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等到莫至回家后,莫长安同他说起隔壁贺谨家的事,隐去偷跑出去的经历,只说他听闻自家爹是大夫,抱着一丝希望前来相求。
越听莫至的眉头皱得越深:“下贱人家……”
莫长安知道莫至想说什么了,连忙打断他:“爹,她若有得选,必然不愿意靠卖身维持生计。设身处地想想,前些日子若只有我一人逃出来,无处可去,饭都吃不上,要活下去,不也只能……”
“休得胡言,没有如果!”
“活着不容易,爹,我只是前去照料,若您担心别人看见对我清誉有损,那我不走正门,后院的矮墙不高,我翻得过去,不会被人看见的。”莫长安忙软了声音。
推脱几番,莫至才勉强答应。
“对了,长安,你方才说替她把脉,你何时学会的把脉?”
莫长安夹菜的筷子一顿,脑子里瞬间模拟了几种不同点借口,最后选择坦白:“爹,我想学医,从前你替人看病的时候我偷学的。”
“女子怎能……”
“爹~”莫长安拉着他的衣袖撒娇,“我只是想有自保能力,你不可能护得了我一辈子的。”
“我可以给你找个能护你一辈子的夫君。”说完这句话,莫至沉默了。
他也曾许诺过长安她娘要“护她一辈子”。
“好,我教你。”
莫长安心中暗自喜悦:果然娘亲这个借口很好用。
得了莫至首肯,莫长安便在饭后叫来贺谨,谈妥条件,立下字据。贺谨不识字,却没质疑父女二人所书,干错利落地按下指印。
翌日,贺谨启程前往长秀镇。
莫长安不至于热心到替他操持行李,送了人便回到家翻看莫至祖传的行医手册。
日子充实起来。
每日送走莫至后,莫长安打扫两家卫生、外出采买、做饭洗衣,闲暇时间都用来啃书,偶尔闷了,就翻出贺谨的衣物,打扮成男孩儿的样子,在镇上闲逛。
起初,贺谨一月回来一次,三个月后修书一封,说有主家看上他,决定将他留在府上习武,还教他识文断字,甚是仁厚。说好的工钱照给,每月派人送来,让莫家父女不要担心。
哪家主子会教个毫无根基的小少年习武?收到信的莫长安心中疑惑,却没有仔细追究,或许真是贺谨的机缘呢?
她将这个消息说给贺谨母亲听。躺在床上的妇人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目光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仅管皮肉伤早已痊愈,衣裳也换了新的,但她的内里早就腐烂殆尽。
“今天再扎一针,别害怕。”莫长安柔声哄道,将银针拿了出来。
这半年她学有所成,靠着未来科技和大学五年的专业知识吃透了行医手记不说,还随莫至走街窜巷,小到打感冒打嗝,大到疑难杂症,她都见识了一番,算是经验积累。
古代医术自有其玄妙之处,传到后世只剩残卷,许多药房都只在家族内部流传,一旦后继无人,传承就此断裂。莫长安所学的是经由科学解释糅合的医术,如今融会贯通,再积累几年经验,青出于蓝之日指日可待。
至少现在,莫至打消了让她早早嫁人的打算。
半年行医,莫至在青酉镇打响了名头,在家里开起了小医馆,不用成日走街窜巷。一旦安顿下来,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毕竟莫长安到了年纪,模样尚可,家系单纯,又有名望,多的是人看上她。
莫至一一拒了。
但莫长安知道,他并未打消这个念头。
每当自己琢磨出新的药方,或者学会新的针法时,他都用用自豪又惋惜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可惜不是男儿”。
次数多了,饶是莫长安心大也会觉得烦躁。
在当下,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
看见贺谨娘的时候,无力感更甚。
就在她的灵魂剧烈拉扯时,穿来大禛的第一个新年到了。
贺谨在腊月二十七那天赶回来,带了许多年货和一包银子,说是感谢莫家对娘亲的照顾。莫长安没客气,悉数全收,叫上他来吃腊八粥,翌日又一道去采买,替他挑了件合身的冬衣。
回程的时候,下起了雪。
地上很快积起了水,莫长安半真半假地报怨新鞋弄脏了,却见贺谨弯下身,说:“上来。”
大半年过去,少年初具成年人的身形,肩膀仍旧削薄,弯曲的脊梁不带丝毫暧昧,像是要践行当初说的“做牛做马”。
莫长安不需要这些,她对践踏人的尊严不感兴趣。
“贺谨,我只是给你指了条路,坚持走下去的人是你。除了你自己,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她拉起贺谨,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拉你。”
爆竹从尘屑般的小雪中炸开,孩童嬉闹着穿过寒风萧瑟的街巷,紧闭的门扉中笑语阵阵,卖炭郎担着扁担弯腰走过堆满绫罗绸缎的商铺。
岁末年初,新旧交替,东奔西顾,万象皆故。
在莫长安眼中,滚滚向前的来年,都是历史。
~~
年夜饭是同贺谨家一道吃的,由莫长安主厨,贺谨打下手,甚是丰盛。两家都没有要走的亲戚,过了初三,贺谨开始收拾行李,回长秀镇继续学武。
临行前莫长安多问了句他主家的情况,贺谨支支吾吾,说是官宦人家,不便透露。
莫长安心中越发疑惑。
十五一过,年味淡去,春日悄悄探头,感冒鼻塞的人多了起来,用莫长安的知识体系来说,是春日细菌繁殖,流感盛行。
她和莫至分头行动,忙碌起来,一时忽略了贺谨娘。
因着贺谨拿回的工钱,贺谨娘不需再靠接客为生,每日食补药补,身子骨渐渐好转。她时而犯癔症,痴痴傻傻的,但不闹腾,所以莫长安每次外出看诊便将门上锁,不用担心贺谨娘走丢。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却可以进去。
春分第二日下午,春雨姗姗而至,莫长安惦记着院子里的衣服,早些回了家。还未靠近,就听见隔壁贺谨家传来打骂声,原本应当紧闭的门扉敞着,隐约可见珠钗摇曳的人影。
莫长安暗道一声“不好”,从医箱里拿出针灸包冲了进去。
“住手!无故强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莫长安一声吼,将来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哟,这不是莫家的小神医吗?你也认识这个婊子?”衣着华丽的妇人掩嘴轻笑,眼里恶意满满,“之前就有人说看见你和贺谨那野种在大街上卿卿我我,我本不信的,如今看来,你们之间……”
“你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妻子,怎么满嘴脏话?”莫长安想起来了,这是贺家的正妻,之前去给她把过脉。
说起来,这人有个儿子,看上了莫长安,想将她纳为小妾,被莫长安阴阳怪气一顿,从此销声匿迹了。
青酉镇上姓贺的人不少,莫长安没想那么多,如今看来,这竟是将贺谨母子赶出来的贺家?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回来做什么?
“小贱蹄子,给我一起打!”
三个家丁围过来,皆是牛高马大。
莫长安悄悄摸出针,瞅准机会,将银针扎进三人合谷穴中。
合谷穴主治痛症,但扎透了效果堪比麻药——可不要小看了大夫的手劲。
莫长安没学过功夫,硬挨了两拳,嘴角淤青,但那三个家丁惨叫着说自己的手没了知觉。莫长安抹掉嘴角的血,从怀里掏出一袋粉末,道:“这药是我刚找到的,一旦遇见皮肤就会溃烂,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大不了我和你们一起中毒。”
妇人看看嚎叫的家丁,又看看地上衣衫凌乱的人,决定见好就收,领着人离开。
莫长安叹口气,走到贺谨娘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皮肉伤养养就能恢复,要是伤到了腑脏……莫长安都不知道该怎么给贺谨解释!
“小莫?”
莫长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望向贺谨娘。
“菱姨?你认识我了?”
莫长安照顾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正常说话。
“隔壁家的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菱音浅浅勾了勾嘴角,“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
“没什么,没什么!菱姨我扶你进去,给你把把脉!”莫长安高兴得止不住笑容——治好病人的成就感。
就是不知道怎么好的。
即使是千年后的医学发达如斯,也无法堪破人脑的秘密,莫长安把完脉后说不出个所以然,唯独“受了刺激”这个理由说得通。
但这不是个好理由。
“菱姨,我爹待会儿就回来了,再让他给你看看。我先去煮碗姜汤,淋了雨莫要感染风寒。明日再修书告诉贺谨这个好消息。”
菱音只是笑着点头。
摈去愚痴,菱音本身的气质显了出来,温和文雅,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娇媚,脸上的伤疤也跟着顺眼起来。她让莫长安翻出从前的琵琶,便打发人离开。
莫长安切好生姜后想起还没问贺家到底因何事找上门来,正打算过去探探菱音口风,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琵琶声,如泣如诉,幽幽婉转,令骤雨歇,天色晚。
莫长安停下脚步,看见墙头零落的辛夷。
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
折枝为赠君莫惜,纵君不折风亦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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