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熏雾缭,从胸腔中喷薄而出的咳嗽吊起无数颗心脏,若隐若现哀泣如怨如诉,木轮碾过光洁的地面。
金碧辉煌的养心殿内挤满妃嫔,郑玉秋跪在最前端,平静地看着玉妃埋着小步子踏过屏风。
“娘娘,回吧。”屏风后的哭声清晰,其余侯在殿外的妃嫔捂着心口,被一惊一乍的啼哭闹得人心惶惶。
朱雀街一案尚无定论,京内几个皇子死的死病的病残的残,被誉为京中贵女之首的郑张两家的小姐也接连一病不起。
如今就连陛下都——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郑玉秋被搀扶着起身,雍容整肃的面容中看不出惊慌,“散了罢,侍疾一事陛下自有打算。”
她的目光遥遥落在不远处半阖双目的少年身上,眼底滑过一丝困惑和怀疑:“渡远?”
“母后金安。”褚归云似是要挣扎着从轮椅上起身,无果只得苦笑一声。
褚归云面色惨白,眸光散得不知究竟在看谁,四个字的功夫便垂眸不敢再动自己的四肢,浑像完全被捆在椅子上。
匆匆扫过他身上外显的伤,郑玉秋停步,眉心动也不动,只是对着姚黄使了个眼色:“怎么不在府中好好养伤?”
她习惯了把这个背着永康帝情债的孩子当做稚子来养,如今看来还是从前捧得不够高,以至于长出了脑子。
只不过这般病弱情态,倒不太像他。
更像是——
郑玉秋思索半晌方才想起来那手惊艳四座的琵琶,没由来想起郑烟遇着的事儿,显出几分烦躁:“如今王府可是有人等着你的。”
思及甘悯便又想起来太子那告吹的婚事,她仅剩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正是此时姚黄从不远处回来附在她耳边低语:“娘娘,太子殿下……”
褚归云掩住唇角摇摇头:“她知道什么。”
他慢悠悠自顾自地诉说感天动地的情谊,宛如深潭的眸中挂着淡淡的笑意,眉眼缱绻却不达眼底。
“既事务繁多,儿臣便不叨扰您了。”
“渡远,好好养身子。”郑玉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褚归云断掉的腿,指尖深陷掌心,“你哥哥如今脑子不清楚,母后可只有你了。”
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消失在拐角处,褚归云垂目,思索片刻后有点苦恼地摇了摇头。
甘悯恐怕恨不得他死在外面,遑论所谓等不等。
料峭的春寒已过,殿角石砖上挤出绿芽野草。
大太监李福噔噔噔从台阶前扑下来,一瞧褚归云苍白的脸色心中咯噔一下:“殿下,陛下传您进殿。”
褚归云回神对着李福颔首,方才摇着轮椅进了养心殿,学着甘悯平日倒在窗边的模样病恹恹地挂下眉毛,几分唏嘘几分不耐。
“父皇,儿臣来请罪。”
“我知错了行不?”窝在贵妃榻中轻衣淡眉的少年随手丢下手中的九连环,把桌上的信笺拿起来扫过一遍。
字字句句全是惊慌无助,仔细看去还有泪痕,娟秀的簪花小楷抖得快变成蚂蚁爬。
她就该眼不见心不烦,死丫头揪着能有消息的人就不撒手,她一被黏上恰好就合了褚归云的意。
桂圆记着从前的教诲,低着头:“王妃,郑姑娘仍在偏门候着,看着像是孤身前来。家中人应当是不知道的。”
“她多大个姑娘了还找不准自家的府门?”甘悯把那信笺一丢,“近日京中可有传言?”
应当是没有,真有的话,郑烟连门都出不去。
桂圆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把死了几个王爷病了几个小姐少爷说得一清二楚,语罢不禁还打了个寒战:“真是奇怪得紧,莫不是冲撞了什么罢?”
“兴许。”甘悯左躲右闪婉拒了盛装出席的提议,最终只披上薄薄一层蝶穿百花的披风随意挽发出了房门,不施粉黛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疲倦。
郑烟病了有迹可循,张蕴今病了……
恐怕是太子的病病出蹊跷了罢。
偏堂寂静无声,因为许久未有人来积上一层薄薄的尘埃,日光照出空中微尘。堂前玉观音垂目,烛台灰灰白白。
“若是你爹娘寻来,我恐怕要被你姨母拉去坤宁宫好好喝上一壶。”柔和戏谑之声自门外而来,郑烟的手指卡在帷帽的轻纱间,不声不响地起身要跪。
女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究竟有没有人懂了!
甘悯一个滑铲上前强硬地打断施法,瞧她拿来覆面的帷帽与并不合身的衣裳,心绪一时间有些复杂:“你想问什么?”
找替身也不知道找个身量差不多的,瞧这袖口都快拖到地上扬起来唱大戏了。
郑烟掀开面帘,露出额角上惨不忍睹的疤痕,一双漂亮的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在看请甘悯的刹那泪水便如雨而下。
甘悯被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把人重新按回椅子上。垂眸看着郑烟一抽一抽地掉眼泪,时不时递上去新帕子,跟着长吁短叹。
亲爱的大小姐,这里不派发治疗神经老爹老娘的药物。
“郑府早早地送了东西过来,哭完了便过去了。”待耳边没了声音,甘悯愁愁地看着桌上的帕子,“这些帕子你得赔给我。”
郑烟看着甘悯满是苦恼与不可置信的眼睛,紧张不安的心绪被平复下来。
“王妃于我有恩,今日烟儿来,是有事相告。”
甘悯头疼地捏了捏额角,随意拢起的长发有散开的先兆:“郑小姐,你这会儿该好好在府中养伤。无论是你、你爹娘还是姨母都不该越过你的身体,遑论我一个外人呢?”
早知如此她连帕子也不给的!
甘悯面带希冀,期盼郑烟能读懂她的隐喻,等了半晌却只看到郑烟懵懵然发痴。
难道失血过多砸到脑袋了?
“王妃于郑烟的恩情千金难报。”郑烟回神,一时间不由得毛骨悚然,压着浑身上下的惊惶咬着牙开口。
“太子殿下不知何时起在东宫辟院,常请天师。烟儿不慎曾见过殿中画像,是个形貌如神仙却通身鬼气的姑娘。”
大雍神经病图鉴加一。甘悯抬腕紧了紧后颈处的发带,袖口下落显出伶仃的腕骨。
却没料到郑烟一见更是要哭了一般,单薄的肩膀发颤。
“我很像从坟里爬出来的鬼吗?”甘悯笑眯眯地看着郑烟,哭笑不得的模样,“其他的话也不必与我说,外头怎么传你便怎么信吧。”
郑烟从小跟在郑玉秋屁股后边跑,眼神倒是挺毒辣的。
想来是有的人要高升,身边的位置也跟着水涨船高。
郑烟眸光闪烁,瞧见眼前人指尖的厚茧与旧伤,清丽漂亮的眉眼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难怪人人都觉得只要自己出手便能把她拽下来。
“王妃,您千万保重。如今城内风声鹤唳,有的人生了坏心。”
“多谢。”甘悯颔首,视线跟着望到郑烟背后,“不过,如此关口日后还是莫要来寻我,讨不得好。”
出事了都赖褚归云,她一个天天在家窝着看话本的米虫顶多做个气氛组。
真被逮了还能咋的,认呗!
甘悯逐客之意明显,郑烟手中的帕子搅来搅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敢问王妃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她那日见过的男子和永王妃生得有几分相似,可瞧着却是个俊朗活泼的人。
甘悯嘴角微抽,满脸遗憾地对着郑烟摇摇头:“我本孤女,并无兄弟姊妹。”
在甘府倒是有几个“兄弟姊妹”,思及此甘悯又煞有其事地补充道:“郑小姐,世间容貌相似者千千万,别被人骗了。”
从前能为了表哥发疯,如今东宫梦断,未免不会为了一张朦胧不清的脸失去理智。
终于送走了偷跑来的大小姐,甘悯扶额倚在偏堂中,从窗格中透出的光柱缓缓推移动扫过她的足尖。
“王妃?”安秋轻声呼唤,却发觉甘悯呼吸平稳,已经沉沉睡去。
……这般无忧无虑的,倒也是好事。
郑烟被护送着从偏门而出,待她步履匆匆地离开,几个身影方才从墙根处冒出来,一个脑袋叠着一个脑袋。
“那是郑府的丫头?怎么会和永王府牵扯到一块……难怪那日永王妃到的那么巧。”
“大哥,我们真要这样吗?万一被发现了可就死定了!”被叠在最底下的女孩捏了一把汗,“万一那人不是她该怎么办?”
被称作大哥的男人面色沉沉,勉强称得上英俊的脸狰狞扭曲,闻言冷嗤一声。
“人吃饱了的样子和快饿死的样子能一样吗?不听张家的,你日后不仅做不成大小姐,还要成日补贴家用。”
下巴处被磨出红疹,一双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们从前对甘悯实在是太薄,要这样一个人提拔护佑甘家人基本不可能。可若是把她拽下来的同时还能卖张家一个面子,这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她可真是好命,活着有活着的用处,死了还能再推他一把。
心中浮想联翩,几人完全没注意到头顶上已经覆盖下阴影。
几个蹲守已久的鸦影对视一眼,手腕向下打了个手势。
决不能放这些人闹到王妃眼前。
给诸位磕一个。感恩等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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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何人担今宵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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