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山的夜,浓得化不开。湿冷的雾气如同活物,贴着皮肤游走,钻进粗布麻衣的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
远处连绵起伏的墨色山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山谷中这几点微弱灯火--那是石心菩萨庙的方向,也是今年“祈福”的姑娘们过夜的地方。
我躺在简陋通铺的草席上,身侧是早已因疲惫和恐惧沉沉睡去的“林萧”--或者说是那位真正名叫林夏的为了救妹妹而偷跑出山;在官道上绝望拦下我马车的姐姐。
此刻,她顶替了妹妹“林萧”的名字,睡在我旁边,眉头紧锁,即使在梦中,身体也微微蜷缩着,像只受惊的小兽。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松脂燃烧的呛人烟气陈年木料的腐朽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灰气息,混杂着年轻女子身上淡淡的汗味。
庙宇深处,似平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指失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下午跟着那群真正的采茶女攀爬崎岖山路时,掌心被粗糙的岩石和带刺的灌木划开了几道口子,此刻在潮湿的环境里,正细细密密地疼着。
几乎就在这痛感清晰的瞬间,身侧狭窄的窗户缝隙,极轻微地“嗒”了一声。像一片枯叶落地。
‘我无声地坐起身。’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轮廓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窗边。
月光吝啬地漏进一丝,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还有鼻梁上那副烟水晶镜片在微光下泛起的、深不见底的幽泽。
宋酌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大小姐,您又受伤了?”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下意识蜷起的手掌上,哪怕隔着深沉的镜片,那审视的穿透力也丝毫未减。
“早知道,我们就不该管这里的腌臜事。”
我轻轻摊开手掌,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几道新鲜的、边缘泛红的划痕。
我扯了扯嘴角,声音同样低微,却带着一种近平玩味的冷意:“既然答应了林夏要帮她妹妹,自然要帮到底。
更何况……”我抬眼,望向窗外那浓雾深处、石心菩萨庙模糊狰狞的轮廓,舌尖轻轻抵了下齿列,“我也很好奇,这阿姊山里,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能让那么多姑娘‘祈福’之后就杳无音信。”
烟水晶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片刻。他微微颔首,那紧绷的气息似乎松懈了一瞬,化作一种无声的纵容和磐石般的坚定。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好,我陪您。”
翌日清晨,浓雾未散。
通往石心菩萨庙的青石小径湿滑冰冷,蜿蜒着伸入山谷更深处。
几十个穿着统一靛蓝粗布衣裙、以薄纱覆面的年轻姑娘,如同沉默的羔羊,在几个面容刻薄、眼神警惕的妇人催促下,排着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愈发浓郁的诡异香火气。
我混在队伍中,学着身边“林萧”(林夏)的样子,微跛着脚,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
粗糙的麻布面纱摩擦着脸颊,视野被遮挡了大半,只能看到前方晃动的人影和脚下湿漉的青苔。
“祈福嘛,心诚则灵,多个人多份诚心,菩萨不会怪罪的。”
出发前,我顶着“林夏”的姐姐身份,以“林萧”腿脚不便需要人照料为由提出同行时。
那位穿着体面绸衫、捻着山羊胡的族长,脸上堆着伪善的笑容,目光在我覆着面纱的脸上扫过;
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还是爽快地应了,“自然,自然是不嫌人多的。”
队伍最后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穿着山里人常见短褂;戴着破旧斗笠微微佝偻着背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挑着一副空竹筐,脚步看似沉重拖沓,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偶尔有妇人回头呵斥闲杂人等离远些,他也只是笨拙地点头哈腰,闷声应着,脚步却丝毫未慢。
那是宋酌禹。他的气息收敛得近平于无,如同山间一块沉默的石头。
只有我知道,那斗笠下烟水晶镜片后的视线,如同无形的丝线,一刻未离地缠绕在我周身。
越靠近山谷深处,那石心菩萨庙的轮廓越发清晰。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座依着陡峭山壁修建的巨大竹楼,结构诡异,一半悬空在深涧之上,一半嵌入山体。
庙门上方悬挂着一块乌木匾额,刻着“石心大庙”四个漆金大字,那金色在常年湿气侵蚀下已斑驳脱落,透着一股腐朽的衰败感。
庙门口,立着一尊巨大的石像,雕刻粗糙,依稀能看出是个盘坐的女子形象,但面容模糊,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起,形成一种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的古怪表情一一这便是所谓的“石心菩萨”。
石像的胸口位置,竟真的镶嵌着一块磨盘大小、颜色暗沉;布满天然孔洞的巨石,仿佛一颗冰冷的心脏。
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攫住了我。这庙,这菩萨,处处透着邪性。
姑娘们被引入庙中一个极其宽敞的大厅。
光线昏暗,只在高高的横梁上挂着几盏松脂灯,跳跃的火光将巨大的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四周挂满蛛网的墙壁上。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火味混杂着浓重的灰尘味,几乎令人窒息。
大厅中央空荡荡的,四周却摆着几排乌木圈椅。此刻,椅子上已经坐了几个人。
为首一人,穿着簇新的团花绸缎长衫,挺着个油光水滑的肚子,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两个油亮的核桃;
正是林氏商行负责茶庄生意的胡老板! 他旁边,坐着一个穿着对襟绸褂同样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眯着一双绿豆眼,贪婪地扫视着被带进来的姑娘们。
还有一个穿着锦缎马褂、留着八字胡的精瘦男人,手里端着一个紫砂小壶,慢条斯理地啜着。
而那位道貌岸然的族长,此刻正站在胡老板身侧,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搓着手,声音洪亮地介绍道:“胡老板,李老板,宁掌柜,各位贵客久等了!您瞧!
今年阿姊山的姑娘们,都在这儿了!”他指着排成几排覆着面纱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姑娘们,如同展示货物。
“咱们阿姊山的规矩,姑娘们自幼遮面不见外人,山泉清冽,雾气滋养,这皮肤啊,个个都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胜雪!”
那被称为李老板的胖子闻言,绿豆眼里的淫邪之光更盛,搓着肥厚的手掌,油腻地嘿嘿笑道:“性情单纯,不通世务,真是……格外惹人垂涎呀! 胡老板,您这路子,找得可真妙!”
胡老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盘核桃的动作更悠闲了:“李老板满意就好。
咱们做生意的,讲究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嘛。”
他目光扫过,如同在挑选待宰的羔羊,“各位老板都仔细瞧瞧,看中了哪位,只管开口,价钱嘛,好商量。”
精瘦的宁掌柜放下紫砂壶,细长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一一”
“哦? 酒楼的李老板,林氏商行的胡老板,钱庄的宁掌柜……”一个清泠泠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女声,突兀地在大厅昏暗的角落里响起,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没想到,都还是熟人啊!”
这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瞬间冻结了大厅里所有的动作和声音!
所有目光,惊疑;震怒;骇然,齐刷刷地射向声音来源--那个站在姑娘队伍边缘,一直微跛着脚覆着面纱的身影。
胡老板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盘核桃的手猛地一停。李老板绿豆眼瞪得溜圆。
宁掌柜更是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端着紫砂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族长脸上的谄媚瞬间转为惊愕和暴怒,他猛地指向我,厉声喝道:“你是谁?!胡说八道什么!来人!给我把她面纱扯下来!”
“不必麻烦。”我轻笑一声,抬手,指尖捏住粗糙面纱的边缘,轻轻一扯。
“嘶啦--”
麻布面纱飘然落地。
昏黄的松脂灯光下,一张年轻、明艳、却冷若冰霜的脸庞暴露在空气中。
没有山野村姑的怯懦,只有久居上位、浸透骨髓的凛冽锋芒。
我的视线,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那几张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
最终落在那个精瘦的宁掌柜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宁掌柜,好久不见。怎么,林家的茶喝腻了,改喝人血了?”
“林……林大小姐?!”宁掌柜如同见了活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于指着我,嘴唇哆嗦着。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他猛地看向我身后的姑娘群,又看看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自我接管林家,”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请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边城便立下铁律,不许再残害;买卖良家女子。
违者,杀无赦。”我向前踏了一步,目光锁死胡老板和宁掌柜。
“没想到啊,禁令之下,倒让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找了这样一条‘祈福’的路子? 用菩萨做幌子,行吃人之实?”
“走! 快走!”宁掌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如同惊弓之鸟,声音都变了调,对着胡老板和李老板嘶吼,自己则慌不择路地就要往侧门冲。
“走?往哪儿走?”族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他并不认识我,只觉得被一个女子搅了局,又惊又怒,横身一步拦住宁掌柜的去路,脸上带着山里人的蛮横。
“宁掌柜你怕什么!不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敢坏我阿姊山的大事? 来人!给我把她拿下!正好一起……"
“你懂个屁!!!”宁掌柜猛地一把推开族长,脸上的恐惧近平癫狂,声音尖利地咆哮。
“她是林挽枝!林家的家主!她在这里……”他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昏沉沉的角落;如同被无形的毒蛇盯上,声音带着哭腔。
“她在这里,那条疯狗……他一定也在这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绝望的嘶吼。’
就在“疯狗”二字落下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厅唯一敞开的通往深涧悬崖的巨大窗洞边。
没有走门,他是直接从外面,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魂,翻过了高高的窗棂,落了进来。
深灰色的劲装勾勒出修长精悍的身形,烟水晶镜片在跳跃的松脂灯光下泛着冰冷深不见底的幽光。
他微微歪了歪头,斗笠早已不知所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就那样随意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姿态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仿佛只是路过歇脚。
但整个大厅的空气,在他出现的刹那,骤然降到了冰点!
宋酌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砂砾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响起如同死神的低语,精准地钉在魂飞魄散的宁掌柜身上:
“宁掌柜……这是在说我?”
“噗通!”
宁掌柜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只剩下绝望的哀嚎:
“宋……宋爷!宋爷饶命!大小姐!大小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行行好,饶了我这回吧!
我再也不敢了!我把钱都吐出来! 都吐出来!
求您……求您饶我一条狗命啊 大小姐!”他一边哭嚎,一边疯狂地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我缓步上前,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抖如筛糠的身体,如同在看一滩肮脏的烂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寒。
“饶了你?”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些被你像货物一样挑走被你们糟蹋折磨最后像垃圾一样丢弃甚至杀死的姑娘们她们向你求饶的时候……”
我微微俯身,凑近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你,放过她们了吗?”
宁掌柜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粗重的恐惧到极致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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