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把定宇送到庄子东头的厢房，这下马球没法打了，小厨房送来姜汤，小公子缩在被子里，一边吸溜，一边抽噎。
秋天已过，湖水冰凉，这一通折腾估计要风寒。
丹阳坐在床榻，戳着他的脑门：“活该，你说你没事招惹他做什么！”
定宇抽着鼻子：“谁让他抢小爷风头的，我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姐……”他嗓音略带少年人的沙哑：“那蓝眼妖怪是谁啊！为何连你都有些怕他，从前你都还没怕过谁呢！”
“我们掌教。”丹阳言简意赅。
定宇不屑：“小小掌教而已，也称不上什么大官。”
丹阳道：“可人家姓霍，丰安平阳侯府那个霍。”
定宇没放在心上：“姓霍又怎么了，大雍现在姓什么都要听父王的，陛下也要听父王的！”
“闭嘴！”丹阳当场变脸。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什么叫作大雍听父王的！陛下怎么就听父王的了！慕图定宇，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祸从口出，定宇捂着半张脸直摇头，碗里的姜汤快要凉了，他一饮而尽后默默垂下脑袋。
良久，他低落道：“姐，我来淇州之前，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阿济哥哥的性子越来越古怪了。我知道，他是困在宫里过得不快活。”
丹阳面容平静：“世人有几个快活的，何况阿济姓萧。”
“那你在天上快活吗？”定语问：“姐，天上能有地上好？你别学劳什子鸢了，回长京同我们一起玩儿罢，红尘嚣嚣的世间犹如仙境。”
“滚。”丹阳越听他说越不像话，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蹙眉道：“不学无术，你几岁才能让父王与我省点儿心。”
定宇扭头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丹阳陪着他坐了小会儿，眼看人渐渐睡着，她起身想出去，哪知人还未动，定宇猛然坐起来，他裹着被子梦游似地呢喃：“糟了糟了，差点给忘了……”
丹阳不耐烦道：“你给我消停会儿，亲送完了？送完过几日赶紧滚回长京去。”
定宇支支吾吾，满腹委屈不敢说，磨蹭半天方试探道：“姐，若是我真得罪了那个蓝眼妖怪，平阳侯会不会去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丹阳顿时如临大敌，这小子还干了什么？
要说旁人或许对霍昀廷睚眦必报的性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可谓是深有体会，丹阳当即跳起来抽了定宇一巴掌，急切道：“慕图定宇，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也没干什么啊……”定宇苦着脸道：“不过是在他的酒里下了些料，喝没喝的不大确定，反正……”
话未说完，丹阳已经摔门而去，少顷，她气冲冲地返回来问：“解药呢？”
“那种东西哪有解药！”慕图定宇模样无辜，绞着手指出馊主意：“不然……我立刻去河房寻个姑娘给他赔罪！”
丹阳气得面目狰狞：“小小年纪净学些歪门邪道，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扒了你的皮！”
她急匆匆离开厢房院子。
大雍局势过于特殊，随着摄政王权势日大，各路世家盯死了慕图家，尤其平阳侯霍凛素日行事为人相当霸道，管他霍六是否受宠，霍家人若是因为慕图家出些状况，估计霍凛会借机闹得人仰马翻。
丹阳跑去湖边，霍昀廷不在，徒留一根钓竿孤零零地垂在水里，有女使捧着茶点路过，她随手拉过一个问话：“这位姐姐，瞧见霍公子了吗？”
颜家的女眷对霍昀廷印象深刻，绯红着脸道：“方才还在这里，似乎……似乎去了马场。”
马场在前院西侧的空地上，围了丈许高的青石围栏，里头立着三间红漆马厩，丹阳提着裙裾穿过抄手游廊，正见围栏外停着辆华丽的马车。
“霍掌教……”丹阳凑到车边喊，指尖叩了叩车壁，里头没声响。
马厩那边传来脚步声，想来是宴席散了。丹阳正犹豫着要走，忽然听见车里传来细微动静，跟着车门开了。
一只手猛地攥住她胳膊，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
丹阳惊呼着被拽进车厢，后背撞上硬邦邦的车壁，鼻尖前萦绕来一股滚烫的气息。
马车里，霍昀廷正仰头靠着车板，领口扯开大半，露着的白皙脖颈泛着不正常的红，手还死死按在额头上，湛蓝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眼底蒙着层血丝。
丹阳被他攥得胳膊生疼，瞥见他这副模样暗自替定宇心虚，挣了两下没挣开：“霍昀廷？”
他没答，喉结滚了滚，偏头避开她的目光：“滚。”
“滚什么？”
车外传来闺秀们的说笑声，该是宾客往这边来了，丹阳反而不肯动，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外头全是人，你这样出去像话吗？”
她扫了眼车角的水囊：“有冷水没？我先给你擦擦脸。”
他没动，只垂眼瞧着她。长京来的那个小兔崽子真的活得不耐烦，他不过只喝了一口酒，察觉出不太对便立刻吐掉，谁知一口的药劲就强烈至此。
丹阳照见他额角被按出的红印，倒比平日那副阎王似的样子多了几分活人气。
“别碰我。”霍昀廷哑着嗓子。
可她今日穿了件烟岚色裙子，与平日的蓝白院衣很不一样，他越是不想看她，目光越是移不开。
丹阳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不免紧张。下一刻，霍昀廷擒住她的手腕，把人压在了车案上。
车案不大，两个人在上头叠罗汉的重量撑不太住，车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
丹阳手脚剧烈挣扎：“……霍昀廷，醒醒，是我……”
他含住了她的唇，霎那间，丹阳不再动弹，只把眼睛瞪得特别大，平日里冷酷如冰的人，此时此刻，宛如瓷窑里经烈火焚身的一具瓷。
丹阳战战兢兢的，霍昀似乎是头一回干这种事，野蛮的动作里掩不住生疏，可那药劲逼着他本能扫荡一切。
很快，她被他吻得气喘吁吁，唇瓣上阵阵刺痛。
宽敞的马车陡然变得狭小，丹阳在人来人往的庄子里不便喊叫，只好无声地拼命伸手去推他。
但霍昀廷高大的身躯沉重结实，渐渐的，二人口腔中都弥漫起陌生的血腥味，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霍昀廷也不知是怎地克制住了下一步。
只听见他痛苦沉沉：“下车。”
丹阳尚在愣神，他就把她粗暴地从车案上推搡下去。
丹阳三魂七魄至少没了一半，醒过神来，亡命似地跳下了车，她在狂跑得途中，迎面遇见几个闺秀，她们同她打招呼，她佯装没有听见。
直到转过回廊，她才抹去把眼泪，心口突突直跳，唇上传来强烈的痛感，上手一摸，果然被咬破了。
霍昀廷属狗的吗？
她怕被颜芷那群熟人撞见，特意抄小道快走，全然不知暗处早有双眼睛把这一幕完整盯了下来。
梨凉河的晚风吹进醉仙楼，温香正用布巾擦着柜台，木窗棂外飘着水汽，把河对岸的灯火晕成一片暖黄。
“少主，”她转身拿起柜下的信封：“近几日，霍家那边还在暗查您，这是今早刚截下来的。”
霍昀廷接信拆开，扫了两行就皱起眉。
里头记录了不少关于他的事，那日在颜家庄子的事立刻呈现在他眼前，写信的人寥寥数语，却将当初荒唐的场景勾勒得栩栩如生。
识海内意识开始翻腾，翻得霍昀廷浑身发热。
明明是他先动的手，此刻却莫名窝火：跑什么？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那日她红着眼眶挣开他，跑的时候还差点绊倒，他当时没觉着什么，如今想来，那逃之夭夭的背影当真刺眼得很。
霍昀廷把信纸往桌上一拍，茶水溅出几滴。
温香以为是霍家犯了他什么忌讳，可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少主，是哪里不对劲吗？或者，属下让人给霍家那边递个假消息？”
“不必。”霍昀廷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爱查就查。”
窗外的船桨声悠悠荡进来，他盯着杯底的茶叶沉下去：“霍明廷什么时候回丰安？”
温香道：“今日。”
霍昀廷唇角上扬：“兄长归家，得去送送啊！”
淇州城外，一队轻骑护送着一辆马车北上。刚出淇州地界，官道尽头，有十来个暗卫跨马搭箭而来，轻骑的队伍宛如一条游江的黑龙硬生生被人截住去路。
平阳世子的车马被迫在此停住。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暗卫垂头恭候，肃然起敬，自觉分开条路来。霍昀廷身着玄衣，曲卷的发尾被风吹得扬起来，他挎着一张重弓，那张绝世的脸上升起冷漠的野性。
他坐在马上，扳指拉开弓弦，箭杆擦着风飞出去，正扎在车厢板上。
马车的车门推开，霍明廷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来挑衅的人：“六郎，这是什么意思？”
霍昀廷不语，转眼又抽了支箭搭在弦上，第二支箭擦着第一支的箭尾钉进去，两支箭尾并排颤动。
两箭射完，霍昀廷才驱马到霍明廷面前：“听说大哥要回去了，特意来此送行。”
“让你的人撤下去。”
霍明廷不再一味温和，冷冷道：“瞧瞧你如今这副样子，父亲的脸面快要给你丢尽了，丰安你可以不待，但你居然跑到淇东地界，还入了墨门。怎么，你藏流阁要归顺大雍了吗？奉劝一句，即使要归顺，你也该归平北，不是淇东。”
“归顺？”霍昀廷嗤笑：“大哥，谁说我要归顺？”
霍明廷抿唇：“你到底想干什么！”
官道上飘浮着浓烈的杀气，双方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能杀个你死我活，霍昀廷一脸恣睢之态，抬下巴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个暗卫立刻跳下马，几步冲到马车边，伸手就去掀车帘。
“放肆！”霍明廷的护卫抽刀要拦，却被主子冷冷瞥了一眼。
霍昀廷道：“搜，搜仔细些，别让车里藏了不该藏的东西。”
暗卫把车厢里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连贴身衣物的包裹都被拿出来掂了掂，霍明廷忍耐不住：“查够了？”
霍昀廷让马蹄踩烂地上一只锦盒：“堂堂平阳侯世子，就这点家当？”
霍明廷的脸沉了沉：“六郎，你非要这样？”
暗卫把翻乱的行李往地上再堆了堆，连包裹的系带都扯散了，霍昀廷往后退步：“把这些都搬到路边晒晒，天热，别捂坏了。等晒够一个时辰，大哥再走不迟。”
一众护卫咬牙切齿，霍明廷却忍下屈辱。
霍昀廷心里那点因丹阳积攒的火气，总算顺了些，他低笑：“回去告诉平阳侯，没事别教人往我身边凑。另外，平北想要飞鸢，黄金千两的一只，一两也不能少。”
“千两黄金？”霍明廷不可置信：“霍吟曦，你疯了不成？”
藏流阁在这些年一路成为江湖最大的机甲兵械势力，甚至不输大雍朝廷的墨霞山，飞鸢锻造更是名动天下，霍昀廷起先玩兵械，后来开始玩飞鸢。
从他炸掉淮州飞鸢锻造阁的那刻起，霍凛便知道再不管管自己这个混账儿子，往后恐会酿成大祸。
“千金之于霍凛不算多，你穷，他可不穷。”霍昀廷提弓驱马，绕着马车转了一圈：“你们该庆幸我还记得自己姓霍，否则的话，平北大营一只鸢也别想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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