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主宅分配给林晚的卧室,位于宅邸东翼的尽头,仿佛被刻意安置在权力中心的边缘。房间极其宽敞,甚至超过了林家整个主卧的面积,却感受不到丝毫温馨。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的波西米亚水晶吊灯,无数切割面在暮色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晕,如同冻结的泪滴。
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从天花板垂落到深色胡桃木地板上,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墙壁上覆盖着暗纹提花的丝绸壁布,上面挂着几幅笔触沉郁的古典油画——寂静的森林、暴风雨前的海面,画中压抑的氛围与房间格调融为一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雪松与陈旧羊皮纸混合的气息,那是岁月与权力沉淀下来的味道,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每一件家具都彰显着低调的奢华与刻板的秩序。雕花繁复的四柱床,铺着触感冰凉的真丝床罩;维多利亚风格的梳妆台,镜框上镶嵌的玳瑁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就连角落那架看起来可供小憩的丝绒沙发,其摆放的角度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不容丝毫挪动。这里不像一个卧室,更像一个被精心布置、却毫无生气的展览馆,或者说,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周管家将她送至门口,枯瘦的手指搭在黄铜门把上,语气是经年累月训练出的、毫无起伏的平稳:“夫人,这就是您的房间。每日三餐和药物会有专人定时送来。宅子里的规矩,先生喜静,尤其厌恶不必要的噪音和打扰。若无要事,请您尽量不要离开东翼,尤其是在夜间。”她灰蓝色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淡淡扫过林晚苍白的面孔,“床头有呼叫铃,若感不适,可按响它,会直接连通医疗室。”
“好的……谢谢您,周管家。”林晚低垂着眼睫,声音细弱,带着初来乍到的、恰到好处的怯生生与顺从。她微微蜷缩着肩膀,仿佛被这房间巨大的空寂和管家的威仪压得喘不过气。
厚重的实木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是最终落下的锁,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几乎在门关上的瞬间,林晚虚软倚靠着门板的身体微微一顿。属于夜莺的警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驱散了部分生理上的疲惫。她没有立刻移动,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融入环境的壁虎,调动起所有的感官。
耳朵捕捉着门外周管家逐渐远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直到确认走廊彻底恢复死寂。她这才缓缓抬起眼,那双原本盛满怯懦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冷静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这个巨大的空间。
目光从天花板的浮雕线脚滑过,评估着可能的隐藏结构;掠过墙壁上油画的厚度,判断其后是否存在异常;最终落在厚重的窗帘和紧闭的窗户上,计算着紧急情况下逃脱的路线与可能性。不过短短十几秒,房间的三维立体图与安全评估已在她脑中清晰构建。很好,至少明面上,没有发现监控探头。窗户外面是暮色笼罩下的、幽深寂静的后花园,远处隐约可见黑沉沉的树林轮廓,人迹罕至。
她这才允许自己真正松懈下紧绷的神经,拖着那身沉重得如同枷锁的婚纱裙摆,一步步挪向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四柱床。昂贵的真丝床罩触手冰凉丝滑,她却感觉像是坐在了针毡之上。小心翼翼地摘下那顶镶嵌着无数钻石与珍珠、压得她颈椎生疼的冠冕,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繁复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黑发黏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角和纤细的颈侧,带来冰凉的触感。
真实的、源自这具身体的疲惫与痛苦,如同迟来的潮水,汹涌地漫过理智的堤坝,几乎要将她吞噬。心脏沉闷的绞痛变得愈发清晰,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沉重的、不堪重负的滞涩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胸腔里狠狠攥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带着细微的、不祥的嘶哑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需要休息,需要药物,需要尽快让这具身体恢复哪怕一丝一毫的掌控力。
但多年刀尖舔血的经验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警钟,疯狂地鸣响——危险,往往在猎物最为松懈、最为脆弱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果然,不过享受了短短片刻的、虚假的安宁,门外走廊里便传来了与周管家那近乎无声的脚步截然不同的声响。
那是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在光洁如镜的走廊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趾高气扬的韵律。伴随着脚步声的,是几个年轻女子毫不压低音量的交谈声,如同闯入寂静古墓的麻雀,打破了这片领域的肃穆。
“就是这间了?呵,还真是‘厚待’她,居然安排在东翼。”一个声线娇嫩,却透着明显骄纵与轻蔑的女声响起,像是指甲刮过精致的瓷器表面。
“傅晴姐,小声些……毕竟,是先生刚娶的……”另一个声音略显犹豫,带着几分讨好与胆怯。
“娶?不过是冲喜的玩意儿!一个快死的病鬼罢了!你看哥哥刚才在楼下,正眼瞧过她吗?连洞房都省了吧?指不定明天一早起来,人就没了呢!”被称为傅晴的女孩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毫不掩饰的不屑,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林晚垂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寒光。傅晴……记忆的碎片迅速拼凑出相关信息——傅沉洲的堂妹,傅家旁系中被骄纵宠坏的代表,性格张扬跋扈,头脑简单。看来,这深宅大院里的“欢迎仪式”,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形式也更为……低劣。
她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柔软的鹅绒枕头里缩了缩,让苍白的脸颊更深地陷进去,同时调整着呼吸,让它听起来更加紊乱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不是礼貌的叩击,而是带着不耐烦的、近乎砸门的力道,彰显着来者的无礼与肆无忌惮。
林晚没有立刻回应,她需要让外面的人充分感受到她的“迟钝”与“虚弱”。直到那不耐烦的敲门声又响了一遍,几乎要将门板震碎,她才仿佛被惊醒一般,用带着气音的、细弱蚊蚋的声音怯怯应道:“请……请进。”
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三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孩鱼贯而入,像三道闯入灰暗世界的刺眼霓虹。为首的傅晴,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香奈儿粉色粗花呢套装,脚踩一双猩红色的高跟鞋,与她脸上过于精致的妆容相得益彰。她双手环胸,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如同评估廉价商品般,毫不客气地在林晚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她那张即使涂抹了腮红也难掩病气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
她身后的两个女孩,显然是她的跟班,穿着同样价值不菲却略显逊色的衣裙,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看好戏的兴奋表情。
“哟,我们尊贵的‘新夫人’,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这里啊?”傅晴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到房间中央,尖锐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击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她目光扫过林晚凌乱的发丝、苍白的嘴唇,以及那副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脆弱模样,眼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看来我哥哥是连洞房花烛都懒得敷衍你呢!也是,对着你这么个风吹就倒、咳血不断的病秧子,哪个男人能提得起兴致?真是晦气!”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朝着林晚最“脆弱”的痛点扎来。
林晚放在柔软丝绒被子下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不是因为被这些幼稚的言语中伤而感到愤怒,而是在极力克制着身体深处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属于夜莺的本能反击**。碾碎这些聒噪的虫子,对她而言,不比呼吸困难多少。
但她不能。
她强行调动起所有的演技,抬起头,看向傅晴。那双原本清澈的杏眼里,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了一层无助而晶莹的水光,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她凭借对身体精准的控制,硬生生逼出的生理性泪水。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阵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单薄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蜷缩,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模样,凄惨可怜到了极致,足以融化任何铁石心肠——或许,除了眼前这几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女孩。
她成功地、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欺凌却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默默承受的、可怜至极的弱者。
傅晴看着她这副仿佛立刻就要断气的模样,非但没有生出半分怜悯,反而像是确认了自己在这场不对等较量中的绝对优势,脸上得意与畅快的神情更加浓烈。她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绕着宽大的四柱床走了半圈,目光最终被床头柜上那顶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璀璨华光的钻石珍珠冠冕所吸引。那顶冠冕的价值与美丽,显然刺痛了她嫉妒的神经。
“哼,这冠冕倒是漂亮,是Vintage的珍藏款吧?可惜啊……”她拖长了音调,伸出手,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径直朝着冠冕抓去,语气轻佻,“戴在你这种短命鬼的头上,真是暴殄天物,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就在傅晴那带着挑衅意味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冠冕的瞬间——
“别……求求你……”林晚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惶与绝望的呜咽,她像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慌乱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护住那顶象征着某种屈辱婚姻的冠冕。然而,她的手臂是那样的“绵软无力”,指尖在空中徒劳地划动,非但没有碰到傅晴的手,反而“不小心”地、重重地扫过了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一个盛放着半杯清水的、切割精美的水晶玻璃杯。
“哐当——!”
水晶杯被扫落,先是撞在坚硬的床头柜角,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随即掉落在地毯上,翻滚了两圈,虽然没有完全碎裂,但那杯身已然出现了几道明显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杯中的清水泼洒出来,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团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这突如其来的、刺耳的碎裂声,在极度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傅晴被这声响吓得浑身一激灵,触电般缩回手,仿佛那冠冕突然变得烫手。她惊魂未定,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头顶,她猛地转向林晚,柳眉倒竖,尖声斥道:“你干什么?!想吓唬谁呢?!一个破杯子而已,碰一下你的东西就要死要活的?!”
林晚仿佛被她尖锐的质问和刚才的“意外”彻底击垮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柔软却冰凉的丝绒被子里,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开始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绝望的呜咽声。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和无助,她的肩膀随着哭泣剧烈地耸动着,呼吸变得愈发急促而不规律,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过度换气而晕厥过去。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心生恻隐,认为她是一个被恶霸欺凌到了极致的可怜人。
“傅晴姐……她……她看起来真的不太对劲……脸色好可怕……”一个跟班看着林晚那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的骇人模样,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傅晴的衣袖,声音带着颤抖,“要是……要是真在这里出了事,先生那边……我们怎么交代啊?”
傅晴也被林晚这过于激烈和真实的生理反应弄得心头一跳,原先的嚣张气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只是想羞辱这个占了她“堂嫂”名分的病秧子,可没真想闹出人命来,尤其是在这新婚第一天,还是在傅沉洲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林晚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模样,再联想到傅沉洲那双冰冷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她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和怯意。
“真……真是晦气!”傅晴强撑着场面,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脚步却不自觉地往门口挪动,“哭什么哭!碰你一下破东西怎么了?真当自己是个什么宝贝了!我们走!懒得搭理这种扫把星!”
她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着两个同样面露惧色的跟班,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冲出了房间,还故意将房门重重地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仿佛这样才能挽回一些她狼狈逃离丢失的颜面。
沉重的摔门声余韵未消,在房间里嗡嗡回荡。
几秒之后,那埋在被子里、令人心碎的压抑呜咽声,如同被按下了停止键,戛然而止。
林晚从柔软的被子里抬起头来。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泪痕?只有因为强行憋气和剧烈咳嗽而泛起的、不正常的潮红,沾染在苍白的脸颊和眼尾,如同雪地上绽开的诡异花朵。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冷静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甚至带着一丝计划得逞后的、冰冷的嘲弄与疲惫。只有微微急促的、真实的喘息,显示着刚才那番表演对她这具身体造成的实际负担。
她看了一眼地毯上那带着裂纹的水晶杯和那团深色的水渍,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漠然。一个无关紧要的杯子,一场逼真的表演,换来了耳根的暂时清静,以及在这深宅大院里更为牢固的“弱者”标签,这笔投资,回报率相当不错。
她缓缓坐起身,动作依旧带着病人特有的迟缓,但脊背却在不经意间挺直了些。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和散落在额前、汗湿的鬓发。刚才那场与傅晴的交锋,虽然层次低劣,却耗费了她不少心神去控制和表演,心脏的抗议更加明显,沉闷的绞痛一波接着一波。她需要真正的休息和那颗能缓解症状的药片。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床头那个精致的、镶嵌着珍珠的呼叫铃按钮时,动作却猛地一顿,悬在了半空。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捕捉到——房门下方那道狭窄的、透出走廊灯光的缝隙处,一道细微的、人形的阴影,极快地、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
有人!刚才一直在门外偷听!
是傅晴去而复返,心有不甘?还是……这座深似海的宅院里,另外的、隐藏在更深处的眼睛?
林晚的心,猛地向下沉去,如同坠入了冰窖,带来刺骨的寒意。
看来,傅晴之流,不过是明面上蠢笨浮躁、可供利用的枪。这座古老宅邸里暗流汹涌,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还要污浊危险。那些隐藏在华丽帷幕之后、阴影之中的窥探目光,远比明处张牙舞爪的挑衅,更为致命,更令人防不胜防。
她按下呼叫铃的食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此刻,这个简单的呼叫动作,似乎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接下来,闻声前来送药的会是谁?是那位一丝不苟的周管家?是某个训练有素的普通女佣?还是……那个刚刚在门外,如同幽灵般窥视的影子?
她重新躺回床上,拉高那床冰凉的真丝薄被,盖到自己下巴的位置,紧紧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脆弱地颤抖着。她再次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疲惫不堪、受尽欺凌、奄奄一息的病弱女子角色之中。但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如同拉满的弓弦,她的耳朵,如同最敏锐的声纳,全力捕捉着门外走廊里任何一丝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动静——脚步声的轻重、节奏,甚至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一个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间:刚才那场自导自演、精彩绝伦的戏码,真的完全骗过了门外那双窥探的眼睛吗?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观察者,究竟看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未知的敌意,如同弥漫在房间里的冰冷香气,无孔不入。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个没有硝烟、却步步杀机的角斗场。猎手,往往以最无害的猎物形态出现。而真正的、你死我活的较量,从她踏入这扇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声地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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