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枝的烫金婚书送到那天,宋酌禹在廊下擦了一夜的枪。
他是父亲培养的杀人机器,也是为我挡过十二刀的影子。
暴雨夜我烧掉婚书时,他浑身是血破门而入。“小姐,钱家没了。”
我笑着将灰烬撒向火盆:“正好,我自由了。”
他却突然攥住我干腕--这双手曾拧断过无数脖颈,此刻却在发抖。“跟我走。”
第一次,这条从不违命的忠犬,背叛了林家。
烫金婚书像块烧红的烙铁,沉沉压在紫檀木梳妆台上,压得满室空气都凝滞了。
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低垂,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将庭院里那些精心修剪的花木都染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败。
空气又闷又潮,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腐朽的霉味。
我,林挽枝,指尖冰凉,轻轻拂过婚书上那个冰冷陌生的名字--“钱璟屿”。
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棺材板上的墓志铭。
视线越过窗棂,落在廊下那个几乎与廊柱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宋酌禹;他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沉默地立在那里,低垂着头,手里捏着一块灰扑扑的绒布,正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支驳壳枪冰冷的金属外壳。
枪身在他指腹下反射出幽冷的微光,细微的、单调的“嚓…嚓…”声;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竟成了唯一的活物,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高着紧绷的神经。
他是我父亲宋清衔精心打磨了十几年的刀;一把沉默;锋利只知饮血的刀。
更是我的影子,替我挡过明枪暗箭,十二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如同刻在他身上的功勋,无声地诉说着他的职责。
此刻,这把刀在擦拭,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喜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我心头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宋酌禹。”我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过桌面。
廊下的身影瞬间凝固。擦拭声戛然而止。他侧过身,微微低头,目光垂落在我脚前三尺之地,姿态是刻入骨髓的恭谨。
“小姐。”声音低沉平稳,毫无波澜。
“父亲……有说什么吗?”我盯着他低垂的眼睫,试图从那片浓密的阴影下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任何一丝。
他沉默了一瞬,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老爷吩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复述一段无关紧要的公文。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林家是体面人家,小姐过去,断不会委屈,嫁妆……已按太太的意思,备齐了。”
体面? 委屈? 我几乎要笑出声。钱璟屿那个出了名的纨绔
钱家那个恨不得把林家连皮带骨吞下去的虎狼窝!
父亲用他唯一的女儿,换一场更大的富贵,一场更牢靠的联盟。
而我,林挽枝,不过是账簿上最昂贵也最趁手的那件货物。
“备齐了?”我重复着,指失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也包括那对玉如意?母亲压箱底的翡翠头面? 还有……东街那三间铺子的契书?”
“是。宋酌禹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短促,干脆,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手中的枪上,那块绒布又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
嚓…嚓…嚓…那单调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比窗外的闷雷更令人心头发堵。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指失都在发颤。
我猛地抓起梳妆台上一个沉甸甸的掐丝珐琅胭脂盒,朝着窗外那片死气沉沉的天空,狠狠砸了出去!
“咣当一-哗啦!”
胭脂盒撞在廊下的青石板上,碎裂开来,殷红的胭脂膏子溅了一地,像一滩刺目的、新鲜的血。
“擦拭声再次中断。”
宋酌禹握着枪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离开了地面,第一次,越过那几尺的距离,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某种我无法分辨;也拒绝去分辨的东西。
痛苦? 挣扎? 还是……纯粹的、对失控主人的审视?仅仅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那潭水又迅速冻结沉寂下去。
他垂下了眼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
“小姐息怒。”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老爷……也是为了林家。”
“为了林家?”我冷笑,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好一个为了林家! 那我呢? 宋酌禹;我只是林家的一个物件吗?
一个用来交易;用来攀附用完了就可以随手丢开的物件?!”
愤怒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喉咙,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
我死死盯着他,这个从小伴我长大、替我挡刀替我流血的人,此刻却像一堵冰冷的石墙。
“你告诉我!是不是连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就该认命?!”
宋酌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
握着枪柄的手指,骨节绷得几乎要刺破皮肤。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闷雷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最终,他还是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手中的枪上,那块绒布以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的频率,再次开始移动。
“嚓…嚓…嚓…”
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一下,凌迟着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也不再看窗外那片令人绝望的铅灰色。
心口像被掏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冰冷的风。原来,连最后的依靠,也终究只是
林家的一把刀;一把没有心;没有温度只会听命行事的刀。
“暴雨终于来了。”
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倒灌。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
砸在院中的石板地上,砸在窗棂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令人心悸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林家大宅彻底淹没、摧毁。
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瞬间照亮室内的一切,又瞬间熄灭。
只留下更深的黑暗和紧随其后的、震得人心胆俱裂的炸雷。
梳妆台铜镜里映出的脸,苍白得像鬼。桌上那方猩红的印泥,在闪电的白光下,刺眼得像一滩凝固的血。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燃烧着微弱炭火的黄铜火盆。
炭火的红光映着我的脸,跳跃着,如同鬼魅。窗外的风雨声、雷声,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桌上那张烫金的婚书。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金粉质感的纸面,像是在触摸自己的墓碑。
“我抓起它。”
"林家……林家……”我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随即被窗外狂暴的雨声撕碎。
唇边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冰凉、诡异、近平疯狂的笑。
“好一个家!”
手一扬,那张象征着我未来;我枷锁;我全部悲哀的纸,带着它冰冷的烫金名字和猩红的印章,决绝地落向火盆中跳跃的炭火。
纸张的边缘瞬间卷曲、焦黑,贪婪的火舌猛地舔舐上来,金色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迅速被明亮的橘红色吞噬。那猩红的印章,像一滴不甘的血,在火光中挣扎了一下,最终化为一片飞腾的、带着灰烬的暗红火星,向上飘散。
一股纸张燃烧特有的、带着焦糊味的热气扑上我的脸颊。
我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它如何毫不留情地吞噬掉那张纸,也仿佛在吞噬掉那个叫林挽枝”的被林家精心雕琢了十八年的躯壳。
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虚脱感,伴随着毁灭的痛快,从心底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浸在一种麻木的冰冷里。
自由了?还是坠入了更深的深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被安排好的人生,被我亲手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一一
“砰!!!”
一声巨响,房门像是被攻城锤狠狠撞开,门栓断裂的声音刺耳地混杂在风雨雷电之中!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味,猛地灌了进来,瞬间扑灭了火盆里大半的火焰,只剩几缕倔强的青烟挣扎着升起。
炭火被雨水打得滋滋作响,升腾起一片白汽。
门口,一个高大、湿透、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堵住了整个门框。
“是宋酌禹。”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疯狂流淌,冲刷着他脸上;脖颈上大片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将他身上那件深色的军装染得一片狼藉。
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一手死死捂着肋下,指缝间不断有被雨水稀释的暗红液体渗出。
顺着湿透的布料往下淌。另一只手,却依旧紧握着他那支驳壳枪,枪口低垂,微微冒着硝烟。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粗粝声响,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内敛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正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我,还有火盆里残余的、那点猩红印章的灰烬。
他整个人像一头刚刚经历过惨烈搏杀、负伤濒死的凶兽,散发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冰冷的雨水气息。
他踉跄着向前跨了一步,雨水和血水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污迹。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从被风雨和血腥堵住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字:
“小姐……林家……没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满室的狂风暴雨和残余的焦糊味中炸开。
“没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股冰冷又滚烫的激流猛地冲上头顶,手脚却一片麻木。
我低头,看着火盆里那点苟延残喘的灰烬,那点猩红印章最后的痕迹。
嘴角那个冰凉诡异的弧度,却不受控制地越扯越大。
“正好……”我轻轻笑起来,笑声在风雨和血腥中显得格外单薄、诡异。
我伸出于指,捻起火盆边缘一小撮带着余温的灰烬,指失被烫得微微刺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我自由了。"
我笑着,将指失那点灰烬,朝着那奄奄一息的火盆,轻轻一弹。
细微的黑色颗粒飘散开,瞬间被涌入的冷风吹得无影无踪。
话音落下的刹那,门口那个浴血的身影动了!
陈默像一头受伤却爆发出最后力量的豹子。
猛地一步跨到我的面前!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将我笼罩。
他那双沾满血污、刚刚拧断过不知多少脖颈、此刻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近平绝望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捏得我腕骨生疼,像是要直接嵌入我的皮肉里去。
他掌心的温度滚烫,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黏腻的血,一种极其怪异的触感。
他的身体靠得极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传递来的震动,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粗重而痛苦的喘他低着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牢牢地锁住我的眼睛。
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是目睹毁灭的疯狂?还是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窗外的雷声轰隆滚过,惨白的电光再次劈开黑暗,瞬间照亮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一-雨水冲刷着血污。
露出底下铁青的底色和眉骨上一道狰狞的新鲜裂口。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积蓄着颠覆一生的勇气。
终于,那嘶哑的、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铅块,砸进这风雨飘摇、血腥弥漫的残局里:
“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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