉:“你被耽误了,倘若从小便有人好好教你,不至如此。”
他握紧手指,越想越懊恼!这孩子若养在自己身边,如今必定已是一流高手了!
棠寒英无动于衷,弯腰拾起刀柄,这把普通的刀已经断裂。他拿着刀柄,对着国舅爷,神色淡漠:“还打吗?”
辛卫天一把拂去他的刀柄:“不打了。”
棠寒英却继续将手臂伸直,依旧对着他:“待我阿姐给你诊治结束,你要放我们回去。”
辛卫天收起心绪,黑眸沉沉,盯着他:“你还没有资格吩咐我怎么办事。”
“那我们继续打。”
那些站在旁边看戏的幕僚,忍不住开始互视,低声议论。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性子,倒是随了国舅爷,他们简直越看越觉得像,也越看越欢喜,这孩子虽然生长在乡下,观他行为举止,却是被培养得极好。
辛卫天审视了他片刻,忽然仰天大笑,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有种!放心,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派人盯梢着,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辛卫天转向杜筠溪,收敛笑意,神情又变得傲慢冷肃起来:“既然你断定是中毒,且说说要如何解毒?”
“心烬的制作十分复杂困难,需要许多珍稀毒物以及药材,因此寻常人家是制不出这种毒的。下毒的人不仅家境优渥,还需懂得药理,每次用量都必须精准掌握才能生效,不然它就是一味普通的酒,发挥不出毒性。”杜筠溪不紧不慢地解释,“因此要解毒,也十分复杂。首先您要戒酒,不管什么酒,一滴都不能碰了。其次,要找到心烬的酒液,加入一味名为虫参的药材,酿制七七四十九天,待长出酒虫,国舅爷吞下,方才能解毒。”
“酒液不难。虫参从何处找?”
杜筠溪垂下眉眼,答道:“虫参极难栽种,且国舅爷中毒已深,一般年份的已经不行,需要至少百年以上的。我曾听说,京都城有专门收集珍奇药材的世家,或许国舅爷可以从这方面寻找。”
她从药箱拿出一小瓷瓶,递过去:“在寻找期间,国舅爷每日服这药丸一枚,可压制毒性,减少失去理智的次数。这期间,幻觉并不会消失,您需要小心辨别。”
辛卫天原本要拒绝,一听幻觉仍然会在,他将药瓶接了过来。
待诊治完,他果然说话算话,没有为难他们,大大方方地放他们走了。临走前,辛卫天还让人送了一本心法和刀诀给棠寒英,督促他勤加练习。
他们没有急着回棠府,也没有乘坐国舅爷安排的马车,而是前往八竹巷。
八竹巷位于闹市区,人鱼混杂。杜筠溪跟着棠寒英,绕来绕去,最后停在那名为“善药堂”的药铺门前。
“盯梢的人已经摆脱了。”棠寒英垂眸,低声说道,“其实我一人进去就可以。”
杜筠溪伸手,主动挽住他的手臂,作亲昵胆小状:“既然对方认为我们情深意笃,将计就计是最好的。”
女郎身上淡淡的药箱扑面而来,棠寒英被她挽住的手臂顿时僵直,他缓了缓心神,带着她一同入了药堂里。
堂里抓药的人众多,他们规矩排队,来到柜前,棠寒英径直取出令牌,交给那学徒:“我要见你们掌柜的。”
学徒接过来,仔细辨认令牌无误,给旁边跑腿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上前将杜筠溪二人引到了后院。
后院种着一大片芭蕉,浓碧高大,垂下一片阴凉。伙计引路完转身就走。四下无人,他们等待片刻,耳畔忽然传来古怪尖锐的笛音。
棠寒英捂住心口,作不堪忍痛苦状。杜筠溪连忙扶住他,面色惊惶又担忧:“阿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笛音越来越近,一高挑女郎面露含笑地走出来,她将短笛收起来,怜悯地说道:“莫急,你的好情郎不过是中了我的蛊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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