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离先王去世已经过了一日,格洛丽亚此时却是烦心倦目,不停地在书房中踱步。
许多见风使舵的贵族们纷纷请愿,希望格洛丽亚立刻举行加冕仪式,但这却遭到了教会的强烈反对。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同格威特教宗商量好了吗?”格洛丽亚刚下令清理战场,重修宫殿,就听到了教会成员不愿出席明日庭会的消息,心里十分烦躁。
“说是生病了,咳嗽咳得话都说不利索。几个枢机主教以教宗不适他们不敢轻易决定教中事宜为由拒绝出席。”杜普雷斯低着头,语气中也带着不满。
“我不需要他说话,能点头就行了。”格洛丽亚说道。
“让他点头倒是不难,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先办好。”杜普雷斯眼睛一转,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为难,“殿下,您的两个弟弟,现在正关在地牢里,您预备怎么处置他们呢?”
“那两个废物,”格洛丽亚厉声骂道,“替我去问问他们还愿不愿意活,如果不愿意,我绝不拦着他们提前去弗米亚神跟前侍奉。”
格洛丽亚这两个弟弟可谓是蠢货中的两个极品。
昨夜政变时,就算自己的父王被杀,他们也不愿意露面,更不用说带兵支援了。今晨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时,这二位倒是姗姗来迟,一唱一和地谴责起自己的姐姐来。
年纪大点那个仿佛得到了神明的授意,痛心疾首地骂她弑父弑君,忤逆狂悖,话音未落就被艾丝布尔带着人扭断了胳膊,疼得嗷嗷大叫,而另一个见状则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
“殿下,就算我们能让格威特教宗恢复您的继承权,您也只是第三顺位继承人。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利于您的加冕,还请您务必考虑这件事。”
杜普雷斯明白这位公主的心情,依他看来,这两位王子必不能留,但他也不愿做这个罪人,只希望最好由格洛丽亚开口,自己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格洛丽亚当然明白杜普利斯是什么意思。她与这两个弟弟之间除了血缘,没有任何亲情可言,但她又不愿承受弑父夺位后又残杀手足的骂名,一时之间竟然对他们毫无办法了。
“那劳烦你先去替我探探那几位老大人的口风,问问他们的意见。”格洛丽亚转过身,看着窗外还未清理好的战场叹了口气,“之后的事,等艾丝回来,我们再商量吧。”
杜普雷斯看着格洛丽亚的背影,也觉得在此继续旁敲侧击的意义不大,便应声退了出去。
手足相残这种事他听得多了,但他尚不确定,眼前这位公主是否也会为了王位在杀死自己的父亲后继续顶着压力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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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艾丝布尔甚至没有好好处理伤口,就已然离开了欧普多宫,去往了不远处的奇诺高塔。
奇诺高塔是关押犯了错的贵族成员的地方,有时也用来圈禁国王的情妇,当她们私德不修或人老珠黄而被国王厌弃时,为了守住众人皆知的“王室秘事”,就会被送到这里来,在孤独与黑暗中死去。
艾丝布尔的姨妈卡缇娜就被关在这里,至今已有十五年了。
卡缇娜在十七岁时就嫁了人,本来以为自己即将获得美满的家庭生活,谁知她那位丈夫英俊潇洒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自私贪婪的心,他哄骗卡缇娜与他结婚只是为了获得她高额的嫁妆,用来还自己的私债和贿赂官员。
卡缇娜在生下艾丝布尔的表妹后,就被丈夫作为国王的情妇送到欧普多宫。两年后又因为一次流产变得精神恍惚,国王便下令将她关入了奇诺高塔。
艾丝布尔望着晴天白云下的奇诺高塔,思绪万千。这高耸的塔尖下,华美的外墙里,锁着一个个本该如娇花般绽放的女人。但她们的命运无人关心,史书上也不会记下有关她们的任何一笔。
“莱文小姐,门开了。”身后传来卫兵的声音。
艾丝布尔一时恍惚,回过神后,她叹了口气,朝着卡缇娜的囚笼走去。
奇诺高塔的布局不算复杂,显然掌权者并不认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们和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们能有什么能耐逃跑。
但艾丝布尔却觉得每一条长廊都那么远,每一节台阶都那么高。这里的窗子都很小,阳光很少能透进来,就算铆足了劲儿挤进来了,也只能照亮一两块灰砖。日子一长,大概太阳也觉得厌烦了,就干脆连半点阳光都不愿意施舍了。
终于,艾丝布尔的眼前出现了一扇小门,门两边站着两个卫兵正在给她开锁。显然,门的背后就是她的姨妈卡缇娜了。
铁门被拉开的声音十分刺耳,艾丝布尔几乎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实在太久没见过这位卡缇娜姨妈了。她只听说卡缇娜发了疯,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门开了,首先迎接艾丝布尔的,是扑鼻而来的潮味与霉味,若仔细闻闻,里面甚至还混杂着馊了的麦粥及呕吐物的味道。艾丝布尔及几个卫兵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鼻子。
房间异常地狭小,里面只摆着一张嘎吱响的木床,一张缺了角的木桌,以及一把一坐就晃悠的椅子。
桌上一个破损的烛台不知为何还点着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窗户倒是比长廊上的大一些,挡风的玻璃已经损坏,上面钉了几块木板,但也因年久受潮的关系只是松松垮垮地掉在那儿,轻轻一推就能连同整个框架一起破坏掉。
艾丝布尔走进了些,依稀看到阴冷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她尝试叫道:“姨妈?卡缇娜姨妈?”
那人听到艾丝布尔的声音后,像是被惊吓到一般哆嗦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眯着眼睛向前走了几步。
艾丝布尔刚想上前,就被身旁的卫兵拦住。
“莱文小姐,请当心,听说她发起疯来能把人耳朵咬下来。”卫兵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嫌恶。
“士兵,”听到这话,艾丝布尔十分不悦,“你想替我去吗?她是我的亲姨妈,或许她只会咬陌生人呢?”
卫兵闻言一愣,马上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一脸窘迫地收回了手。而此时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干哑的笑声,像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有趣。
“卡缇娜姨妈?我是艾丝布尔,您还记得我吗?”艾丝布尔轻声道。
只见那人微微抬头,盯着艾丝布尔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出双手,向艾丝布尔急速跑来。但随着一声铁链被拉扯的响动声,那人一个趔趄,“砰”地一声跪坐在靠近木桌的地上,痛苦地呜咽起来。
艾丝布尔被吓了一跳,但也是在这个时候,艾丝布尔看清了自己这个姨妈现在的样子。
她本该乌黑亮丽的头发混入了好些白丝,变得如干草一般枯槁杂乱。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礼服,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那样干瘪和苍老,配上那嘶哑的哭泣声,哪里还有半点贵妇人的样子。
在奇诺高塔,她被有一日没一日地用铁链锁着。那锁链不是用来禁锢住她的手脚的,而是拷在她的脖子上,击垮她的心性的。一眼看过去,她的脖子上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可被那件脏兮兮的高领礼服一遮,又看不真切了。
艾丝布尔慢慢靠近她,刚想扶她起来,就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
“你怎么才来?”卡缇娜尖声地控诉道,“你怎么才来!”
“对不起,卡缇娜姨妈,我应该早些来的。”艾丝布尔对她极有耐心,就像小时候她对自己一样。
“姐姐……”因为大口喘气,卡缇娜连话都说不太清晰,“姐姐,我好想你。”
卡缇娜的双手颤抖着,嘴唇早已被她自己咬破。她抓着桌角,费力地让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对艾丝布尔不断地喊着“姐姐”。
艾丝布尔想,或许是卡缇娜忘记自己,只记得母亲了,又或许是自己与母亲长得太过相似,她一时认错了。艾丝布尔没有纠正她,只是默默地听着。
“姐姐,你还记得我告诉你我怀孕后,你来我家看我时的表情吗?”卡缇娜紧紧抓住艾丝布尔的手腕说道,“就是像现在这样,担忧我,又可怜我。”
艾丝布尔刚想接话,却被卡缇娜打断了,她似乎更想在此时畅所欲言。
“姐姐,我羡慕你,母亲和父亲一向都比较喜欢你。他们疼爱我,但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愿意和我说,每次都要我求你,你才会悄悄告诉我。就算我问起,他们也只会笑呵呵地对我说:‘让你的姐姐去操心吧。’
“我知道,以我的资质,根本无法继承爵位,我也不想和你一样建功立业,但我就想要一个像母亲和父亲这样美满的家庭,我也想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可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话,不嫁给那个徒有其表的混球,我现在会过得幸福一点吗?这样你……这样你就不会离我而去了吗?”
卡缇娜近乎崩溃地通过艾丝布尔在向姐姐寻求对话。
她们姐妹俩的性格截然相反,但关系却十分亲密。莱文家为了请求国王释放卡缇娜对国王言听计从,艾丝布尔的母亲在赴死前还在念叨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可惜天不遂人愿,姐妹俩再无重逢之日。
卡缇娜摸着桌沿,一路晃到那扇岌岌可危的窗前,将桌子推得离墙近了些,一屁股坐了上去。但由于脖子上的铁链不够长,扯得她哀嚎了一声,又痛哭起来。
此时手握铁链钥匙的看管侍女被卫兵揪着衣领抓来扔在了地上,她被艾丝布尔一声呵斥后,才哆哆嗦嗦地去开锁。锁一打开,就飞奔着向门外跑去,躲在卫兵后面不敢吱声。
奇怪的是,铁链被打开了,卡缇娜却再也不开口了,连哭声都渐渐收了。
艾丝布尔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沉默的姨妈,心中五味杂陈。
那年,母亲带着六岁的她参加卡缇娜的婚礼时,她还什么都不太懂,又什么都好奇。她不记得她摔碎卡缇娜家的古董盘子,也不记得曾打翻了卡缇娜的结婚蛋糕,她只记得卡缇娜那日的笑容如春日阳光般明媚,如冬日炉火般热烈。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卡缇娜了。
而终于有机会再见到她时,卡缇娜的脸上已再无生气。
卡缇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蜡烛,烛火映在她的眼中,引诱着她伸手去拿那个又破又脏的烛台。她曾经白皙光滑的双手如今已满是伤痕,新伤口叠在旧伤口上,仿佛大大小小的邪灵正趴在她手上吸取着她的养分与灵魂。
“卡缇娜姨妈,您还记得乌米莉吗?您的女儿还在等你,我们都很想您。”艾丝布尔说道。
就算听到女儿的名字,卡缇娜也依旧没有出声。只见她迅速地将身后的木板扯了下来,向艾丝布尔砸去。
艾丝布尔当然躲开了,但也被迫退远了些。她不清楚卡缇娜为什么突然这样做,现在她更担心没有了木板那微弱的支撑,卡缇娜随时有可能从窗边掉下去。
艾丝布尔小心地轻唤道:“卡缇娜姨妈,求您了,我们回家吧。”
听到“回家”二字,卡缇娜猛地抬起头,与艾丝布尔四目相对。此时卡缇娜眼中仿佛有倒下的战马,有夭折的孩童,有折断的枯枝,有凋谢的百花。她的眼中倒映着一切,但这一切都是如此地痛苦,是生命逝去,是堕入黑暗。
看着卡缇娜的眼神,艾丝布尔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拯救过谁。
卡缇娜的嘴一张一合的,艰难地从嗓子里扯出一句话:“艾丝,你像她,真是个好孩子。”
听到这句话,艾丝布尔没有任何思考地冲上前去,想要抓住卡缇娜的手,但卡缇娜只朝她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随后整个身子毫无犹豫地向后倒去,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烛光也随着她一齐从高塔坠下。
“不!”艾丝布尔嘶吼道。
她的手悬在空中,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她没能救下卡缇娜。
至此,她的母亲和姨妈——莱文家的两个女儿都离开了人世。
噙在眼眶里许久的泪水喷涌而出,艾丝布尔趴在窗边哭得声嘶力竭。她通常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感到痛苦和惋惜,但对于这个在她记忆中从来都是笑容满面的姨妈,她就如自己的母亲一样无法割舍。
到底是谁让她发了疯?或者说到底是谁将“疯女人”的名号塞给了她,让她饱受折磨,让所有人觉得她的遭遇都是理所应当?
模糊中,她似乎看到房间的四面墙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若是凑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只有两个字:“回家”。
或许卡缇娜被关进来的头几年是想过回家的,但她的希望在莱文家被逐出伊格雷治时就已经破灭了。
“家”——这个曾经对她来说高于一切的梦,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她,禁锢了她的一生。
而当一个人被铁链锁了十几年,能活动的范围不足十步时,她最想要的究竟是“回家”还是“自由”呢?
护卫们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靠近。而艾丝布尔看到高塔下,卡缇娜身旁已经围了一圈人。
他们是在惋惜生命的逝去,还是在想这个疯女人终于死了呢?
这是艾丝布尔在战场上都没有感受过的无力,救人竟然比杀人还要难上许多,而救一个疯子,似乎更是难上加难。
疯子的家人们认为救他们是理所应当,但旁观者却认为拼尽全力去救一个疯子并不值当。而当得知了疯子们的遭遇,理解了疯子们的痛苦,把他们当做饱受苦难的人们中的沧海一粟时,与疯子的感同身受,又会让世人把自己塑造成另一个疯子。
所以是不是疯子,决定权在别人。只要是疯子,就逃不开从高塔上坠落的宿命。
就连得知消息的格洛丽亚都会问一句:“真如传言所说,她真的疯了吗?”
而艾丝布尔只是答道:“我不确定她到底疯了没有。她要是想自杀,有几千种方法,不吃饭就是最简单的一种。但她一直等到我们解开了她脖子上的锁链,才下定决心去死。她跳下去之前一直看着我,好像在跟我道别,在向我诉说她十几年的不甘与悲痛,最后以她的死亡来逼迫我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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