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风雪渐歇。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透过静雪庐的窗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凌雪鸿于蒲团上睁开眼,眸中冰蓝之色缓缓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他一夜未眠,并非调息,而是将神识沉入魂契深处,仔细梳理着昨夜那场短暂交锋带来的纷乱信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喧嚣与痛苦。
他目光微转,落在不远处蜷在椅中的人身上。
楚晏还未醒。他整个人几乎都陷在那件过于宽大的雪白外袍里,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散落其上的墨色长发。平日里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与诱惑的桃花眼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难得显出一种毫无防备的安静。或许是凌雪鸿的气息确实有安抚之效,他这一夜似乎睡得极沉,连姿势都未曾换过,只是无意识地将那外袍更紧地裹缠在身上,仿佛雏鸟眷恋巢穴。
通过魂契传来的波动,也不再是平日那种混乱灼烫、带刺的洪流,而是变得相对平缓、甚至透出几分依赖般的恬淡。
凌雪鸿的目光在那张安静的睡颜上停留了片刻。若非亲眼所见,谁能将眼前这个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的人,与昨夜那个谈笑间吞噬他人灵力、指尖窜起幽蓝火焰的妖孽联系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动椅上之人。推开屋门,清冽严寒的空气扑面而来,院中积雪甚厚,将昨夜一切痕迹都掩盖得干干净净,唯有那株古梅,虬枝之上覆着白雪,幽香暗浮。
清微早已候在院外,见到凌雪鸿出来,连忙上前,压低声音禀报:“师兄,李焕还关在偏室,一切如常,无人靠近。”他眼神里带着敬畏和后怕。
“嗯。”凌雪鸿颔首,“看好他,他的命,还有用。”
“是!”清微领命,又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师兄,那……楚……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红衣妖孽。
“他之事,我自有分寸。”凌雪鸿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去取些清粥小菜来。”
清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大师兄会特意吩咐这个,连忙应下退去。
凌雪鸿回到屋内时,楚晏已经醒了。他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像只餍足的猫,依旧裹着那件白袍,墨发披散,眼尾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红晕,看到凌雪鸿进来,便送上一个迷迷糊糊、毫无攻击性的笑容。
“早啊,仙君……”声音软糯沙哑,与平日那带钩子的语调截然不同。
凌雪鸿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用膳。”
楚晏眼睛微微一亮,凑到桌边,看着凌雪鸿从食盒里取出几样清淡却精致的粥点小菜,忍不住笑道:“仙君这儿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我还以为你们昆仑弟子都餐风饮露呢。”
他自然地坐下,拿起筷子,却先给凌雪鸿夹了一块看起来最嫩的糕点:“仙君先请。”
凌雪鸿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点心,沉默了一瞬,并未动筷,只是道:“你自己用便是。”
楚晏也不坚持,自顾自吃了起来。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专心,速度不慢,却并不粗鲁,甚至带着点赏心悦目的优雅,只是时不时会因为粥的温度而微微眯起眼,露出满足的神情,像只被顺毛的猫。
通过魂契,凌雪鸿能感觉到他那边传来简单而纯粹的愉悦感,与平日那种浮于表面的、带着算计的笑容完全不同。
“今日去戒律堂。”凌雪鸿忽然开口。
楚晏喝粥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眼中睡意瞬间消散,染上几分兴味:“哦?仙君这是要……主动出击了?”
“核查历年物资入库记录,尤其是西域相关之物。”凌雪鸿语气平稳,“既然他们欲盖弥彰,便从他们想掩盖的地方查起。”
楚晏放下勺子,支着下巴,笑吟吟道:“好啊!正好去逛逛仙君的‘娘家’,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不长眼的来送温暖。”他语气轻松,仿佛去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什么有趣的市场。
然而,真当两人再次踏入戒律堂那森严的大门时,气氛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所有见到他们的弟子,无一不是脸色微变,迅速低头避开视线,仿佛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又或是极度忌讳的存在。畏惧、厌恶、好奇、探究……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下来。
玄明真人并未露面,出面接待的是一位面容刻板的执事长老,态度客气而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对于凌雪鸿要求查看物资记录的要求,他并未阻拦,只是派了两名弟子“协助”,实则寸步不离地监视着。
记录库房庞大而阴冷,玉简堆积如山,充斥着陈旧的墨味和灰尘气。凌雪鸿目标明确,直接调取了近五十年所有与西域往来、以及特殊材料入库的卷宗。
楚晏跟在他身边,起初还饶有兴致地东看看西摸摸,但很快,他那总是带笑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和倦怠。这戒律堂内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负面情绪——审讯的冷酷、囚禁的绝望、受刑的痛苦、以及无数弟子的畏惧与压抑……所有这些对于灵髓体的他而言,如同置身于一个无声却喧嚣的炼狱,无处不在的精神噪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感知。
他下意识地靠近了凌雪鸿几分。唯有从身边这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纯净的无情道气息,能像一道坚固的屏障,为他隔开些许这令人窒息的污浊洪流。
凌雪鸿正专注地查阅一枚玉简,忽觉袖角一紧。他侧目,看见楚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袖,指节微微发白,脸上那惯常的慵懒笑意几乎维持不住,眼底深处泄露出几分难以忍受的烦躁与痛苦。
“怎么了?”凌雪鸿低声问。
楚晏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噪音,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这戒律堂,风水不太好,闷得人心慌。”
凌雪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看似恭敬、实则眼神闪烁的戒律堂弟子,又落回楚晏苍白的脸上,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沉默片刻,并未拂开那只攥着他袖子的手,反而将自身那股冰冽的气息稍稍外放了几分,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更清晰地将楚晏笼罩其间。
楚晏微微一怔,感受到那骤然增强的、令人安心的冰冷屏障,攥着袖子的手指下意识松了松,却又没有完全放开。他抬眼看向凌雪鸿冷峻的侧脸,对方依旧在专注地查阅玉简,仿佛什么都没做。
通过魂契,一种细微却稳定的、令人平静的凉意缓缓流淌过来,有效地抚平了他灵台因外界冲击而产生的躁动。
楚晏垂下眼帘,长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安静下来,不再东张西望,只是默默站在凌雪鸿身侧,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陪同前来、无所事事的闲人。
那两名监视的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这妖孽似乎也并非传说中那般张狂可怕,反而在凌大师兄身边显得格外……安分?
凌雪鸿的效率极高,很快便从浩如烟海的记录中找到了几处可疑的线索。他并未声张,只是默默将相关玉简的内容记下。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那名执事长老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名气息沉凝的戒律堂高阶弟子。
“凌师侄,”长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方才玄明师兄传令,说是根据门规,涉及要犯相关事宜,所有调查所得线索证据,需先行报备戒律堂归档,不得私自带离。”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凌雪鸿方才查阅过的那些玉简区域。
这是明目张胆的要拦阻了。
楚晏闻言,轻轻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凌雪鸿一个眼神制止。
凌雪鸿上前一步,周身那股冰冷的威压毫不掩饰地释放开来,竟让那执事长老和几名高阶弟子都感到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长老,”凌雪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奉掌门之命全权调查此事,一切行动,自有分寸。戒律堂若有疑议,可随时去凌霄殿向师尊禀明。至于归档……”
他目光冷冽地扫过那几人:“待我查清真相,自会將所有证据链完整呈送,绝不遗漏分毫。现在,让开。”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凿地,带着凛冽的寒意。
那执事长老脸色一阵青白交错,显然没料到凌雪鸿态度如此强硬,竟直接搬出掌门压人。他看了看凌雪鸿身后的楚晏,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明显不敢上前阻拦的弟子,最终只能咬牙,极其不甘地侧身让开了道路。
凌雪鸿目不斜视,带着楚晏径直走出戒律堂。
直到走出那令人压抑的建筑,重新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楚晏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啧,真是走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他摇着扇子,回头瞥了一眼那森严的殿宇,语气带着惯常的嘲弄,但攥着凌雪鸿袖角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凌雪鸿低头,看了一眼那只依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楚晏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哎呀,刚才里面太闷了,借仙君的袖子扶一下,仙君不会这么小气吧?”
凌雪鸿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山,淡淡道:“发现了什么?”
楚晏挑眉:“仙君怎知我发现了东西?”
“你方才站在坤位,指尖敲击七次书架,目光停留于第三格第七列片刻。”凌雪鸿平静陈述。
楚晏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灿烂:“仙君观察入微,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那地方,有近期被频繁动过的痕迹,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灰尘的落覆与新旧程度与其他地方有细微差别。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锐光:“我闻到了一点很有趣的味道,虽然很淡,但绝对不会错——是‘蚀魂草’的味道。这东西,可不是什么正经丹药会用到的材料,阴毒得很,专门用来缓慢侵蚀神魂灵力,倒是跟那邪器封印被破坏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凌雪鸿眸光一凛。蚀魂草,这正是那几处可疑记录中曾短暂出现、却又很快被抹去名称的物资之一!
“而且,”楚晏用扇子掩着唇,声音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那味道最后消失的方向……可不是通往库房深处,而是通往……后面那些大人物的私室区域哦。”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逐渐串联起来。
凌雪鸿看向楚晏,此刻的他,眼神锐利,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库房里那苍白脆弱的模样。
“仙君,”楚晏迎着他的目光,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你说,我们下一步,是直接去掏了那老老鼠的窝,还是……再钓一钓鱼?”
凌雪鸿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楚晏那双因为兴奋和算计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又想起他方才无意识攥紧自己袖子时指尖的微颤。
心潭之下,微澜渐起。
“回去。”他最终说道,转身向静雪庐走去,“李焕该开口了。”
楚晏看着他挺拔冷清的背影,笑了笑,快步跟上。
“好啊,都听仙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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