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宫宴何时散的,萧华棠已记不真切。
她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沈清弦那道逆光而入的玄色身影,和他垂眸时,眼底杀伐之气截然相反的破碎感。
像只误入宴席、被灯火惊扰的孤鹤,让她心尖莫名一揪,只想把这“孤鹤”揣进自己绣着金凤的袖笼里暖着。
翌日清晨,甘露殿内檀香袅袅。
皇帝萧景琰正批阅着奏折,听闻那熟悉带着点急躁、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头也未抬,只无奈地笑了笑:
“来了?朕就知道你坐不住。甘露殿的地砖都快被你走薄了三分。”
萧华棠屏退了宫人,径自走到御案旁,纤纤玉指拈起那块上好的松烟墨锭,一边缓缓研磨,一边软声道,尾音拉得又娇又长:
“皇兄,既知我心,何不成全嘛?您看这墨,磨得多匀、多润,就像我的心意,绵绵不绝……”
“胡闹。”皇帝搁下朱笔,看向自己最宠爱的妹妹,神色严肃了几分。
“华棠,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你昨日殿上所言,朕只当你是一时兴起。
那沈清弦虽是将才,但终究是一介武夫,常年征战,刀口舔血,岂是你的良配?”
他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妹妹小嘴一撇,研磨的力气陡然大了三分,墨汁差点溅上龙袍袖口。
“他不是武夫!”萧华棠停下动作,美眸灼灼,像燃着两簇小火苗,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在宣战。
“他是英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绕过御案,凑近了点,身上清甜的蔷薇露香气几乎要盖过殿内的檀香,语气带着蛊惑:
“皇兄,正因婚姻大事非儿戏,臣妹才更要嫁一个自己真心倾慕之人。
您想想呀,满朝文武,世家子弟,可有第二人能在二十二岁便有他这般功绩?
可有第二人能有他那般……又冷又倔、让人看了就想……”
她及时刹住“就想欺负”的后半句,清咳一声,“咳,那般气度?”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沈清弦沉静的黑眸和紧抿的薄唇,语气愈发坚定,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画着小圈圈:
“他保的是大梁江山,护的是皇兄的天下。
我嫁他,既是成全自己,亦是皇兄对功臣的莫大恩典。
于公于私,有何不可?
这叫双赢!皇兄您稳赚不赔!”
皇帝凝视着她脸上那副“我超有理”的表情,试图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深知这个妹妹被娇宠惯了,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过,看上的花灯都要摘下来挂在床头。
但沈清弦……他想起昨日宫宴上那年轻将军拒人千里的冷肃,总觉得妹妹这团火,怕是要撞上冰山。
“华棠,你不懂。”皇帝揉了揉额角,感觉比批十斤奏折还累,“沈家手握兵权,朕重用他,亦要忌惮他。你若嫁入将军府,这其中的牵扯……”
“正因如此,才更要嫁!”萧华棠逻辑清晰,立刻接过话头。
她伸出两根葱白手指,俏皮地勾了勾:“沈家忠心,皇兄是知道的。
把我嫁过去,既是天家恩宠,稳住沈家之心,又何尝不是将沈家最出色的继承人,更紧密地笼在皇兄您手中?
有我在,沈家便永远是大梁最贴心的臣子!
他沈清弦敢不听话?我揪他耳朵!”
她说着,还做了个虚空揪耳朵的动作,引得旁边侍立的老太监嘴角抽搐,赶紧低头看鞋尖。
这话,半是歪理,半是真心,却恰好说中了皇帝心思的一部分。
他确实需要一种更牢固的方式,来绑定这柄日益锋锐的国之利器。
见皇帝神色有所松动,萧华棠心下一喜,趁热打铁,提起繁复华丽的裙摆,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动作快得像只扑食的猫儿。
“皇兄,”她仰着头,平日里娇艳明媚的脸上此刻全是破釜沉舟,偏偏眼圈恰到好处地红了,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委屈的颤。
“臣妹此生,从未如此明确地想要一人。
若不能嫁他,我宁可长居宫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天天对着佛祖念叨您狠心……”
她悄悄抬眼觑了下皇帝表情,适时地吸了吸鼻子。
“你!你这是在威胁朕?”皇帝猛地站起,指着她,又是气又是好笑,这丫头连耍赖都耍得这么理直气壮!
“臣妹不敢。”萧华棠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轻颤,声音却依旧“坚定”。
“只是陈述心志。真的,很认真的那种。” 她偷偷瞟了眼旁边的铜鹤香炉,心里盘算着跪多久能让皇兄更心疼。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闻更漏滴答,檀香细细。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妹,她像一株带着露珠的牡丹,美丽娇贵,此刻却非要往布满荆棘的战场上扎。
他想起已故的母后临终前嘱托他定要照顾好妹妹……
最终,那点无奈和纵容占了上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挥了挥手,“你且先回去。此事……容朕再想想,总需问过沈卿自己的意思。”
他特意加重了“沈卿自己”几个字。
萧华棠眼睛瞬间亮了,灿若星辰,她知道,皇兄基本就是应允了。
她立刻叩首,起身时,脸上已绽开明媚灿烂的笑容,都能把整个甘露殿照亮三分,变脸之快让老太监叹为观止:
“谢皇兄!皇兄最好了!
臣妹这就告退,不打扰您勤政啦!”
她像只终于得偿所愿的雀儿,提起裙裾,脚步轻快地翩然而去,裙角带起的风都透着欢欣。
皇帝望着那活泼得过分的背影,眉头却缓缓蹙起。
恩宠与制衡,妹妹显而易见的“见色起意”与朝堂的稳定……
此事,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他有些头疼地想,沈清弦那冰疙瘩,受得了华棠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吗?
与此同时,将军府书房。
“咳咳……弦儿,昨日宫宴,陛下可曾说了什么?咳咳……”卧榻之上,沈夫人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低哑的声音里透着不安。
她紧紧攥着被角,目光胶着在窗前那抹挺拔却透着孤清的玄色身影上。
沈清弦一身素净常服,身形笔直如松,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在秋风中簌簌落叶的苍劲梧桐,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
“陛下只是例行封赏,慰勉了几句。”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涟漪。
“那就好,那就好……”沈夫人喃喃重复,像是试图说服自己,随即话锋陡转。
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沉重:
“弦儿,你需时刻谨记,我们沈家如今的每一分荣耀,每一寸土地,都是你父亲和你用命搏来的,用血浇灌的!你……”
她喘息了一下,浑浊的眼中是深切的忧虑:“你身份特殊,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尤其是在陛下面前,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引人注目……
昨日宫宴,我听闻长公主殿下……”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沉重的石头砸在沈清弦心上。
“母亲,我明白。”沈清弦打断母亲的话,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如何能不明白?
这二十二年来,她像一个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影子,活在这个精心构筑的巨大谎言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昨日宫宴上,那位尊贵无双的长公主殿下,那过分灼热、毫不掩饰的探寻目光,几乎要将她冰冷的伪装灼烧殆尽。
周遭那些勋贵女眷们带着揣测的私语,更让她如芒在背,只想立刻逃离那金碧辉煌的囚笼。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神色惶恐到了极点:
“夫人!将军!宫里……宫里来人了!
是陛下身边的王总管王公公!带着旨意!
已经到前厅了!”
“什么?!”沈夫人猛地坐起,动作牵扯到病体,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她与沈清弦骤然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两人心中同时沉入冰冷的谷底。
如此突然,毫无预兆的旨意……
是福?是祸?
为何而来?
沈清弦目光一凛,她迅速整理好本已一丝不苟的衣冠,动作沉稳利落,大步流星走向前厅接旨。
只是,在她看似沉静如水的面容之下,心湖已掀起滔天巨浪。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她。
这突如其来的帝王召唤,十有**,与那位行事作风犹如夏日骤雨般张扬的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王总管果然在前厅候着,面上带着宫中内宦滴水不漏的和善笑容,如同戴着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他并未带来正式的黄绫圣旨,宣读的是一道皇帝口谕:
宣辅国大将军沈清弦,即刻入宫,于御书房觐见。
“臣,领旨。”沈清弦撩袍,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她垂首叩拜的瞬间,浓密的长睫如同鸦羽般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躲不开,避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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