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堇提着小油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沈嫣房里,沉重的雕花木门咿~呀一声,划破一室幽黑静夜。屋子尽头的床帐里传来丝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纤细的手掀起一丝帐子,露出半张小白脸蛋,借着油灯跳跃的微光看清了来人。
“哦,阿堇啊…”明显失望的声音。
阿堇提着油灯走过去,“我进来拿点东西,你还在等呢?我出来的时候看见她那房灯都熄了,怕是睡了。”
真睡了?沈嫣一愣,默默躺回去捏着被子挡着嘴,露出一双圆圆眼睛,嘴唇贴着被子嗡嗡道,“不是等她,是今天事多,有点累了,晚上睡不着。”
阿堇想笑不敢笑,听听,累了所以睡不着,这不人之常情?这不合情合理?人的身体构造就是这样的,阿堇担保,尤其是嘴硬的女人。
阿堇在床边坐下,“给你升盏灯,陪你看会儿书?我还有些药要碾,正好。”
沈嫣想了想,“她那边谁在,小青?”
“小青回去自己屋了,潋潋从来不用人跟着的嘛。”
沈嫣坐起来,掀开被子,“我去看一下。”
阿堇连忙起身拿大披风,“哎呀姑奶奶,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的。”
“就是因为天寒地冻,她这两日有点咳嗽的,自己又不管。晚上不能没人给她盖被子,你不知道,那人就爱踢被子。”
是是,谁都不知道咱二夫人踢不踢被子,就王妃知道。阿堇翻着白眼给沈嫣绑披风,“那是你屋里热,我在这睡我也踢被子。”
沈嫣盯着阿堇,“她房里冷吗?炭盆都没生啊?”
“我哪知道,但肯定没你屋里暖啊。”
“去去,去看看。”
“喂你去你别抢我的灯啊,这是我在屋里用的。你的美人琉璃灯笼呢?”
“哎呀,就两步路,看一眼就回来了。”
阿堇无奈跟着她出去,转身关好屋门。看一眼就回来?她信她有鬼。
阿堇诚不欺人,林潋屋里真的熄灯了,连门前的两盏夜灯笼都没续烛火。窗户开了道缝透气,屋里漆黑一片,悄然无声。阿堇轻叩几下门,没人应。
门轻轻推开,阿堇压着声音喊,“潋潋?阿嫣来看看你。”
沈嫣跟着阿堇抬步入内,屋里又冷又黑,冰地窖一样。油灯四处照过一圈,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好在一旁,明显没动过。沈嫣一惊,过去摸着床再找一下,真的没人。
人呢?!她今天不是回府了吗?!
“阿嫣,那儿。”阿堇扶着她,指指书案后的一团黑影。沈嫣快步过去,只见林潋抱着账册窝在椅子上,脖子吊着头,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睡得沉沉的。怀里的手炉留着残温,手指凉凉,桌上连杯茶都没有,洋烛也早烧尽了。
沈嫣眉头一紧,眼里瞬间涌起薄薄的泪,赶紧脱了披风拢到林潋身上。阿堇一跺腿,回头从衣架扯下来林潋的披风给沈嫣披上,“祖宗啊,你先管好自己吧。”
“小青呢?!她就真去睡了?!”沈嫣抬头怒道。
林潋吸了吸鼻子,半梦半醒地缩了缩。
阿堇扫着沈嫣的背帮她顺气,好声好气道,“真不干小青的事,潋潋做事的时候怕人烦她,我亲眼见着几次她赶小青走。”
这头两人说着话,那头椅子上的林潋扶着脖子,嘶嘶抽着气呻吟了一会儿,直起腰来,一脸迷糊地望着她们,“嗯?阿嫣?”林潋眨眨眼,这下是真醒了,“怎么蹲着?快起来起来。哎我怎么就睡着了,你来找我?”
沈嫣扁着嘴站起来,神情莫名地无尽委屈。林潋忙拉着她的手,“怎么了?你手这么冰,回去吧,我们快回去。这屋你不能呆。”
沈嫣站着没动,“知道冷,怎么炭盆都不生一个,手炉也不加炭。我再不来,你明天就成个冰棍子了!”
林潋讪笑一下,“我想着很快就去你那里了嘛,多加炭浪费。”林潋指指书案上的灯,“你看我洋烛也挑个小的,它刚烧完,我刚睡着,嘿~”好像还等着人夸她算数好似的。
阿堇捂着嘴笑,“阿弥陀佛,二夫人你可醒了。求你大慈大悲给小青说说情,她差点被王妃一发威,拖出去二十板子发配到边疆去了。”
沈嫣心虚地瞪了眼阿堇,“我不就问了一句嘛。”
林潋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沈嫣的衣服,阿嫣倒披着她的,不禁笑了笑,“小青怎么啦?又犯傻了是不是,我明天帮你骂她去。回去吧,我们回去睡觉。”
林潋扶着沈嫣的腰搂着她往外走,阿堇跟在后面碎碎念,“小青是该骂咯,服侍二夫人太不尽心了,也没一天到晚地看着二夫人不准吃冰的甜的,也不天天陪着睡给二夫人盖被子,二夫人熬夜,也不自己明明躺床上了还陪着熬,你说是不是该打?要我说,二十板子轻了,都是我们王妃慈悲…”
沈嫣一扭头,弱弱瞪着她,“你够了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二十板子。”
林潋笑着抱着沈嫣,头头贴在她肩上卷,“抱歉抱歉,我不敢去你那点着灯吵你,没想到自己睡着了。”
沈嫣嘟着嘴,“什么时候嫌过…”,话没说完,远处突然爆出一声巨吼,“来人啊!救命啊!!”
三人一下顿住。王爷书房那边传来的…是,黄明宇的声音?
林潋搂着沈嫣的手一僵,拔腿就往书房跑,“阿堇看着阿嫣!”沈嫣反手一抓,林潋已经跑得没影了。
“潋潋!”沈嫣一跺腿,连忙拉着阿堇,“快走!”
林潋冲到书房前,只见房里灯火通明,黄明宇一叠声地喊“救命啊!快叫太医!”上蹿下跳,倒不像受伤了。只是身上单搭着件里衣,明显是匆忙间披上的,带子都没绑好。
林潋快速扫了一眼,见他身上没血,立刻扭过头去,反手拨他,“你先穿好衣服!”
黄明宇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双手拉着林潋就往屋里拽,“你快帮忙看看,海棠、海棠…”
沈嫣和阿堇刚刚赶到,一见黄明宇,两人同时转过脸去。阿堇挡着沈嫣,“王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平常不进冬苑的思凯也不通报就冲了进来,拆了自己的披风盖到黄明宇身上,“王爷,有贼吗?侍卫守在冬苑口了,让他们进来吗?”
“侍什么卫!叫太医!快去,海棠不好了!”
几人俱是一惊,阿堇松开沈嫣,快步走进房里,其他人紧跟其后。思凯刚要转身去套马叫太医,青玉刚赶到,一把拉着他,“怎么回事?”
“王爷说海棠不好了,我也不知道,我正要去拿王爷腰牌叫太医呢。”
青玉问,“海棠在王爷屋里?”
思凯也不确定,“应该是吧。”
“你呆着,我很快出来,先别动。”
青玉一进屋里,里面黑压压几个人头,全围在墙边的凉榻旁。林潋紧紧搂着沈嫣站在一旁,两个人都明显怔住了。她们身后站着两个先赶来的丫鬟,垂头站在一旁,一动不敢动。床上垂下一条女孩子的手臂,光裸的。青玉没看见床上的是谁,但也没看见海棠在屋里。
青玉喉咙咽了一下,胃里紧紧的。
阿堇为床上的人用力按了几下穴位,探了探她鼻息,沉默不语。黄明宇急道,“她刚才快要没气了!”
“是已经没气了,放心,现在缓过来了。”阿堇沉着脸掀起一点被子,自己挡住众人视线,仔细检查那人下身。
被子下隐约露出一床凌乱的衣衫。沈嫣微微一缩,林潋立刻把她的脸捂在自己肩上。
阿堇往后伸手,“手帕。”
林潋把自己的手帕塞给她,阿堇拿着帕子在床上的人身下轻按了按,低头看帕子,“出血了,找人拿我药箱来,快点。”
沈嫣连忙抬头,看见青玉已经转身出去吩咐人了。
黄明宇过去拉了拉被子角,满脸担忧,“海棠…”
阿堇挡着他,“王爷别乱动她,她现在气弱。有人去拿我药箱了没?她得马上施针止血。”
一个丫鬟抱着药箱跑进来,麻利地打开了,把针灸包递给阿堇,“阿堇姐,是这些吗?”
阿堇接过针灸包,“叫太医了没。”
“青玉姐派人去了。”
阿堇点点头,“那你留下来给我搭把手,拿烛台过来,消毒。”
丫鬟从桌上捧了烛台来,阿堇在火苗上点了点针,定定神,对着海棠的人中缓缓扎下去。
青玉在屋外,看着丫鬟拿着药箱进屋,低头深吸一口气,拉过思凯飞快道,“让你的人立刻封锁全府,没我允许不许走动,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府去。大夫来了,你亲自带他过来。”青玉略一沉吟,“还有,叫曼霓来,问就说冬苑丢了东西,需要她帮忙。
思凯愁眉苦脸,“青玉姐,王爷叫请太医的啊。”
青玉一瞪他,“这么多话!想害王爷你就去叫吧。”思凯顿时缩了缩,青玉愧疚道,“抱歉,思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听我吩咐,出了事我来扛。快去,拜托你了。”
思凯咬着牙,终于啧了一声,一甩手,转身跑出去安排人手,差点撞到快步冲进来的小青身上。
小青一见青玉,鬼叫着扑到她身上,“太好了吓死我了,你原来在这。”
昊宁骂道,“睡这么死,现在才来!”
“我早醒了!看见大家慌急赶忙的,潋潋又找不到,我想说先去找你啊!”小青在青玉身上左摸右摸,“你还好吧?”
“我能有什么事,”青玉左右看了眼,塞了把钥匙到她手里,捏着她手臂小声道,“你来的正好,帮我去库房卷宗室里,找海棠的卖身契和身份记录,先藏起来。”
小青惊道,“海棠,犯事了?”
青玉沉吟,“把你的也偷出来,你的那份带在自己身上,别让任何人知道。去吧。”
小青握着青玉的手,担忧地望着她,“青玉姐,你怎么抖成这样…”
青玉一推她,“快去!”
小青转身跑了两步,扭头回来担忧地看了青玉一眼,眉头紧皱着。青玉甩甩手,轻声道,“小心点。”小青一咬唇,转身往库房跑去。
青玉立在王爷书房前,面对庭院里一排陆续赶到的丫鬟,冷声道,“守着冬苑各个出口,闲杂人不准进出。你们都不是第一天在王府了,知道怎么做。”
丫鬟们面面相觑,福身应下,鱼贯去守各处去了。
夜空阒寂,像是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青玉捏紧手心,别抖,现在她最要冷静,千万不能抖。如果今晚的事真是她想的那样,如果海棠真熬不过去…王爷一时兴起弄死了人,人命关天,还牵涉皇子,宫里定是要查的。但难道还能查出是王爷的错?不是王爷,只能是旁人,无足轻重的人。比如,青玉现在就能想出一个来,林潋。可以说她为了争宠,硬推海棠给王爷,海棠不肯,林潋失手将她打死了、或用枕头捂死了,就看仵作怎么说。海棠本就是林潋的陪嫁,顺理成章。
沈小姐为了保潋潋,也可能是沈小姐,总之她们这一片,谁都别想逃。所以最好是,海棠消失,天地间从没有这个人。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青玉闭了闭眼,她跟了林渊这么久,从来没销过一个人的档案,第一次,竟是销海棠的。她不禁想起那些年的林府,她在西苑,海棠在东苑,两人没有多少交集。只是她听林渊提过几次,笑着说“那个小海棠”,说她小小年纪,办事却很老成。然后林渊会轻轻叹口气,说她“人也公道”,因为海棠从不跟着旁人糟践潋潋。
青玉仰起头,瞪大眼睛望着空邈的漆黑夜空,蒸发眸子里不敢涌出的湿意。对不起啊,海棠……
今晚的事过后,这府也再不是人呆的了。海棠不死,海棠继续受罪,海棠死了,下一个就是小青。王爷对小青一直都有点特别,青玉是知道的。海棠得消失,小青也最好消失。小青逃了,下一个又是谁……
王府冬苑一群人,如同被困在了瓮里,屋里屋外一般的空气凝滞,让人几近窒息。
王爷书房里,林潋眼神恨恨地盯着阿堇施针,咬着牙,仿佛和那针有仇似的。黄明宇定不下来,不断踱来踱去。沈嫣被他绕的头晕,抬手捏捏眉心,小心翼翼地问,“阿堇,怎么样了?止血了吗?”
“我尽力。你们去坐着吧,别围着,太闷了对她不好。”
黄明宇烦闷地哎呀一声,转身往外走,“不行,我得自己进宫…”
沈嫣刚想拉住他,一直没吭声的林潋忽然一步上前,扯着黄明宇一下往地上甩去,“黄明宇!你到底是不是人!”
黄明宇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自己,摔到墙上,惊讶地望着林潋,“干、干嘛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林潋一手扯住他衣襟,“你还不知道!你这禽兽…”
沈嫣赶紧把自己塞在两人中间,抱着林潋,“潋潋,潋潋松手,不能打王爷,潋潋!”
林潋一把将阿嫣拨到自己身后,反身搂着沈嫣,扭头怒瞪着黄明宇,“黄明宇!人命关天!你别以为海棠就是一个普通丫鬟,由你糟践没人管!她在林府是贴身跟林夫人的,跟泽王妃情同姐妹,我长姐亲自调她过来跟我的!整个林府都认识她!这事不可能善了了!我管你爹是谁,皇帝自己都不敢…”
沈嫣连忙去捂她嘴,“潋潋,别乱说,别乱说,求求你了!”
黄明宇百口莫辩,气得过去抓着林潋要理论。沈嫣立刻转身护住林潋,“明宇你出去吧,别打,别添乱…”黄明宇堪堪抓到了沈嫣衣服上,刚想撒手,林潋一手钳着他,怒吼,“你还敢碰阿嫣!”
黄明宇满脸憋的通红,也忘了自己本是想说什么的了,空出来一只手拉着沈嫣就往自己身边拽,“我娶的王妃你管我!”
林潋一手扯着沈嫣,用尽全力往黄明宇脸上一拳抡过去。黄明宇本能一缩,抬手堪堪挡住,震惊地瞪着双眼,“真疯了啊林潋!来啊,我怕你?!”
任屋子这一边纷纷扰扰,如火如荼,屋子那一边,海棠身上的十几根细银针仍稳稳扎着。阿堇心无旁骛地给海棠把脉,闭着眼,状如禅定,安静感受脉搏的细细跳动。忽然,阿堇睁开眼来,掀起一角被子检查海棠下身。嗯,没再出血了。
嘀嗒、嘀嗒,海棠眼皮颤了颤,眉头轻皱。阿堇肩膀一松,淡淡笑了笑,定着手把海棠脸上头上手上的针一根根轻轻拔出来,丢到旁边的小铜盘里。丫鬟拢齐旧针,全收到一个小竹筒里。
阿堇直起身松了松脖子,转身默默看着房间另一头的三国乱战。潋潋和王爷你扯着我袖子,我拉着你头发,阿嫣陷在其中,劝劝这个,求求那个,没人听她的。
也是难得,让阿嫣松松筋骨。
阿堇清了清嗓子,“人醒了。”
三人继续热火朝天、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没人理她。
旁边丫鬟担忧地看了眼阿堇,阿堇又清清嗓子,大吼一声,“人死了~~!”
黄明宇手一顿,林潋顺着惯力一巴掌打到他脖子上,沈嫣也顾不上林潋打王爷了,僵着扭过头去,呆呆地望着阿堇。黄明宇颓然摔坐落地,哇一声哭出来,爬着站起来扑到床边,“海棠~~~~”
海棠皱着眉,睁开一丝眼缝看他,嘴巴无声动了动,“明宇…”
林潋连忙扶起沈嫣,搂着她过来床边。黄明宇挂着两行泪,大眼睛盯着海棠,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你还认得我吗?”
阿堇笑了笑,“别逗她说话。现在气是缓过来了,血也止住了,等一下太医来了再看看,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海棠这才发现自己床边围了一圈人,一眼看见沈嫣,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沈小姐…”
沈嫣叹了口气,过去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海棠,我们对不起你,以后的事交给我,我来帮你讨说法。你好好养着,别多想。人救回来就好,人在就好。”
黄明宇拉着阿堇衣袖,跪坐在床边仰头泪汪汪地望着她,“阿堇姐,为什么海棠会这样,我真的没有…”
林潋压着怒气,低声吼他,“你够了啊,什么人家为什么这样,换你来试试?!”
阿堇拉了拉林潋,看一眼海棠,“别在这里吵。”
林潋拧开脸,愤愤地喷了口气。
阿堇沉默一下,“不过,王爷,你是知不知道海棠现在不方便的?这时候行房,始终是危险的。”
沈嫣默默转开脸,林潋瞪着黄明宇,没说话。
黄明宇惊讶道,“海棠来月事吗?我不知道啊。”
床上海棠脸红红地摇摇头,“我没有啊…”
阿堇疑惑地看着海棠,“什么月事。你有了快三个月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今晚的事,要说黄明宇有责任,自然是有责任,要说他冤枉,他也是真冤枉。海棠不知道自己怀上了,她只觉得最近气短头痛,还以为是风寒。是以每次和黄明宇完事以后,还是雷打不动地乖乖吃一副宫里给的避孕药。
今晚他们在一起,刚入正轨,海棠突然捂着胸口,眉头紧皱,出气多进气少,脸煞地就白了。黄明宇吓了一跳,连忙穿衣喊救命,其时海棠还没休克过去。
至于出血,谁都不知道是怎么时候出的,海棠自己也一脸迷糊。
大夫终是请来了,竟是个看着挺稚气的姑娘,大大眼睛,圆圆脸蛋,由青玉领着进书房。黄明宇一见,大怒道,“叫你们请太医,请个医女过来有什么用!是不是嫌海棠命长!”
那大夫笑笑,说话慢悠悠,“听说这里有个病人不能拖?那是王爷现在快马加鞭找太医去呢,还是我先看看呢?”说得太慢了,仿佛带着股孩子气的懒散,黄明宇更不放心了。
阿堇在大夫身边,低声跟她说了海棠的大致情况。大夫微低着头把脉,一言不发。海棠这时已经勉强穿好了衣服,拉着大夫的手,“大夫,我真的不知道,我平常月事都很乱的,我我吃了那么多副药…孩子,孩子是不是没了……”
大夫抬头,“避孕药?”
海棠捣蒜点头,大夫仍把着脉,“药方拿来,我看看。”
海棠连忙望向黄明宇,黄明宇有点难为情,“我也不知道,我去太医院让他们偷偷给我的。”皇子贵人们想玩又不能玩出孩子来的情况多了,太医院长期备着如山的避孕药。谁来拿过药,是分另一本暗账记的,自然也不会明着出药方。贵人府里,多有外室和丫鬟长期吃这药的。
“宫里的?那我可能有记录。”青玉让人去她房里拿了一本大册子来,翻给大夫看,“大夫看看是不是这个?”
大夫扫了眼,“嗯,如果真是这方子,挺温和的。怀之前用作预防可以,要是已经怀上了,这方打不掉。”大夫对海棠安抚一笑,“难怪孩子还留得住。”
黄明宇立刻说,“别留了,打了吧。”
一屋子诧异地望着他。海棠下意识捂着肚子,连退了几下…孩子、她的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他还没活过三个月,娘不知道有他,爹要杀了他…海棠缩在床头流着泪,无措地抬起头,不知该求王爷还是王妃来救他。
黄明宇啧了一声,坐在床边,摸着被子安抚道,“哭什么,你这胎怀得不稳嘛!你看今晚差点出事了,继续下去我怕你把命都搭进去了。”
海棠拉着他呜呜哭,“不怕的,不怕的王爷,奴婢命硬,没事的。你别不要他…”
大夫拿过自己的药箱,淡定道,“不至于。你们府里没怀过孩子吧?初期本就不稳,她还吃着凉药,有点症状也正常,我先试试吧。找人拉个屏风挡一挡,刚才谁施的针,留下来帮帮我。”
丫鬟抬了屏风来,阿堇过去帮大夫拿着针灸包,“大夫随便吩咐。”
大夫抬头,这时才细看一眼阿堇,心里惊叹,这王府里一个赛一个的,她今晚不是上广寒宫出诊了吧?“针是你扎的?”
“奴婢只懂些皮毛,全仰仗大夫了。”
大夫浅笑,还多亏了这侍女刚才几针做了急救,不然大人就算不死,孩子也缺氧了。只是那几针施得,明显带了些贵家医女的通病,技术是好,下手太犹豫,救一半不救一半。她要是利落些,这府里有她在,今晚还哪用请大夫。
“你那几针,不算皮毛了,”大夫说。
阿堇微微一笑,把针递给她,又递烛台。
大夫没接她递过来的针,换了支粗的,“救人不能太怜香惜玉。”
刚才阿堇扎针,一屋子安安静静。轮到这位大夫,一针下去,海棠立刻吃痛低叫一声,听得屏风外众人全都心有戚戚焉。黄明宇跺跺腿,探头探脑地瞄了一眼。大夫一手拉过衣物捂住海棠身子,“王爷自重。”表情冷冷,声音还是甜的。
海棠满头大汗,轻轻动了动手指,“没事,王爷。”
阿堇看着那大夫的针在海棠下腹下越转越下,越转越下。海棠固然痛得难耐,阿堇自己也不禁轻冒冷汗,“大夫,等一下公孙穴也这么扎吗?”脚板内窝,皮薄神经多,像这大夫这么个扎法,十个阿嫣都能被扎晕过去。
大夫对着针笑了笑,“嗯,准备粗针,等一下你按着她腿。”她说着对海棠温和一笑,“会痛的,为了孩子,忍一忍?”
海棠满脸是汗,颤着唇点点头。阿堇心下不忍,这大夫笑起来,跟个小年画娃娃似的,等海棠一会儿跌到地狱里,就知道人不可貌相了。
沈嫣隔着屏风轻声叫,“阿堇,里面还好吗?”
阿堇在里面听了大夫吩咐,转出屏风来,“你们不如去休息吧。麻烦青玉叫两个人来帮忙。打盆热水,擦汗擦身的。给海棠煮些暖身的茶水,再煮点粥备着,今晚她难熬了。等一下大夫看情况再开药。”
屏风里喊了声,“我也要吃的。”
阿堇和青玉对视一笑,青玉转身出去安排事情了。
林潋搓搓阿嫣手臂,“看你冷的,我们回去你那屋吧,在这也帮不上忙。”说着轻拉了拉黄明宇袖子,“你也来,我们商量一下后面的事,你披件衣服啊。”
黄明宇一甩手,嘟着嘴不理她。
林潋啧了一声,“你还来劲了?我哪里知道你们的事,刚才那情况,换你你不气?”
黄明宇气道,“你有嘴的!好歹问我一句再动手啊!”
“那你没嘴?怎么不解释一句再动手?”
沈嫣推着两个人出去,“走吧走吧,别吵着大夫施针。”
黄明宇方才和林潋拉拉扯扯的,思凯的披风也不知甩到哪去了,只好从衣架上拉了件外袍下来自己穿,也不让丫鬟帮忙,说人家不懂。结果自己低头弄了半天,还没搞明白那乱麻似的带子扣子,谁跟谁是一对的。把黄明宇烦得,一甩袖子,衣服就那么松松披着,一身大小带子飘渺无依地吊着。
林潋过去扳正他身子,“别动!净添乱。”
黄明宇看着她低垂着脸帮自己穿衣服,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潋姐刚进府,他们几个人睡一床,直玩到半夜。早上潋姐挣扎着爬起床,也是这样脾气很不好地帮他穿衣服。黄明宇耷拉着眼睛,忽然委屈道,“唔,你刚才打我…”
“是不是还来啊?”林潋头都没抬,声音冷硬,“你也打我啊。”
“阿嫣都帮你挡,都没人帮我挡,”黄明宇嘟着嘴。
沈嫣含着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我是要隔开你们两个,而且你力气比潋潋大嘛。”
“我没真跟她打啊,她倒是真打我了!”
林潋绑好带子,拉着沈嫣出去,“别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黄明宇追着她们,“我哪里得便宜了。”
林潋指着他腰带,“我帮你绑带子你说谢谢了吗?”
黄明宇低头看一眼腰带,“都没海棠绑得好…唔,谢谢啊。”
“那我也抱歉,”林潋的表情端得若无其事,小声补了句,“是我冲动了,我该先问问你的。”
黄明宇哼了声,“没事,我不跟女人计较。”
沈嫣没好气地笑了笑。
曼霓守在门外,见她们终于出来了,福身道,“奴婢听见了,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沈嫣扶起她,叹道,“这孩子,真是来得不易,海棠辛苦了。”
黄明宇不置可否,“先别恭喜,要是怀得危险,我不会让海棠继续怀的。”
林潋语气嫌弃,“你少说两句吧。”
青玉安排事情回来,再多遣了几个人进房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对曼霓福身道,“今晚搅扰妈妈了,真是对不住。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曼霓摆摆手,“我就是帮个眼守着冬苑,有什么的,同我客气?”
林潋问,“守着冬苑?”
青玉笑了笑,“是我大惊小怪了,闹得人仰马翻的。”
曼霓笑道,“二夫人在房里不知道,青玉在外面排兵布阵打了好大一场仗呢。”
“什么仗?”黄明宇也好奇。
青玉敷衍道,“三更半夜的开厨房、升灯叫人、还要请大夫,不是打仗吗?”说着回头看曼霓,“妈妈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曼霓对沈嫣温和地笑了笑,行礼回去了。
沈嫣望着青玉,这时才猛然领会过来青玉打的是一场什么仗。今晚的事,如果真是明宇犯了罪,无论罪轻罪重,最后出来认罪的,都只会是她们。林潋为海棠打架,沈嫣为林潋挡架,但在她们一团乱,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是青玉,独自守住了她们所有人。
黄明宇缩着脖子搂着披风往沈嫣屋里走,“说起来,今晚说了要请太医的,怎么就随便找了个医女来。我明天还是得叫太医来看看才安心。”
青玉解释道,“这时候,宫门都下钥了,一层层的进去请太医,还不如叫大夫来的快。今晚的不是医女,她真是大夫,在京城挺有名的。王爷是龙子,平常都是用官家的太医。我们府里又没老没小的,不多请大夫,所以不知道。”
黄明宇皱着眉,不太相信刚才那女娃娃是大夫。
青玉也没再多说,上前去推开沈嫣的房门,自己先进去点灯。
迎面一阵融融香风扑面而来,黄明宇闭着眼吸吸鼻子,一脸享受地跟青玉进去了。
林潋转头找了找,才发现沈嫣站在屋门前,遥遥望着对面书房透出的灯光。里面模糊的影子如云雾浮动着,沈嫣眸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幸亏海棠只是怀孩子了,幸亏明宇还是明宇,幸亏她和潋潋的家,还是家。
林潋叹了口气,走过去扫扫她的背,“海棠没事的。阿堇和大夫都在呢,放心吧。”
“嗯。”
林潋手指轻轻抹着她眼下,“别哭了。”
“潋潋,原来生孩子这么难。”
林潋轻笑,“也是海棠倒霉,我们府里就碰巧了没一个懂的。你看其他府,生孩子生的跟我们工厂流水线一样,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熟手得很!谁跟我们似的。”
沈嫣吸了吸鼻子,“就是,谁像我们府,有人不帮忙就算了,还打架添乱。”
林潋夸张地嘘了一下,“阿嫣你好坏,干嘛骂王爷。”
沈嫣瞪了她一下。林潋拉着沈嫣,笑着柔声道,“好了,进去吧。”
“潋潋。”
“嗯?”
沈嫣立住脚步,再往书房看一眼,“我好高兴,我们有孩子了。”
林潋失笑道,“嗯,是呢,你要当母亲了。”
“潋潋,”沈嫣轻声唤她,忽然一串泪珠滚落下来,“真的太好了。”
“好好好~”林潋笑着叹息,搂过她抱住,低头给她擦着泪,“原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啊。但说好啊,你说过我也是孩子的,以后可不能疼二妹不疼我了。”
“你不喜欢小公子?”
“行行行,随便他是啥,你先保证最疼我。”
沈嫣挂着泪笑起来,自己胡乱擦了擦脸,拉着林潋进房间。林潋一路跟着她,边逗她边小心给她抹去脸上的泪。她还披着沈嫣的披风,沈嫣披着她的。
王妃屋里,几盆素香炭炉温和烧着,透着微红的光。黄明宇弓着身子在炉边烤手,絮絮叨叨对青玉数落着林潋。青玉听着听着,忽然轻声说了句抱歉。黄明宇抬头眨眨眼,疑惑地看着她。青玉摇摇头,微笑地耐心听他继续吹嘘自己今晚怎么君子怎么大度,让着林潋,不然林潋早就被他神力一甩,飞到牛郎织女星上去了。
王妃屋外,远处书房的淡白窗纱上映着暖融融的光,照亮角落一株无人注意的桃花,树梢正悄然冒出淡粉的新芽。宁静的庭院里,一左一右两间屋子互相辉映,皆是一般的温柔和暖。
悄然间,原来已是初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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