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秋,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梧桐叶还未完全染黄,便被连绵的秋雨打落,粘在湿漉漉的青石路面上,踩上去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的“噗嗤”声。
黄浦江的腥风卷着细密的雨丝,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带来挥之不去的寒意。
一种更深的寒意,却并非来自天气。
林家书房,壁炉里松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试图驱散空气中的凝重,却显得杯水车薪。
厚重的丝绒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湿冷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微苦、上好红茶的醇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焦虑气息。
我靠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失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骨瓷杯沿。
面前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铺着几份最新的报纸。
不同的报馆,不同的版次,却在几乎相同的位置,印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沪上再发幼童失踪奇案!昨夜法租界三户人家幼儿于睡梦中离奇消失!”
“疑云重重!闸北区一夜之间七名少女不知所踪,门窗完好,似人间蒸发!”
“孩童接连失踪,人心惶惶!巡捕房束手无策,疑有妖孽作祟?”
墨色的铅字,冰冷地排列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头。
这不是第一起,甚至不是第十起。近一个月来,类似的失踪案如同跗骨之蛆,在租界、华界、棚户区……上海滩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发生。
目标明确一一年轻的少女,懵懂的幼童。
手法诡异--门窗完好,不留痕迹,如同被无形的鬼手凭空攫走。
巡捕房焦头烂额,报纸捕风捉影,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如同这湿冷的秋雨,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整座城市。
“大小姐。”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稍稍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宋酌禹无声地立在书桌旁,身形挺拔如松。深灰色三件套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完美地包裹着他精悍的身躯。
鼻梁上那副铂金镜架、镶嵌着深邃烟水晶的眼镜,在壁炉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神秘而冰冷的光晕。
镜片后,那双眼睛沉静无波,如同深潭,却敏锐地捕捉着我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手中拿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阿淮和其他人日夜不休收集来的、更为详细也更为触目惊心的信息。
“这是昨夜和今晨汇总的。”他将文件夹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报纸上,动作平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法租界那三户,失踪的是两个五岁女童,一个三岁男童。闸北区的七名少女,年龄在十三到十六岁之间,都是家境清寒、父母在纱厂或码头做工的苦命孩子。
据邻里所言,失踪前并无异常,门窗锁扣完奸,无挣扎痕迹,如同…..蒸发。”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陈述最客观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如同.....蒸发。”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陈述最客观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蒸发?”我放下茶杯,指尖有些发凉,拿起那份文件夹里面是于写的报告,字迹潦草却透着焦急,详细记录了失踪者的姓名、年龄、住址,以及家人绝望的哭诉和巡捕房敷衍的调查记录。
一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那些少女和幼童留下的、仅有的影像,眼神懵懂或带着对生活的希冀,如今却成了寻人启事上冰冷的图案。
我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份报告上,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地址……”我指着上面一个位于公共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仓库区的地点。
“‘福满堂’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十四岁,昨夜失踪……这间铺子,就在林氏商行名下那间‘德昌’米行斜对面不到五十步!”
宋酌禹的目光也落在那行字上,烟水晶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沉声道:“是。而且,不止这一处。”
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另一份报告:“南市码头失踪的九岁男童。
其父是码头搬运工,而负责那片码头货物请点的,是‘永鑫’货栈。
‘永鑫’,是林氏商行控股的产业。”手指再次移动。
指向闸北区:“那七名少女失踪的棚户区,紧邻着‘大丰’缫丝厂。‘大丰’,同样是林家的产业。”
一条条线,如同黑暗中悄然织就的蛛网,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来。
失踪案的分布点,看似杂乱无章,如同随机散落的珠子,此刻却被一根无形的丝线串联起来一-这根丝线,或多或少,都指向了林氏商行庞大的产业网络!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林家……林家的产业……难道这滔天的罪恶,就盘踞在自家的阴影之下?
“查!”我猛地合上文件夹,声音带着一种被冰水浸透的寒意。
“查所有林氏名下,靠近这些失踪点的产业!
查所有相关的管事、工头!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看着最老实、最不起眼的! 掘地三尺,也要把这股阴沟里的臭气,给我翻出来!”
“是。”宋酌禹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微微颔首。
他转身,走向厚重的书房门,脚步沉稳无声。在拉开门把手的瞬间,他微微侧首,烟水晶镜片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幽光:“大小姐,请安心。
无论藏在哪个角落,我都会把他揪出来。”
书房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湿冷的雨夜。
壁炉里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我的影子在书桌和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扭曲。
指失传来细微的刺痛,是掌心那道被算盘珠划破的旧伤,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
“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林氏商行……这艘在父亲手中扬帆起航、在血雨腥风中勉强维持的巨轮。
它的龙骨深处,是否早已被蛆虫蛀空?这滔天的罪恶,是何时寄生其上?又滋养了多少道貌岸然的蛆虫?
——
等待如同钝刀割肉。
时间在湿冷的秋雨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染着焦灼。
报纸上失踪案的报道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恐慌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这座不夜城。
巡捕房的警笛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无力。
“直到第三天深夜。”
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书房的玻璃窗,发出密集而冰冷的声响。
壁炉里的火添了又添,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笃笃笃。” 敲门声短促而清晰。
“进。”我放下干中早已凉透的茶。
书房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室外的湿冷雨气。
宋酌禹走了进来,深灰色的大衣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书桌前,将手中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物件轻轻放下。
油纸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深褐色。他解开系着的细绳,一层层剥开。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油纸包裹下的东西-一个琉璃盏造型古朴,线条流畅,通体呈现出一种近平妖异的、半透明的深红色泽。
仿佛凝固的血液,又像是沉淀的葡萄酒,在火光下流转着迷离而邪异的光晕。
盏壁上,用极其精湛的阴刻手法,雕刻着一幅令人头皮发麻的图案:一个身形扭曲、面容模糊的“神祗”。
盘坐在由无数婴儿蜷缩成的“莲台”之上,双手捧着一颗滴血的心脏,脸上带着一种悲悯与贪婪交织的诡异表情。
仅仅是看着这个琉璃盏,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便仿佛透过视觉,钻入鼻腔,直冲脑髓!
“这是在‘德昌’米行后巷,一个废弃的排水口深处找到的。”
宋酌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包裹它的人很匆忙,留下了痕迹。
顺着这条线,我们找到了一个叫‘阿四’的混混,他是‘福满堂’杂货铺老板的远房侄子,同时也是‘德昌’米行仓库的夜班看守。”
他顿了顿,烟水晶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地落在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琉璃盏上。
继续道:“阿四交代,他负责接收‘货’,并暂时藏匿。
每次‘送货’来的,都是同一个人--‘永鑫’货栈的账房先生,姓钱。”
“钱账房?”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林氏商行老人,在“永鑫”干了十几年,以老实本分;算盘珠子打得精著称,是不少管事眼中的“老实人”。
“是。”宋酌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阿淮带
人‘请’到了这位钱账房。
没费什么功夫,他就全招了。他只是一个传递消息和藏匿‘货’的中转点。真正的主使者,是‘大丰’缫丝厂的老板,也是林氏商行负责纺织这一块的元老之一--周世昌。”
‘周世昌!’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里!
周世昌!父亲在世时就倚重的老人,林氏纺织业的肱骨!
平日里乐善好施,捐资助学,是租界里有名的“周大善人”!
他名下的“大丰”缫丝厂,更是以待遇优厚、管理“人性化”而小有名气!
竟然是他?!
“阿四和钱账房都提到,”宋酌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继续剖开这骇人的真相,“周世昌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东家’。
他们拐来的少女和幼童,并非简单的贩卖为奴为婢。”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诡异的琉璃盏上,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少女,尤其是未破身的少女,会被秘密送往一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富商家中,供其……享用。
而幼童,特别是身体健康的男童……”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
“会被秘密豢养,作为……‘药引’。”
“药引?”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宋酌禹的声音冰冷而残酷,“据钱账房零碎的供述,那些权贵富商中,有人笃信邪术,认为以特定生辰、特定体质的童男之血为引,配合邪法炼制,可以……延年益寿,甚至返老还童。”
他指了指琉璃盏上那邪神捧着滴血心脏的图案,“这琉璃盏,就是用来盛放‘心头精血’的祭器。”
“轰一-!”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彻底炸开! 壁炉的火光在眼前扭曲摇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猛地捂住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延年益寿? 返老还童? 用少女的贞洁满足□□? 用幼童的心头血炼制邪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拐卖!这是披着人皮的彻头彻尾的以童贞和生命为祭品的魔鬼行径!
而周世昌,这个道貌岸然的“周大善人”,竟是这滔天罪孽的执者! 林氏商行的招牌,竟成了掩盖这血腥勾当的遮羞布!
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炽热而狂暴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
烧得我双眼赤红,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咆哮!指失深深掐进掌心,那道旧伤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灭顶的杀意!
“周--世--昌!” 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进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血腥味。
宋酌禹静静地立着,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按捺在冰冷的岩石之下。
烟水晶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的冰层彻底碎裂,翻涌起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怒焰。
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冰冷,而是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杀意,几乎让书房里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壁炉的火焰在他身后疯狂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他在哪里?”我的声音嘶哑,如同被砂石磨过。
“在‘大丰’缫丝厂。”宋酌禹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毁灭的力量。
“他的‘善堂’地下,有一个……工坊。”
“备车。”我霍然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掌心崩裂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宋酌禹没有任何迟疑,转身拉开书房门,对着外面沉声吩咐:“备车,去‘大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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