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时候,夜晚并不是宁静的。
即使万籁俱寂,那些盘踞在心底的声音,也会像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淹没所有的理智和睡意。
那些黏稠的,冰冷的,咸腥的绝望,缠绕着四肢百骸,往心脏最深处钻。
林暮辞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的月光。
月光是冷的。
江边那个吻之后,江烬离开时的背影,也是冷的。
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几道已经结痂的伤痕。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那把小小的,闪着寒光的削铅笔刀。
再划下去会怎样?
流血。
然后呢?
会死吗?
死了,是不是就听不见父亲的那些话了?
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害怕苏冉的追问了?
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对李浩宇那种眼神了?
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看到江烬那双失望又荒凉的眼睛了?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刀片。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只要一下。
用力一点。
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他的手开始颤抖。呼吸变得急促。
可是……
可是脑海里,却又猛地闪过舞台上,江烬念出他原剧本台词时,那双灼热的,决绝的眼睛。
闪过他环住他的腰,在冰面上滑行时,耳边呼啸而过的风。
闪过他低下头,额头抵着他额头时,那滚烫的呼吸。
那些短暂的,偷来的温暖,就像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里看到的幻影,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贪恋那一点点虚幻的光亮。
他猛地缩回手,将脸深深埋进冰冷潮湿的枕头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呜咽。
他没有勇气去死。
他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份活着的,炽热的感情。
他只能这样,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被内心的恐惧和渴望,反复折磨。
02
第二天,林暮辞顶着更加浓重的黑眼圈走进教室。他刻意低着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个角落。
江烬已经坐在位置上了,侧着脸望着窗外,只留下一个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轮廓。从林暮辞进来到坐下,他都没有回过头一次。
那刻意营造的陌生感,比任何苛责都让林暮辞感到窒息。
课间,语文老师王静文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暮辞,坐。”王静文推了推眼镜,脸上盈着温和的笑意,递给他一本崭新的文学杂志,“市里新创刊的《北疆文艺》,正在征集青年作者的作品,我看你文笔很好,构思也独特,尤其是上次汇演那个剧本的原稿,很有灵气。要不要试试投个稿?”
林暮辞愣了一下,接过那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杂志。封面是素雅的浅灰色,“北疆文艺”四个字瘦劲有力。
投稿?发表?他的文字,也能变成铅字,被更多人看到吗?
一簇微弱的,快被他遗忘的渴望,在死寂的心里,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我可以吗?”他声音干涩。
“当然可以。”王静文鼓励地看着他,“不要妄自菲薄。你的感觉非常敏锐,尤其是对情感和环境的刻画,非常的真实。这是很难得的。”
真实。是啊,他的所有感知,都来自于切身的疼痛。家庭的,学校的,还有,那份无法言说的。
“试试看吧。”王静文拍拍他的肩膀,“就当是一个练习。写你最想写的,最真实的感受。”
最真实的感受……
他最真实的感受,能写出来吗?
那些关于另一个少年的,晦涩的,灼热的,绝望的……能见光吗?
他捏紧了手里的杂志,心中潮汐起伏汹涌。
03
接下来的几天,林暮辞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文字里。
他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在那本印着横线的稿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符。
他写那条沉默的,名叫牡丹的江,写两岸废弃的工厂和高耸的烟囱,写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们,他们的挣扎,他们的沉默,他们的,微不足道的希望和巨大的失落。
他把自己对江烬那些无法言说的感情,小心翼翼地打碎,研磨成粉,混合着对这片土地复杂的情感,一点点嵌入小说的骨骼和血肉里。
他给小说取名《浮光》,取义漂浮在冰冷江面上,短暂而虚幻的光亮。
写作的时候,他会暂时忘记现实的逼仄。
笔尖沙沙作响,抚慰着他千疮百孔的心。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是自由的。
他偶尔会抬起头,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江烬大多时候是沉默的,或者和李浩宇他们讨论着篮球赛的事情,仿佛那天晚上那个失控的,绝望的江烬,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会在空气中短暂相遇。江烬的眼神很深,看不出情绪。
但林暮辞总能感觉到那冰层之下,压抑着的,未曾熄灭的暗流。
04
苏冉似乎察觉到了他和江烬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冰冷气氛。她变得比以前更加主动地接近林暮辞。
“暮辞,你看我这道题怎么做?”
“暮辞,一起去小卖部吗?”
“暮辞,周末文化宫有画展,我们一起去看吧?”
她的笑容依旧明媚,声音依旧清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热情。
她像是故意忽略林暮辞的闪躲和沉默,固执地想要挤进他的世界。
林暮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退缩。
苏冉的靠近,让他感到负担,还有一种莫名的愧疚。他知道苏冉对他的好感,但他无法回应。
他的心,早已被那个冰冷又炽热的人,占满了。
有一次,苏冉硬是把一个包装精美的苹果塞到他手里,说是她妈妈买的,非要给他一个。林暮辞推辞不过,只能收下。他拿着那个红得耀眼的苹果,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江烬从旁边走过,眼神淡漠地扫过他手里的苹果,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那一眼,让林暮辞手里的苹果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05
稿子写完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林暮辞仔细地将稿纸叠好,装进一个干净的牛皮纸信封里。
他在收件人地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北疆文艺》编辑部”,在寄件人那里,犹豫了一下,最终只写下了“江北一中林暮辞”,没有写班级。
他把信封投进街角那个墨绿色的邮筒时,心脏跳得很快。
邮筒的投递口像是一个沉默的吞噬秘密的深渊。他的那些疼痛的,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投了进去,去向一个未知的命运。
会有回音吗?
会被发表吗?
还是会石沉大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完成了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仿佛是把一部分不堪重负的灵魂,暂时寄存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
他路过父亲以前工作的那个纺织厂旧址。
巨大的厂房沉默地矗立在暮色里,窗户大多破损,好似一双双空洞失神的眼睛。
墙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红色标语,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父亲曾经的荣光,母亲的眼泪,这个家庭的坍塌,还有他自己那不见天日的感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这片衰败的景象,血脉相连。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铁锈味的空气,感觉肺里一阵刺痛。
06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写的《浮光》发表了,印成了漂亮的铅字。
很多人都看到了。
父亲拿着那本杂志,暴跳如雷,把杂志撕得粉碎,碎片像雪片一样砸在他脸上。
李浩宇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嘲笑,说他就只会写这些阴暗恶心的东西。
苏冉哭着跑开了,说他是骗子。
然后,江烬出现了。
他站在一片白光里,看不清表情。
他朝他伸出手。
他拼命地跑过去,想要抓住那只手。
可是,无论他怎么跑,那只手都离他那么远。
最后,白光消失,江烬也不见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他惊醒了。浑身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一片死寂。
他蜷缩起来,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
原来,就连在梦里,他也不敢抓住那只手。
原来,他潜意识里,早就预见了曝光之后的万劫不复。
那冰冷的恐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具体。
07
浑浑噩噩地起床,洗漱,吃早饭。
母亲看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往他碗里多夹了一点咸菜。父亲依旧沉默着,只在他出门时,从报纸后面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和梦里撕碎杂志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林暮辞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08
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
苏冉元气满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暮辞,早啊!你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
林暮辞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是不是写小说太累了?”苏冉凑近一些,压低声音,“我听王老师说了,你投稿了对不对?你好厉害啊!写的什么故事?给我看看好不好?”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香皂和雪花膏混合的香气,林暮辞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没什么……随便写的。”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苏冉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拉他的书包带子。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
林暮辞身体一僵,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他猛地抽回自己的书包带子,动作幅度大得让苏冉愣了一下。
“我真的没写什么。”
苏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了看林暮辞,又若有所觉地瞥了一眼江烬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瞬委屈和不解。
“不看就不看嘛……”她嘟囔了一句,转过身去。
林暮辞松了一口气,手心却沁出了冷汗。他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了。
内心逐渐凝成了一朵雪莲花。
灼人的耀阳暴晒着它的躯体。直到花瓣一片片地融化成涓涓的水。
滴落。
寒冬再度来袭,将这摊曾是花朵的水,冻结成了畸形的冰。
花朵不再。
09
课间操的时候,人群拥挤着往操场走。
林暮辞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踉跄一步,回头,对上李浩宇似笑非笑的脸。
“哟,不好意思啊,没看见。”李浩宇嘴上说着抱歉,眼神里却全是戏谑,“大作家,走路也这么心不在焉?琢磨你那惊世巨著呢?”
周围几个跟李浩宇玩得好的男生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林暮辞的脸瞬间涨红,血液冲上头顶。
“让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火气这么大?”李浩宇挑眉,非但没让,反而又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贴到他面前,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怎么?被我说中了?还是说……昨天晚上,跟谁闹不愉快了?”
他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队伍前列那个挺拔冷峻的背影。
林暮辞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
巨大的恐慌让他浑身发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浩宇看着他这副样子,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开个玩笑嘛,别紧张。好好写,争取发表,也给咱们班长长脸。”
说完,他带着那几个人,嬉笑着走开了。
林暮辞僵在原地,只觉得被他拍过的肩膀,像被臭虫爬过一样,泛起一阵恶心。
10
一整天,林暮辞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和恍惚的状态。
老师的讲课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他不敢看江烬,不敢看苏冉,更害怕接触李浩宇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围困在笼子里的老鼠,四周都是窥探的眼睛,无处可逃。
放学铃声响起,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他不想等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等。
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他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路过那个邮筒时,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看了很久。
那封承载着他秘密和微茫希望的信,就在里面。
它会去哪里?
会带来什么?
未知,像一片浓雾,笼罩着他的未来。
11
回到家,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坐在沙发上,看着新闻联播,脸色依旧阴沉。母亲在厨房忙碌着。
林暮辞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他拿出那本日记本,看着上面被撕坏又粘好的痕迹,还有那些被踩脏的脚印。
他拿起笔,却不知道能写什么。
写今天的恐惧?
写李浩宇的威胁?
写江烬的冷漠?
写苏冉的纠缠?
写父亲的眼神?
写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有的情绪堵在胸口,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他放下笔,把脸埋进臂弯里。
累了。真的累了。
12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暮辞,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身。
饭桌上,依旧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快吃完的时候,父亲突然开口:“听说,你写东西,去投稿了?”
林暮辞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根青菜掉在了桌上。
母亲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看着他。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心脏狂跳。
“写的什么?”
“……随便写的。”
“随便写的?”父亲冷哼一声,“我告诉你,别整天搞这些没用的,浪费时间。有那功夫,多看看课本,多做几道题!考上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
“我知道。”林暮辞低下头。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咱们家什么情况?你还想着当什么作家?那是你能想的吗?那是人上人干的事!咱们就是平头百姓,老老实实读书,找个稳当工作,比什么都强!别整天想那些虚头巴脑的!”
“写点东西……怎么就是虚头巴脑了……”林暮辞忍不住小声反驳。
“你还敢顶嘴?!”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哗啦响,“我说是就是!你看看你写的那些东西!上次那个什么剧本,阴阴沉沉,哭哭啼啼,像个男人写的东西吗?我看着就晦气!我警告你,林暮辞,你给我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好好读书!再让我发现你搞这些,我打断你的手!”
母亲赶紧拉住父亲:“建国!你少说两句!孩子喜欢写就让他写嘛……”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父亲甩开母亲的手,指着林暮辞的鼻子,“我告诉你,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林暮辞死死地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
“我吃饱了。”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将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哭泣,再次关在门外。
13
外面是世界。
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同学,他的老师。
是所有认为他“不该这样”,“不该那样”的人。
他们用他们的规则,他们的期望,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
这双手,能写出他心里的故事。却握不住想要的温暖。也挣不脱,这沉重的枷锁。
他拿起那本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在上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恨你们。
恨父亲的**。
恨母亲的软弱。
恨李浩宇的恶意。
恨苏冉的纠缠。
恨江烬的……出现。
如果不是他,他或许还能继续麻木地活下去。
是他,让他看到了光。
也是他,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无边的黑暗,有多么刺骨。
写完了,他看着那三个字。墨迹淋漓,像是心里淌出的血。
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
他扯下那一页,揉成一团,想要扔掉,最终,却还是缓缓地,将它抚平,夹回了日记本里。
连同那无法消解的恨意,和那无法宣之于口的,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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