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是个疯子。
回想昨夜到今日,顾维桢嘴里吐出的话语,字字恳切、句句逼真,听上去和真的一样,真挚的语气里裹着致命的伪装,让人不自觉便要沉沦。明明是致命的毒蛇,却以温顺的绵羊示人,若是换了旁人,当真要陷入他编织的甜腻谎言里了。
可他不是旁人,他是温珩礼。
他见过顾维桢真心待人的样子。
小雪时节的宫墙,裹着一层静穆。青灰色的宫砖被薄霜染得泛白,檐角飞翘处凝着细碎的冰晶,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在朱红宫墙上扫出浅浅痕迹。
这不是温珩礼第一次入宫,十余年前他来过这里,大约也是这个时节,只是那时候比现在更冷。
穿过重重宫门,温珩礼拢了拢绯色华服,随引路太监踏上汉白玉长阶,远处长乐宫的琉璃瓦上覆着薄霜,在淡蒙天光下闪着冷润的光,层层叠叠的宫阙绵延向两边,沉默地彰显着皇权的威严。
站在宫宇脚下的他渺小如烟。
或许是天冷的缘故,温珩礼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微微发抖,他双手垂下,于殿门口处愣了好一会。
“郡主?”
引路太监不解道。
温珩礼如梦初醒,刚想说什么,一只温凉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
“都说了天冷让夫人穿那件锦貂裘披风的,别以为京城的冬天比不上燕北,”顾维桢搓了搓温珩礼的手,心疼道,“手怎么冰成这样?赶紧进殿吧。”
温珩礼一时怔住,就被顾维桢拉着手带进了长乐宫内。
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燃得正旺,檀香更浓。
皇帝已近耳顺之年,面容褪去了早年的锐利,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厚,瞳仁比同龄老者清澈,看上去不显苍老,看向温珩礼的目光平和,带着几分慈爱,仿佛邻家长者般亲和。
“平身吧。” 皇帝抬手示意,语气带着几分笑意,“听说你小子昨夜闹了好大一场,朕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来请安呢。”
说罢,他让温珩礼抬起脸看了一番,叹道,“你长得可真像你母亲啊。”
或许是联想到了旧事,皇帝看温珩礼的眼神里透着哀伤。
一旁的皇后目光扫过顾维桢,打趣笑道:“往日见你总是孤身一人,如今身边有了贤内助,往后行事更该沉稳周全才是,前几日那般闹腾像什么样子,如今你对陛下这门赐婚还有什么不满?”
顾维桢闻言,语气带着几分赧然:“娘娘说笑了,前几日是臣一时糊涂,心性浮躁才失了分寸。如今成婚,方知陛下与娘娘的良苦用心,臣心中只有感激,绝无半分不满。”
殿内的哀伤一扫而过,皇帝笑着看向顾维桢:“躲了你一个多月,今天可终于上朝了,结果在朝上没见到你小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顾维桢也笑道:“那陛下可得不习惯三日了。”
帝后与顾维桢三人谈笑,一副君臣相得的温情图景,温珩礼沉默待在一旁,尽力降低存在感,心中默默祈祷别注意到他。
他可不会说场面话,更何况他还记着几个时辰前服下的变声药呢,万一这时候失了效用就遭了。
天不遂人愿,几人说着说着皇帝的视线又转向了他。
“你出生起就没了父母,当年朕本该将你接到京城抚养的,可渡川坚持让你留在燕北,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温珩礼挤出一个笑:“好。”
大约是笑的太难看了,皇帝迟疑道:“你可是,心有怨恨?”
温珩礼试图笑得好看点:“没有。”
帝后都愣住了。
顾维桢却噗嗤笑了出来:“陛下恕罪,娘娘恕罪,郡主就是这个性子,一紧张时便说不出话来,对臣也是惜字如金的。”
此话一出,再看温珩礼这双眼呆滞的模样,帝后看温珩礼的眼神就带了几分怜悯。皇帝大约是没想到萧令和妹妹的女儿是这个德行,不免痛心;而皇后则是叹息模样这么标志的姑娘怎么是个呆的。
二人在宫中待了一个上午,午膳时昭宁公主和五皇子来到长乐宫,几人难得吃了顿其乐融融的家宴。
出长乐宫后,众人才发现外面已经飘起了雪。
在长乐宫时还没什么,离开时昭宁公主看温珩礼的眼神让他颇为不解。
回去的马车上,顾维桢瞧着他这一路心不在焉的模样,突然对外道:“去大钟寺。”
他转头向顾维桢道:“难得这雪下的时机巧,大钟寺后山雪景可是一绝,夫人不如一起去看看?”
温珩礼虽然人在燕北,可对京城的几处盛景还是有所耳闻的,他可从未听说什么大钟寺后山的雪景,听闻此言心中一动,问道:“你经常去大钟寺?”
顾维桢在外除了翩翩君子的名声,有关于此人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虔心拜佛一事。不同于旁人偶尔为祈福才踏入寺院,他在拜佛一事上虔诚得不像话。除了时常踏入的大钟寺,就连潭柘寺、清玄寺,甚至是隐于城郊的小众古刹,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迹。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有人说他每年捐给各大寺院的香火钱,比豪门们加起来还丰厚,更有甚者揣测,顾三郎二十二岁仍未娶妻,怕是早动了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伴一生的念头,就连寺中高僧见了他,都要赞一句 “施主慧根深厚,尘缘淡薄”。
入京前温珩礼还怀疑传言真假,可现下他很清楚,那种话多半为假。
温珩礼盯着顾维桢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破绽。
顾维桢滴水不漏地说道:“寺里的大师不错,我很喜欢和大师谈经说道。”
温珩礼又问道:“你想出家?”
顾维桢眨眨眼,眼里渗出几丝嗤意:“并无此意。”
温珩礼沉默。他直觉顾维桢没说谎,他看起来倒不像是瞧得起和尚僧人的。
从他们到大钟寺,一路上顾维桢拉着他进大钟寺,再到后山,路上遇见好些个僧人,不乏有看着有地位的,他都不曾驻足。
温珩礼眼睁睁见着个高僧模样的想要靠近顾维桢,被侍卫拦住,顾维桢却装没看到无动于衷的。
可见那句喜欢和大师谈经说道也是瞎话,明明连半分尊重都没有。
雪下得愈见大了,温珩礼怜悯的眼神在那高僧身上扫过,然而愣住了。
“夫人觉得此处风景如何?”
顾维桢温柔的声音顺风传来,温珩礼没回答他,他目光定定落在那高僧的脸上,一言不发。
后者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见到温珩礼的脸,霎时惊慌失措地转头就跑。
虽离得远,可温珩礼眼神极好,头发虽然剃了,那张脸他记得可清楚——那是昨日大婚时大放厥词被他拿刀指着的礼部刘章!
刘章看到他想也不想就要跑,而温珩礼想也不想就要拔腿追过去。
只是他的手忽然被拉住了,顾维桢拉着他的手,歪头道:“夫人这是在看哪里?”
温珩礼刚想把刘章指给他看,突然想到,为什么被暗检司带走的刘章此刻身披僧袍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明知顾维桢和他在这里却偏偏要往这里闯,若是为了求救为什么看到他的脸却转头就跑?
还有......为什么,他盯着顾维桢的脸,心想,为什么顾维桢会带他来这里......偏偏这么巧?
心念电转间,他按下了让林卫将刘章抓回来的念头。细想来,这个刘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左右不过是说话惹恼了他,刘章后面死活与他何干。
有人想要以刘章为饵诱他出洞,他等着便好了,反正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雪,”他反握住顾维桢的手,顾维桢的手冰凉,下马车时他将唯一一件裘衣给了自己,他一直未察觉不妥,“雪越来越大了。”
温珩礼不喜欢雪,尤其是大雪,尤其是握着顾维桢的冰凉的手,他全无赏雪景的心情,果然这什么大钟寺后山的雪景,白扑扑的无甚好看,顾维桢也就随口胡诌的“一绝”吧。
他想解下狐裘给顾维桢披上,右手却被顾维桢紧紧抓着,没抽回来。
“夫人是在担心我吗?”顾维桢语气里藏不住的愉悦,他笑吟吟盯着温珩礼,寒风刮着他的眼睫,瞳仁却亮晶晶的。
“夫人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大雪。”
温珩礼怔然,而后用力抽回手,快速将裘衣解下,给顾维桢披上。
“别动。”
他一边给顾维桢系上一边警告他。
可能是真冷了,顾维桢果然没动,整个过程眼睛眨也不眨地凝睇着眼前人。
温珩礼是习武之人,且在燕北生活十余年,小姐还给他喂了不少强身健体的药物,怎么也比顾维桢一个文官抗冻些。
只是寒气比温珩礼想象地还棘手些,不同于燕北干燥又锐力的寒冷,京城的冬天带着浸骨的湿意。刚把裘衣脱下,那点点寒意便如绵针般从衣袍领口处渗了进来。
还未等他抬手拢住衣襟,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便骤然裹了上来,顾维桢身上带着熟悉的余温,还有淡淡的檀香,宽厚的手掌按住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圈在身前,宽大的狐裘披风顺势裹过来,将两人一并罩住。
那怀抱结实得很,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瞬间隔绝了周遭的湿冷。温珩礼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热,还有沉稳有力的心跳,裹在身上的披风带着白狐毛的软暖,将方才渗进来的寒气尽数驱散。
“我曾经见过更大的雪,”顾维桢的声音柔和温暖,如温吞流水般缓缓漫来,在他耳边轻轻落下,“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小,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差点被吓哭。”
温珩礼肩头的紧绷渐渐松开,耳尖萦绕着冷冽与温暖交织的气息,他心想,奇怪,这裘衣竟比刚才他一个人披着时还暖和些。
奇怪。
心跳的真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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