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疲惫感,不像身体劳累后的酸痛,可以通过酣睡驱散。
恰恰相反,我睡得越来越多,昏昏沉沉地陷入床榻,仿佛要陷进没有尽头的深渊,可醒来时,脑子里缺更加沉重混沌,眼皮需要耗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撑开。
情绪也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有时,我能对着窗外的云,呆坐整个下午,脑子里空空如也。
有时,毫无来由地烦躁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
文件摆放不够整齐,电脑运行发出的微弱嗡鸣,甚至张姨在厨房里轻微的碗碟碰撞声,都能像细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激起无名火。
起初,我将这些归咎于压力。
云巅这个项目像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大山,压在我的肩头,每个决策,每次谈判,都牵扯着巨大的利益和未来,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而比项目更耗神费力的,是与周怀之间那越来越微妙,越来越紧绷的拉锯战。
我们之间,似乎因为徐姝雅的彻底出局,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复杂的平衡。
他依旧试图掌控,而我则在拼命挣脱,同时又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一切,不至于让局面彻底崩盘。
这种在钢丝上行走的感觉,日夜消耗着我。
张姨炖了鸡汤,用的是她惯常的方法,小火慢煨,汤色清亮,香气浓郁。
以往,这是能让我感到温暖和慰藉的味道。
可那天,当那股带着丰厚油脂香气的味道从厨房飘出来,钻进我的鼻腔时,我的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
我捂住嘴,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洗手间,反手锁上门,趴在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部痉挛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徒劳的收缩,逼得我眼泪直流,眼前发黑。
周怀听到动静,走到洗手间门外敲门,声“怎么了?”
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流用力拍打着脸颊,试图压下那股恶心感和随之而来的虚弱,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圈泛着不自然的红。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隔着门板含糊地应道:“可能……有点肠胃感冒,没事。”
他似乎在门外停顿片刻,然后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心脏还在失序地狂跳。
迟来的警觉,如同一道闪电,终于劈开我连日来的浑噩。
第二天早上,卫生间内,世界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颤抖着手,按照说明操作,将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棒放在平整的洗手台边缘。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显示窗口,大脑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无数嘈杂的,无法分辨的噪音。
两道红杠。
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光线也变得扭曲而不真实,紧接着,巨大而尖锐的嗡鸣声猛地冲回我的耳膜,伴随着眩晕感,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没有带来丝毫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期待,反而像晴天霹雳,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直直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怎么会,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毫不夸张的说,此时的我,正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手里紧紧攥着好不容易,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争夺来的权柄和地位,握住那柄可能斩断过往,开辟新生的利刃。
而这个孩子的到来,像从天而降的巨石,不由分说,轰然砸下,将我面前所有可能的去路,都堵得死死的,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该怎么办?
无比现实,又无比残酷的问题。
留下?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的瞬间,我就感到窒息般的恐慌。
留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和周怀之间,那本就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将被无法斩断的血脉纽带牢牢锁死,直至生命的尽头,我将永远无法真正摆脱他,这个孩子会成为他套在我脖子上最牢固,最无法挣脱的枷锁。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谋划,所有对独立人格和自由的渴望,都会在周怀知道这个消息后化为泡影。
我将眼睁睁看着自己,重新跌回那个以他为中心旋转的轨道,甚至可能,为了这个孩子,不得不去学习扮演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的名为母亲的角色。
我的事业,我的野心,我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属于“李素”的人生,都将被迫让位,或者被彻底吞噬。
那么……打掉呢?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心理便泛起尖锐的,生理性的抽痛,让我几乎直不起腰。
那不仅仅是一个胚胎,一个细胞团,那是一个生命,一个与我血脉相连,呼吸与共的存在。
无论它的到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多么的让我措手不及和恐慌,扼杀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罪孽感。
我能做到,亲手终结这个悄然孕育在我身体里的小小生命吗?
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巨大的恐慌,让我不知所措。
在公司,我强迫自己戴上冷静果决的面具,依旧是那个条理清晰,发号施令的李总,用高强度的工作暂时麻痹自己。
可一旦独处,那些纷乱的,互相撕扯的念头便如同失控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留下还是放弃?
自由还是羁绊?
自我还是母性?
每个选项背后,都连着一条我看不到尽头的路。
我需要一个人。
不是商量,不是依靠,而是需要一种外部的力量,来帮助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逼我做出决定。
一个我独自无法承受其重量的决定。
第二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独自一人开车去了本市最好,也最注重**的私立医院。
挂号,候诊。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肃穆,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重量。
周围坐着形形色色的女人,有的在丈夫或伴侣的陪伴下,面带期盼和甜蜜,有的独自一人眼神茫然,还有的和我一样,眉宇间锁着无法与人言说的焦虑和挣扎。
我们共享着同个空间,却怀揣着各自截然不同的命运剧本。
躺在B超床上,冰冷的耦合剂涂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激起战栗。
探头在上面缓慢地移动,我死死屏住呼吸。
医生看着屏幕,语气平静无波地报着我听不懂的数据,像在朗读与我无关的报告。
一系列检查后,我坐在了医生的诊室里。
“李小姐,根据检查结果来看,你确实是怀孕了,目前看大概六周左右。”
“医生,我目前的情况,可能不太适合要这个孩子,如果我选择终止妊娠,手术风险大吗?对我以后会有什么影响吗?”
她拿起另一份报告,手指点在上面的一项数据。
“李小姐,我正要跟你谈这个问题。”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根据你的激素水平检查和AMH值评估来看,你的卵巢功能并不理想。”
我愣住,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长期处于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精神高度紧张,加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没有明说,但意有所指,“……以及可能存在的抽烟、饮酒、熬夜等不良生活习惯,导致你的卵巢功能,已经有早衰的迹象。你的AMH值明显偏低,基础卵泡数量也不理想。”
她放下报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坦白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一胎,我个人是强烈不建议你放弃的。”
“为什么?”
“因为,如果这一胎不要,以你目前卵巢储备急速下降的状况,往后想要再自然受孕,可能会非常,非常困难。甚至不排除彻底失去生育能力的可能。”
彻底失去生育能力。
她的话像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将我原本只是关于选择的难题,瞬间升级为残酷地判决。
我原本以为,还可以权衡,还可以犹豫,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冷酷无情的生理判决,直接将我逼到悬崖边上,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是没有想过做母亲的可能。
我也曾模糊地勾勒过柔软婴孩的模样,但那绝不是在眼下这种情形下。
在我和周怀的关系如此畸形扭曲,在我的人生方向尚未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在我内心还充满恨意与不甘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诊室的,手里的检查单和报告仿佛有千斤重,坠得我手臂发麻,脚步虚浮。
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安静无声,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柔软得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医生那些斩钉截铁的话,却在我耳边反复回响盘旋,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我的理智和情感上。
这不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了。
留下,是将我未来的自由,我好不容易从泥潭中挣扎而出,试图建立的独立人格,与我体内这个意外降临的,脆弱的小生命,进行一场残酷的,没有赢家的捆绑。
我要用我余生的可能,去换取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而打掉,则意味着,我可能亲手扼杀的,不仅仅是一个六周的胚胎,或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为母亲的机会。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失去自由的恐惧。
即使我将来能够挣脱周怀,能够拥有成功的事业,渴望的自由,全新的生活,但这个关于生命,关于传承的永久性缺失,是否会成为我心底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
在未来的某天,我是否会为自己今日的选择而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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