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久违下了夜雨,平南王府地势最高的翠微楼中四角铜铃随风而起。
天色如墨般黑压压阴沉沉的,如一只潜伏在暗处,蓄势待发的巨大凶獸,半宿的急风骤雨,含蕊吐珠的丛间木樨被打的凋零衰残,檐角下雁足素绢宫装仕女灯晃晃欲坠,风雨暝晦间,游曳的烛火暗影涌动,颇有诡谲妖异之感。
“阿芙。”
萧晔向她招手,“到孤这来,从现在起,你是东宫之主,孤名媒正娶的太子妃。”
温映芙如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拾级而上。
蹙金云雀大袖上镶了拇指大小的明珠,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处下坠三尺鹅黄宫绦,愈显得行动袅娜,飘然若仙,裙裾处用了金丝织锦的蝠庆云鹤纹,逶迤一地,华贵至极,手执镶满琳琅珠玉的雀扇。
汉白玉陛阶两侧,文武百官跪地山呼千岁。
她操控不了自己的身子,心中除惶然还带了不可忽视的欣然和雀跃。
霎那间,有重物翻落,纱缦化作轻雾散作一团,场面极为混乱。
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掀帘而出。
他冷白如玉的面容上沾了血,一滴血正正划过他眉心,显的眼睫愈黑,紧抿的唇瓣苍白如纸,他生的清俊,此时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态意味。
萧晔眸中压抑着暗火,“来人,传孤旨意,将这贱人拖下去,鞭尸七七四十九日,进献这贱人的幕僚杖毙。”
“至于你,太子妃,你敢说你对她刺杀孤的事毫不知情。”
他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太子妃识人不清,遭奸人蛊惑,即日起,囚于长信殿,非诏不得出,身边宫人一律严加审查,协理东宫之权转交薛侧妃。”
他身后的女尸,脖颈上直直插入了一根金簪,血流如注,被剜去了眼珠,小巧可人的脸上两个黑压压的洞。
“阿芙,”萧晔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何况是对她。
“孤知道是委屈了你,孤一旦稳下局势,就派人赎你回来好不好?”
这话不论温映芙听到多少遍,还是止不住的作呕,她的夫君,大雍的太子萧晔会在兵败后为求活命把她赠与叛军之首,她不堪受辱,以头抢柱。
她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倏然睁眼。
女子的柔荑取之不见,眼前的是稍带婴儿肥的稚童藕臂,她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的确确是她的手没错,不过是缩小版的,换句话说,是幼年时的她。
随着她的动作,拔步雕花床上的小东西不住的晃来晃去,她摘了下来,手心里的是一个漂亮的人偶娃娃,用柏木做了手脚,刷上桐漆,可灵活拆卸,更重要的是,这个娃娃的眉眼和她足有七分相似。
她没记错的话,七岁那年她生了场大病,她母妃怕她熬不过去,听江湖术士的话,给她做了个“替身”,日日悬于床头。
这东西她越看越瘆的慌,后来随便找了个由头丢了。
这小人偶好端端的,身上的华服崭新光泽,一看就是刚做不久。
有脚步声自外间传来。
温映芙蹑手蹑脚钻进被衾里,双手叠放,一闭上眼就察觉到那人坐到了枕边,拿出了帕子,伏在了她身上,抽抽噎噎道,“阿芙,娘的阿芙啊。”
她哭完了又哭自己命不好,嫁的丈夫是藩王里头不争气的,生的长子是个病秧子,次子夭折,就连幼女也病的昏迷不醒好几日了。
冰冷的泪水滴到她的颈窝,温映芙止不住身子一颤。
平南王妃傅氏又惊又喜,拥住了她,“阿芙,你醒了?”
她冷的厉害,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片刻后,才探出小脑袋,“阿娘,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我梦见自己嫁给萧晔后,他冤枉了我,梦里对我也凶的很。”
傅氏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萧家的野小子敢这么对阿娘的心肝儿,阿芙莫怕,大不了休了他,阿娘可以为你挑一位俊俏的小郎君,对我们阿芙千依百顺。”
说到此处,她看着幼女天真的小脸觉得说这些还为之甚早,便住了口。
“你病了好几日,现下终于醒了,要不是大夫说你不便移动,阿娘真想把你塞进马车里。”
“马车?”
“阿芙病糊涂了,我们正要去为陛下祝寿呢,赶上三个月后的万寿节,你不是很好奇,早就想一睹天颜了么,要不是你大病一场,我们早就该走了。”
前世的确是有这桩事,可以说是一切的始点。
她重生到魏胡之乱还未开始的时候,萧氏皇族还未没落,朝堂还不是谢妄的一言堂,她也还没有嫁给萧晔,受尽了他的冷落。
“阿娘,我……”她嗫嚅道,“我能不去么?”
傅氏为难道,“放在平日,缺了一个你也无甚要紧,只是皇后娘娘来信,说是想要见一见你。”
“你放心,皇后娘娘知礼明仪,不会为难一个小丫头的。”
她倒不是害怕皇后,她是害怕又遇上萧晔,不过这次她有了前世的记忆,别去招惹他,绕着他走就是。
温映芙乖巧应下,“我去就是了,阿娘,我刚才是在逗你玩呢,你们去京城吃香喝辣的,把我一个人留在家中,我倒不依了。”
那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来自天边,飘渺无踪,“幼时阿娘教你那首乌衣巷你还记不记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个谢指的就是当今幽州王府的前身,端的是位比皇权,尊贵无匹。”
“如今谢氏掌权,萧氏皇权旁落,谢家那位当家人太过心狠,非要把藩王赶尽杀绝,咱们平南王府也不是好惹的,”那女声温柔熟悉,娓娓动听,“温家嫡脉的女子里属你容色最盛,太子又那样年轻,或许,他会喜欢你也说不定。”
“温映芙,你好大的胆子,”男人的口吻里了带愠色,“温家是不是想要孤的江山,孤也要拱手相让,是,你们温家是助孤杀了……”他蓦地止住,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觉得不祥。
“母妃,”他跌跌撞撞跑进殿内,稚嫩的脸上泪痕交错,“父王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恶狠狠地推开搀扶他的宫人,“是你用鸩酒毒杀了我的生母。”
怨屈的哭叫,怨憎的唾骂一齐涌入温映芙的脑子里,她痛苦万分,用手捂住双耳,命令道,“都别吵了!”
“我看别吵的是你才对吧。”
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温御衡常年病榻缠绵,因周车劳顿而脸色苍白,此时正倚在厢壁上。
平心而论,二人的容貌都生的极出色,尤其是温映芙,她年纪尚小,不过七岁,肤色白净莹润。
身着蜀地特有的服饰,腰间系了繁复精巧的银丝绦,红玛瑙流苏垂于逶迤裙摆之间,已能看出日后的绝色之姿。
她堕着乌黑纤长的眼睫,尾间一粒朱砂痣若隐若现,仿若古老祭祀礼上端坐的神女。
她明白是又陷入了前世的梦魇之中。
“鬼叫什么,让不让人休息了?”
温映芙本为搅了他休息而愧疚,见他说话这么不客气,火也上来了,“你做噩梦不叫吗,知不知道怜爱幼妹,你给我好好说话,不乐意就下去,一路走着到京都。”
他阴阳怪气道,“这是到了京都,仗着有人撑腰,说话都硬气不少。”
“我可听说京都的女儿家个个都温柔似水,琴棋书画都是从小练起的,你说太子怎么就这么倒霉,跟你有婚约,偏偏还是先皇在世时定下的,解都解不了,先皇知道他自己这么霍霍他孙子吗?”
“要不是母妃安排,你以为谁愿意和你这种泼妇坐在一起。”
要不是在马车里,温映芙已经站起来了,拧眉怒道,“你敢骂我是泼妇?”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马车外传来一个男声,语带关切,“阿芙,你怎么和衡儿吵起来了?”正是二人之父平南王。
温映芙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委屈道,“我不要和他坐一起,咱们平南王府穷的要省一辆马车不成。”
平南王失笑道,“你们母妃本来是想让你们兄妹坐在一起培养感情,没想到适得其反。”
“阿芙,衡儿身子孱弱,经不起马上颠簸,不若你和他换一换,和父王一起骑马,怕不怕?”
温映芙只要不和温御衡待在一起,就是下去和仆役们走路都答应,也忘了她其实并没有骑过马,“好啊,父王你可不许把我摔了。”
她欢欢喜喜的叫人停了马车,平南王亲自把她抱上了马。
花苞似的发髻上金蝶红珊瑚珠华胜随着她的动作一颤颤的,仿若振翅欲飞,纯白发带随风轻曳,垂于肩上,被她不耐地拨回。
温御衡就在后面的马车默默注视着一,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恨意,他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唇角,若无其事的关上了车窗。
温映芙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的生疼,她不好扭来扭去,只好忍了,“骑马也没多少意思,我还是去找母妃吧。”
平南王阻止了她,“你母妃前两日照料你,不慎得了风寒,女医正在侍奉她,你就别去扰她了。”后面的马车里隐约能听到女子的咳嗽声。
温映芙无聊透顶,装作天真无知,“皇帝过个生辰,排场真是够大的,我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半月了,我屁股都磨的起茧子了。”
“陛下万寿节将至,恰逢他登基的第三个年头,据说会举办的分外隆重,各地藩王都会来献寿,机会百年难得一遇,会在今年冬至开展冰猎。”
“那幽州王也会来吗?”
平南王心下奇怪,自家女儿一向不爱关心这些,今日怎么转了性,不过也是好事,起码不是一心想着贪玩了。
“现任幽州王谢衍舟尚当朝天子之姊,平阳昭大长公主萧妙真,依本朝驸马不得参政的惯例,上交了兵权,不必镇守藩地,帝心甚悦,为他特地在京都敕造了府邸。”
温映芙不会不懂这背后的意思,仰着脸看向平南王,“父王,那咱们要不要去巴结幽州王,逢年过节送个礼什么的。”
平南王爽朗地笑出了声,“不必了,他并不是厉害角色,父王觉得比起他,你和衡儿振兴咱们平南王府的日子指日可待。”
温映芙一提起温御衡便兴致全无,前世若不是他早死,府中无人挑大梁,她岂会落得那般下场,撅了撅嘴,去欣赏沿路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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