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朔风卷着雪沫，敲打在静雪庐的竹窗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轻响。
主屋内，一盏孤灯如豆。凌雪鸿并未入定，而是坐于案前，指尖划过一枚玉简，其上流光闪烁，正是昆仑戒律堂内存放的、关于历代封印阵法的部分纪要副本。他看得极慢，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楚晏白日里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立刻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湖面下的暗流开始汹涌。
“核心符文的磨损痕迹，绝不超过百年…” “近期被人以极其高明的手法，从内部悄然蚀穿…”
若真如此，那意味着什么？师尊知道吗？玄明师叔知道吗？戒律堂负责看守封印，若真是内部所为，玄明师叔…
凌雪鸿指尖一顿，玉简上的灵光也随之微微一滞。他闭上眼，无情道心运转，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与一丝极淡的…寒意。修行多年，他第一次对宗门铁律般的秩序，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侧厢房内，楚晏也未睡。
他并未点灯，只慵懒地靠坐在铺着厚厚软褥的窗边榻上，指尖缠绕着一缕极细的、几乎透明的灵丝。灵丝另一端，若有若无地穿透墙壁，连接着主屋的方向，并非窥探，只是单纯地感知着另一头那冰冷而平稳的魂契波动。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那冰疙瘩似的仙君，自己按捺不住。
果然，子时刚过，主屋那平稳如冰面的气息，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虽然很快被压下，但楚晏唇角已无声地勾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如同暗夜中一道艳丽的鬼影，推开侧厢的门，溜进了院中。
凌雪鸿几乎在他出门的瞬间便睁开了眼。
他推开主屋门，看到楚晏正笑嘻嘻地站在院中那株古梅下，雪花落了他满肩，衬得那胭脂袍色愈发妖异。
“仙君也睡不着？”楚晏歪着头，语气雀跃，“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我们去找点乐子？”
凌雪鸿看着他，声音比这夜风更冷：“你要去何处？”
“自然是去…验证一下我的‘胡言乱语’啊。”楚晏走近几步，雪花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珠，“仙君心里，不是也疑窦丛生了吗？光看那些死物记录有什么意思，不如亲自去封印现场看看？”
凌雪鸿沉默。他确实有此意，但戒律堂看守森严，更有玄明师叔亲自坐镇，岂是能轻易潜入的？
“放心~”楚晏像是看穿他的顾虑，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两枚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符箓，其上符文诡谲，流动着奇异的光泽，“‘蜃影符’，贴上它能匿息藏形一炷香的时间，只要不撞上玄明真人那种级别的高手，寻常弟子绝对察觉不到。怎么样，仙君，敢不敢跟我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他眼神亮得惊人，带着挑衅和十足的把握，仿佛笃定凌雪鸿会答应。
凌雪鸿的目光落在那两枚气息奇特的符箓上。这不是正道符法，却精巧绝伦，蕴含着一种对规则极限的利用和扭曲。
“你早有准备。”凌雪鸿道。
“职业习惯，有备无患嘛。”楚晏将一枚蜃影符拍在自己身上，他的身影瞬间变得模糊透明，气息也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个淡淡的、扭曲的轮廓。“仙君，再犹豫，天可就要亮了哦？”
凌雪鸿不再多言，接过另一枚符箓，灵力微吐，符箓化作流光没入体内。一股清凉之意覆盖周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正在急速降低。
两人一前一后，如两道无声无息的幽灵，掠出静雪庐，融入昆仑沉沉的夜色之中。
戒律堂位于主峰西侧，地势险峻，守卫远比寻常地方森严。越是靠近，那股肃杀冰冷的威压便越是浓重。
楚晏却如入无人之境，身形飘忽，总能精准地避开明哨暗岗，甚至偶尔提前示意凌雪鸿隐匿，躲开一队队巡逻的弟子。他对这里的布防规律，熟悉得令人心惊。
凌雪鸿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道模糊的、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异常敏捷的背影，心中的疑虑更深。此人，绝非普通散修。
终于，两人潜至戒律堂深处，一处被重重阵法笼罩的独立偏殿。殿门紧闭，上有玄明真人亲手布下的封印，两名修为不俗的弟子守在门外，神情肃穆。
这里便是暂时封存那上古邪器的地方。
楚晏打了个手势，示意凌雪鸿绕到殿后。殿后有一扇极小的透气窗，同样被阵法覆盖，但比起正门的封印，显然弱上许多。
楚晏指尖灵丝再现，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小心翼翼地向那阵法探去。灵丝触碰到阵法光幕的瞬间，并未引发警报，反而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开始极其缓慢地、细致地分析并模拟着阵法的能量波动。
凌雪鸿在一旁静立护法，心中却微微震动。楚晏对阵法的理解和操控力，已臻化境，这种手段，他闻所未闻。
约莫半盏茶功夫，那灵丝猛地一亮，随即，透气窗处的阵法光幕悄然无声地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快！”楚晏低声道，率先闪身而入。
凌雪鸿紧随其后。
殿内异常空旷，光线昏暗。唯有中央设有一座玄冰玉台，那座引发祸端的玄黑古塔，正静静悬浮于玉台上方尺许之处，表面符文黯淡，似乎陷入了沉睡。周遭环绕着数重新的封印光链，显然是玄明真人后来加固的。
但即便如此，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冷的煞气仍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中，试图钻入人的灵台魂魄。
楚晏一进入殿内，脸色便微微白了几分，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这浓郁的煞气对他这种灵髓体而言，如同尖锐的噪音，极不舒服。
凌雪鸿通过魂契感知到他的不适，下意识地运转无情道心，一股冰冽纯净的气息自身周散发开来，悄然将靠近两人的煞气驱散了几分。
楚晏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随即快步走到冰玉台前，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古塔基座与玉台接触的那一圈区域——那里是原始封印阵的核心所在。
“你看这里。”楚晏压低声音，指尖虚点某处。
凌雪鸿凝目望去。只见那古老繁复的符文脉络中，有几处极其细微的节点，颜色比周围略深一丝，若不凝聚目力几乎无法察觉，其上的灵光流转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迟滞感。
“这…”凌雪鸿瞳孔微缩。这绝非自然磨损，更像是被某种阴寒之力缓慢侵蚀、污染所致！
“还有这里，”楚晏又指向另一处，“痕迹很新，不会超过一个月。手法极其老道，每次只侵蚀一丝，积少成多，直到彻底瓦解封印节点的平衡。这人是个高手，而且对昆仑的阵法体系极为了解。”
他的语气肯定而冰冷，带着一种专家般的权威。
凌雪鸿的心沉了下去。楚晏的判断，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宗门内部，确有奸细，且地位不低，能频繁接触到此等核心封印！
就在这时，那悬浮的古塔忽然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一股比之前浓郁数倍的凶煞之气猛地从中爆发出来，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打扰，发出无声的咆哮！
殿内加固的封印光链瞬间亮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楚晏首当其冲，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眼中闪过剧烈的痛苦之色。灵髓体对这类负面能量感知过于敏锐，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几乎让他灵台失守！
凌雪鸿反应极快，一把扶住他几乎软倒的身子，同时霜魂剑铿然半出鞘，凛冽冰寒的剑意沛然勃发，强行斩向那扑来的煞气洪流！
冰蓝剑光与漆黑煞气猛烈碰撞，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响！
然而，那煞气竟似有生命般，避开剑锋，分化出数股，如毒蛇般继续缠向两人，尤其针对气息紊乱的楚晏！
“不好…它醒了…”楚晏靠在凌雪鸿怀中，呼吸急促，额角冷汗涔涔，声音都有些发颤，“这鬼东西…记仇…”
凌雪鸿揽紧他，眸光冰寒，正欲全力催动霜魂剑，却见楚晏猛地一咬舌尖，强行逼自己清醒，空着的那只手快速结了一个奇异的手印，指尖逼出一点殷红血珠，屈指弹向那古塔！
血珠离体，楚晏脸色又白一分，但那血珠却散发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息，并非邪恶，反而带着一种古老、蛮荒的威慑力！
那汹涌的煞气触碰到这血珠气息，竟如同遇到克星般，猛地一滞，攻势骤缓！
“走！”楚晏趁此间隙，低喝一声。
凌雪鸿毫不迟疑，揽着他瞬间退至殿后那透气窗口处。
楚晏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指尖灵丝一闪，再次无声无息地破开阵法缝隙。
两人如同两道轻烟，急速掠出偏殿，融入外面冰冷的夜色中。
几乎在他们离开的下一秒，偏殿大门被轰然推开！
玄明真人面色阴沉，带着数名精锐弟子冲了进来，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
殿内煞气仍在翻涌，封印光链明灭不定，那古塔微微震颤着，似乎极不甘心。
“师叔！有人闯入？”一名弟子惊疑不定。
玄明真人没有回答，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冰玉台上，那古塔基座处——那里，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暖香气，以及…
他蹲下身，指尖抹过玉台边缘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沾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胭脂色细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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