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沉默比任何声响都更震耳欲聋。
就像此刻。
林暮辞坐在教室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他能听到前排同学翻动书页的哗啦声，能听到窗外远处施工的沉闷噪音，能听到苏冉偶尔转过头来时，发丝摩擦衣领的细微声响。
但他听不到那个人的任何声音。
江烬像是彻底变成了一个剪影，一个符号，存在于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却隔绝在所有声音的传播路径之外。
他不再看他，不再与他说话，甚至连偶尔不可避免的视线交汇，也迅速移开，快得像从未发生。
一场缓慢的窒息。
02
苏冉的靠近变得愈发频繁和直接。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和江烬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将他拉回“正常”的轨道。
林暮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习惯了退缩，习惯了用沉默包裹自己。苏冉的每一次靠近，都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压力。
他无法回应那份明晃晃的好感，他的心像一间堆满杂物的旧屋，早已没了容纳他人的空隙。
他只能含糊地应着，或点头，或摇头，像是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03
李浩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有一次，在林暮辞独自去厕所的路上，他堵住了他。
“可以啊，林暮辞。”李浩宇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手段不错嘛。这边刚跟江烬闹掰，那边就把苏冉迷得团团转。”
林暮辞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李浩宇嗤笑一声，凑近他，压低声音，“你们那点事儿，真当别人是瞎子？怎么，江烬那种冷冰冰的满足不了你，换个热情似火的试试？”
“你！”林暮辞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
“我什么我？”李浩宇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语气轻佻，“放心，我没兴趣管你们的破事儿。不过……”他顿了顿，“提醒你一句，苏冉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妈……呵呵，你最好掂量清楚。别到时候惹一身骚，还连累别人。”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林暮辞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连累别人？
连累谁？
江烬吗？
04
投稿的事情，像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吞噬了他的稿子，也吞噬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期待。
他依旧每天上学，放学，在家庭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学校复杂微妙的人际夹缝中，艰难喘息。
他开始更频繁地注意到一些细节。注意到苏冉看他时，眼底那份越来越藏不住的光。
注意到李浩宇和江烬说话时，江烬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投向自己这边时，那复杂难辨的一瞥。
注意到周围同学偶尔投来的，好奇的目光。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被越来越多无形的丝线缠绕，动弹不得。
05
周五放学，天空阴沉得像是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林暮辞收拾好书包，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刚走出教学楼，苏冉就追了上来。
“暮辞！等等我！”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苏冉跑到他身边，脸颊因为奔跑泛着红晕，气息微喘。
“走那么快干嘛？一起回家吧，顺路。”她自顾自地说着，和他并肩走在校门口熙攘的人流里。
周围投来不少目光，有羡慕，有好奇，也有来自几个女生的鄙夷。林暮辞感到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走到分岔路口。
“暮辞，”苏冉忽然轻声说，“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是因为江烬吗？”
林暮辞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顿住。他转过头，看向苏冉。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仓皇失措的脸。
“不关他的事。”他生硬地回答，移开目光。
“那就好。”苏冉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开明媚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呢。江烬那个人，性子就是又冷又硬，跟他相处很累的。你别往心里去。”
林暮辞没有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又冷又硬？
跟他相处很累？
是这样吗？
那他为什么还会记得他手心的温度，记得他怀抱的力量，记得他唇瓣的滚烫？
“我觉得，”苏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轻松多了，对不对？”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手臂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在那双清澈又执着的眼睛注视下，任何拒绝的话语都显得无比艰难和残忍。
06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旁边掠过。
是江烬。
他推着自行车，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他们只是路边两棵无关紧要的树。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可林暮辞却清晰地感觉到，在江烬经过的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
苏冉也看到了江烬，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甚至带着一点胜利者的姿态，更紧地挨近了林暮辞一些。
“我们走吧。”她说。
林暮辞却没有动。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决绝的，迅速远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心里某个地方，像被那只背影带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
07
最终，他还是和苏冉一起走到了那个分岔路口。
“我往这边。”苏冉指了指右边的路，脸上带着期待，“明天周末，我们去文化宫看画展吧？听说有俄罗斯的画师来交流。”
林暮辞低着头，看着地面缝隙里钻出的枯草。
“我……我明天有事。”
“什么事啊？”苏冉追问。
“……家里有事。”他找了个最蹩脚的借口。
苏冉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下去。她沉默了几秒钟。
“林暮辞，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他立刻否认。
“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苏冉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我对你怎么样，你感觉不到吗？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是……”林暮辞节节败退，心乱如麻。
他无法应对这种直白的追问，无法面对苏冉眼中那份越来越沉重的期待。
“那是因为江烬？”苏冉忽然问，声音拔高了一些，“你还喜欢他，对不对？喜欢那个根本不在乎你，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的人？”
这句话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林暮辞最不愿面对的伤口。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反应，无疑证实了苏冉的猜测。她的眼睛瞬间红了，里面有水光闪烁，但更多的是被羞辱和背叛的愤怒。
“好，好得很！”她连连点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林暮辞，你真是好样的！”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喜欢，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也许是叫做“恨”的东西。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林暮辞站在原地，看着苏冉消失在巷口，只觉得浑身脱力。
寒风吹过，带走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糟了。
他谁都无法回应。
他谁都留不住。
08
回到家，依旧是那扇漆皮剥落的门。
他站在门口，却没有立刻推开。
门里面，是父亲的沉默或者咆哮，是母亲的眼泪和叹息。
门外面，是苏冉恨意的眼神，是李浩宇不怀好意的窥探，是江烬冰冷决绝的背影。
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一个可以容纳他的地方。
他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
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
只是无声地颤抖。
像是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彻头彻尾的孤独。
08
那扇门最终还是被推开了。
预料之中的低气压，却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
父亲林建国坐在饭桌旁，没喝酒，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阴沉的脸。母亲赵秀兰端菜上桌，动作小心翼翼，眼神不时担忧地瞟向林暮辞，又飞快地移开。
这反常的平静。
饭吃到一半，父亲掐灭了烟头，开口：“投稿那事儿，还没信儿？”
林暮辞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
“哼。”父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就说，瞎折腾。真以为写几个字就能上天了？”
林暮辞低下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喉咙发紧，米饭像沙子一样难以下咽。
“以后，”父亲的声音加重，“收起那些没用的心思。给我老老实实读书。再让我发现你搞这些，别怪我不客气。”
他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起身，回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靠在门板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留下的，地图一样的污渍。
投稿没有回音。
父亲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
苏冉被他气跑了。
江烬……
江烬。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碰一下，就尖锐地疼。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远处，江家的窗户亮着温暖的，鹅黄色的光。
那光亮，和他所处的这片灰暗，泾渭分明。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离那点温暖近一些。
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刺骨的凉。
09
第二天是周六。
林暮辞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家里静悄悄的，父母还没起床。他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拿起书包，走出了家门。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喘口气的地方。
他去了趟市图书馆。那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摊开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天苏冉离开时那带着恨意的眼神，回放着江烬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回放着父亲那句“别怪我不客气”。
中午，他在图书馆外面的小摊买了个馒头，就着自带的白开水，麻木地啃着。
寒风凛冽，他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魂。
“林暮辞？”
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浑身一僵，慢慢回过头。
是江烬。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手里提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新买的参考书。他
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他，眉头微蹙。
林暮辞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慌忙站起身，手里的半个馒头差点掉在地上。
“你……你怎么在这儿？”
“买书。”江烬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馒头和矿泉水瓶，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你……就吃这个？”
林暮辞下意识地把馒头往身后藏了藏，脸颊发烫。
“……嗯。”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们中间穿过。
“那天……”林暮辞鼓起勇气，想解释一下苏冉的事情，虽然他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不用说了。”江烬打断他，声音没什么起伏，“跟我没关系。”
一句话，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林暮辞的脸色白了白，低下头，不再说话。
江烬看着他这副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外面冷，进去吧。”
说完，他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图书馆。
林暮辞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只觉得刚才那短暂的，不期而遇的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跟我没关系。
是啊。
他和他，本来就没关系。
以后，也不会有关系了。
10
他在图书馆一直待到闭馆。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推开家门，意外地，父亲没在家。母亲正在厨房里收拾，看到他回来，松了口气。
“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他撒谎道。
母亲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爸……晚上不回来吃了，厂里以前的老同事聚会。”
林暮辞“哦”了一声，心里并没有多少轻松。父亲不在，只是暂时延缓了审判，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
他回到自己房间，刚放下书包，就听到母亲在客厅里接电话。
“喂？哦，苏冉妈妈啊……哎，你好你好……”
林暮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屏住呼吸，贴近房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是啊……孩子嘛，闹点小别扭很正常……”
“暮辞他……性格是有点闷，不太会说话……”
“没有没有，他哪会讨厌苏冉啊，他就是……”
“哎，你放心，我回头说说他……”
“好好，再见啊……”
电话挂断了。
林暮辞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
果然。苏冉的母亲打电话来了。
虽然母亲极力掩饰，但语气里的尴尬和为难，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好像，又给母亲添麻烦了。
11
周一上学，气氛更加诡异。
苏冉不再看他，也不再和他说话。即使偶尔目光不可避免地对上，她也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得像一块冰。
而其他同学看他的目光，则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尤其是李浩宇。
林暮辞感觉自己像被放在了一个透明的展示柜里，供人观赏，评头论足。
他更加沉默，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影子。
江烬依旧保持着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他甚至开始和李浩宇他们一起打篮球，课间也更多地和他们混在一起，仿佛在用行动划清界限。
林暮辞看着球场上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看着他偶尔和李浩宇击掌时，脸上那短暂流露出的，属于正常男生的爽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一样。经久不绝的痛苦。
原来，没有他，江烬的世界依旧运转正常。
甚至，可能更好。
12
下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课。王静文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
“上次布置的《我的梦想》这篇作文，大部分同学都写得不错，尤其是林暮辞同学。”
王静文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目光温和地落在林暮辞身上。
“他的作文，情感真挚，思考独特，虽然基调略显沉重，但很有力量。我把它作为范文，念给大家听听。”
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目光投向林暮辞，有惊讶，有好奇，也有不屑。
李浩宇嗤笑一声。
苏冉依旧低着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江烬……
江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看着窗外，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静文老师开始念他的作文。
他写的是那条江，写江边的旧船厂，写消失在时代洪流里的父辈，写一个少年在废墟旁，对着沉默的江水，发出的微弱而无用的追问。
他的文字，剥去了所有伪装，**地展露着他的迷茫，他的疼痛，他那无法安放的灵魂。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王静文老师清晰而富有感情的朗读声。
林暮辞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感觉自己被剥光了，所有的脆弱和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听到旁边有女生在小声抽泣。他听到李浩宇那边传来压抑的，不以为然的啧声。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终于，王静文老师念完了。
教室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然后，响起了掌声。起初是零星的，来自几个感性的女生，随后，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掌声不算热烈，却足够持久。
这掌声，像是对他那些“没用的心思”的一种肯定，却又像是一种更残酷的反讽。
“写得很好，暮辞。”王静文老师看着他，“保持这份对生活的感知和思考。”
林暮辞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用力地点头。
下课铃响了。
人群开始骚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暮辞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他感觉浑身虚脱，没有一点力气。
“可以啊，林大作家。”李浩宇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是夸张的赞叹，眼神冰冷，“写得真感人，我都快听哭了。不过……”
他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你把咱们这儿写得跟个垃圾场似的，你爸知道吗？他要是知道他在你笔下就是那个被时代抛弃的，没用的老工人，会不会……气得再给你几巴掌？”
林暮辞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
李浩宇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满意地直起身，哈哈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周围还有没走的同学，好奇地看着他们。
完了。
他想。
如果父亲知道了……
如果他看到了这篇作文……
他趴在桌子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世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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