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真人携着雷霆之怒与未竟的杀意离去,静雪庐院中重归寂静,只余下雪地上那片刺目的胭脂碎布,如同一个拙劣而仓促的句点,强行画在未尽的阴谋之上,反而更显欲盖弥彰。
楚晏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拈起那块布料,仿佛拎着什么腐臭秽物,放在眼前懒洋洋地端详了片刻,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栽赃自己的证物,倒像是在鉴赏一件粗制滥造的赝品。旋即,他指尖倏地窜起一簇幽蓝得近乎妖异的火焰,无声无息,却带着焚尽一切阴祟的炽热,瞬息间便将那布片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灰烬都未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啧,手艺真糙。”他拍拍手,点评得如同在评估一件失败的艺术品,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选的妖蜥血品质下乘,腥臭未褪;煞气附着得也生硬勉强,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是事后硬沾上去的。”他转向凌雪鸿,桃花眼弯起,里面却没什么真切的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嘲弄,“仙君,你们戒律堂这栽赃陷害的业务水平,着实有待提高啊。需不需要我免费指点一二?”
凌雪鸿没有理会他这带着毒刺的调侃。玄明师叔方才那近乎失态的急切、那不容分说的定罪姿态,以及那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的所谓“铁证”,像三根冰冷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原本坚信不疑、奉若圭臬的认知壁垒。他修无情道,信的是规则与秩序,但若执掌规则、维护秩序之人,却率先毫无顾忌地践踏规则,那这巍巍昆仑千年立身的秩序本身,又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似乎毫不意外。”凌雪鸿看着楚晏,声音冷澈,如同碎冰相击,在这雪后初霁的寒冷空气中格外清晰。
楚晏无所谓地耸耸肩,宽大的胭脂袖袍随之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得近乎脆弱的手腕,上面还残留着昨夜被狂暴煞气冲击以及后来被凌雪鸿冰冷灵力强行疏导后的细微痕迹,红白交错,有些刺目。“树大招风,人美招嫉嘛。我这般风华绝代、又来历不明碍人眼的,天生就是背黑锅的上佳材料。”他语气轻飘得近乎浮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司空见惯的趣闻,但通过那该死的、无所遁形的魂契,凌雪鸿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层玩世不恭的油彩之下,一丝极淡却根深蒂固的、近乎麻木的冰冷厌弃与疲惫。
凌雪鸿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他袖口的破损处,忽然问道:“你的袖子,何时破的?”
楚晏眨眨眼,抬手看了看那处不甚齐整的撕裂,答得随意又敷衍:“谁知道呢?许是昨天躲那煞气黑雾时,被哪块尖石头或者枯树枝刮了一下?我这般细皮嫩肉、吹弹可破的,很容易受伤的。”他边说边用指尖慢条斯理地抚过那裂口,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怜惜,眼神却状似无意地瞟着凌雪鸿,像是在细细观察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衡量着他的信任度。
凌雪鸿不再追问。他知道以此人心性,若不想说,再问下去得到的也只会是更多精心编织、真假难辨的废话。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楚晏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栽赃,绝非毫无防备,甚至可能…是顺势而为,故意卖出破绽,引蛇出洞,等着看那幕后之人会急切愚蠢到何种地步。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我视线之外。”
这句话凌雪鸿说得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沉重。这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与责任。在真相水落石出、阴谋彻底曝光之前,楚晏是他穿透迷雾唯一的线索,也是最不可控、最危险的变数。
楚晏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合心意、期盼已久的承诺,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秾丽至极、几乎能灼伤眼眸的笑容,仿佛冰天雪地、万籁俱寂的荒原上骤然盛放的赤色海棠,带着不顾一切的、妖异的生命力。
“求之不得。”他上前一步,瞬间拉近两人距离,几乎要贴到凌雪鸿身上,仰起那张苍白却艳极的脸庞,吐息温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与冷香混合的奇特味道,“那仙君可要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看好我了,吃饭、睡觉、沐浴…甚至出恭,都得寸步不离哦?”他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带着钩子的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眼里闪烁着恶劣又兴奋的、近乎天真的光芒,仿佛这不是拘束,而是一场有趣至极的游戏。
凌雪鸿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精准地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声音平稳无波:“修行之人,不重口腹之欲,无需频繁沐浴。”
楚晏:“…”他像是被这极度不解风情的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物,笑得更加欢畅,肩膀都微微抖动起来,墨发垂落,更衬得颈侧肌肤白皙晃眼,“仙君,你真是…一本正经得有趣极了。”
这时,清微去而复返,脸色比之前更加焦急惶恐,几乎是跑着冲进院子:“师兄!掌门师伯传令,让您即刻去一趟凌霄殿!玄明师叔他…他正在殿内,似乎…”他喘着气,不敢再说下去,眼神畏惧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楚晏。
凌雪鸿眸光微凛,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楚晏自然无比地跟上,与凌雪鸿并肩而行,甚至还心情颇好地对着脸色发白的清微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小道友,别怕,这次是去说理,不是去打架。”清微脸色更白,像是见了鬼,慌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看。
再次踏入凌霄殿,气氛已与先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殿内除了依旧端坐上首、面色看不出喜怒的玉衡真人,与一旁面色铁青、周身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的玄明真人,还多了几位闻讯匆匆赶来的各峰峰主与实权长老,个个神情凝重,目光如电,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压抑的网。
凌雪鸿与楚晏一踏入殿门,便感受到了那无数道骤然聚焦而来的锐利目光,探究、审视、疑虑、厌恶、忌惮…重重压来,几乎要將人钉在原地。
“师尊,诸位师叔伯。”凌雪鸿躬身行礼,身姿依旧如风雪中挺立的青松,不折不移,冷然应对。
楚晏也跟着随意拱了拱手,目光却饶有兴致地在大殿内扫视一圈,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猫,最后精准地落在脸色最难看的玄明真人身上,唇角弯起一个微妙而挑衅的弧度。
“雪鸿!”玄明真人不等玉衡真人开口,便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利,“你方才在静雪庐所为,可是要公然袒护这妖孽,违逆宗门法度,不將我这个师叔放在眼里了?!”
凌雪鸿直起身,目光平静却毫不退让地迎上玄明那几乎喷火的视线:“弟子不敢。弟子只是认为,证据存疑,真相未明,不宜贸然定论,以免冤枉无辜,纵放真凶。若因草率行事而损及宗门公正根基,才是真正的违逆法度,辜负师门教导。”
“证据存疑?那妖孽的衣物碎片就落在封印之地!血迹煞气皆在!你还敢说存疑?!”玄明真人气得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布料可伪造,血迹可作假,煞气亦可事后附着。”凌雪鸿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敲在每个人心上,“弟子已初步查验,那并非人血,其性阴冷凝滞,更似西域妖蜥之血。此物并非昆仑常见之物,来源蹊跷,值得深究。反之,若真是楚晏所为,他有何理由在行事之后,留下如此明显、足以立刻指向自己的证物?此举于理不合,逻辑不通,更像是有人急于嫁祸,画蛇添足。”
玄明真人被这一连串冷静的反问驳得一窒,脸色愈发难看,青白交错:“强词夺理!即便血迹有疑,那布料总是他的!材质颜色一模一样!这便是铁证!”
“哦?”楚晏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在紧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踱出半步,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真人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我的袍子昨日不慎刮破,或许是掉落在哪里,被哪个‘有心人’悄悄捡了去,故意裁下一块,再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炮制一番,用来栽赃呢?毕竟…”他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慢悠悠地扫过在场每一位神色各异的長老,最后定格在玄明真人身上,唇角笑意加深,“看我这‘妖孽’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的,可大有人在。您说是不是,玄明真人?”
“放肆!”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忍不住出声呵斥。
“楚小友,”玉衡真人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醇厚,却带着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威压,轻轻巧巧便将殿内一触即发的骚动气氛压了下去,“依你之见,是谁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栽赃于你?”
楚晏扇子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笑吟吟地看向玉衡真人,态度看似恭敬,言辞却依旧带着尖刺:“掌门真人明鉴万里,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某些道貌岸然、表面上正气凛然维护法度,背地里却尽干些见不得光勾当的…伪君子呢?”他说这话时,目光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落在玄明真人身上,其中的指向性,不言而喻。
玄明真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猛地指向楚晏:“你!掌门!您亲眼所见!此子猖狂恶毒至此,分明是心中有鬼,故意混淆视听!请掌门下令,將他就地拿下,施以搜魂之术!必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搜魂之术!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此术凶险无比,霸道异常,对被施术者魂魄伤害极大,轻则记忆受损修为倒退,重则神智尽毁沦为白痴,乃是修真界明令禁止的禁术之一。
凌雪鸿周身寒气骤然暴涨,如同实质般的冰风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他上前一步,再次將楚晏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师叔!搜魂乃禁术,有伤天和,更违门规!更何况,”他加重语气,目光如冰刃般直视玄明,“魂契相连,同生共死,对他搜魂,灵力反冲,等同于对弟子搜魂!师尊,此事万万不可!”
玉衡真人的目光在凌雪鸿前所未有坚决的维护姿态和其身后楚晏那看似轻松、实则眼底一片冰冷讥诮的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雪鸿所言有理。搜魂之法,阴损酷烈,非我正道所为,不必再提。”
“掌门!”玄明真人不甘地低吼,额角青筋跳动。
玉衡真人抬手,做了一个毋庸置疑的制止手势,目光变得深邃如海:“既然此事疑点重重,各方说辞不一,那便更需彻查清楚,以正视听,方能服众。雪鸿。”
“弟子在。”凌雪鸿心神一凛。
“既然你坚持认为楚小友无辜,而天道魂契亦將你二人命运紧密相连。那么,调查邪器失控根源与此次栽赃事件真相一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楚小友…”玉衡真人目光转向楚晏,语气依旧平和,却重若千钧,“便由你负责看管协查。他可助你,但若有任何异动,或查证确系其所为…”他顿了顿,未尽之语中的分量,压得人心头一沉,“你当知晓后果。”
这等于將楚晏的处置权,暂时完全交给了凌雪鸿。同时也將查明真相、撕开迷雾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玄明真人脸色剧变,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做最后的争辩,但在玉衡真人那平静却蕴含着无上威严、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只能將所有话狠狠咽回肚中,盯着凌雪鸿和楚晏的眼神,阴沉怨毒得几乎要滴出冰渣来。
凌雪鸿垂首,声音沉稳:“弟子,领命。”
楚晏也笑嘻嘻地拱手,语气欢快得与现场凝重气氛格格不入:“多谢掌门真人信任,晚辈定当竭尽全力、‘好好’帮助凌首席,早日查明真相,揪出那只藏头露尾的老鼠~”
退出凌霄殿,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有大雪将至。
楚晏心情似乎极好,甚至在铺着一层新雪的广场上轻快地转了个圈,胭脂色的宽大袍角飞扬而起,像一团灼灼燃烧的、不肯屈从于严寒的火焰。“仙君,听见没?我们现在是奉旨查案,光明正大了!”他凑到凌雪鸿身边,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第一步去哪?直接去堵玄明老头儿问他为何陷害我?还是先去查那劣质妖蜥血的来源渠道?”
凌雪鸿侧目看他那毫不掩饰的兴奋模样,淡淡道:“你似乎很期待。”
“当然期待。”楚晏笑得见牙不见眼,纯粹而灿烂,仿佛只是个找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看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家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忙脚乱地掩盖丑态,可是人生一大乐事。更何况…”他声音压低,凑得更近,气息几乎拂过凌雪鸿的耳廓,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仙君难道就一点都不想知道,这昆仑仙宗的光鲜外表、凛然正气之下,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龌龊泥泞?不想知道,你那道貌岸然的好师叔,为何非要如此急切地、甚至不惜用上如此拙劣手段置我于死地?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又想掩盖什么?”
凌雪鸿没有回答,只是抬眼望向漫天飞舞的雪沫,以及风雪深处,戒律堂那巍峨而模糊、仿佛笼罩在无数秘密中的威严轮廓。他的心,如同这被厚重风雪笼罩的昆仑山巅,依旧冰冷沉寂,却已不再是一片毫无阴霾的、绝对的纯白。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冰冷的土壤里悄然生根。
“先去经阁。”凌雪鸿迈开脚步,声音沉稳,融入呼啸的风雪声中,“查西域妖蜥的特性与分布记载,以及…调阅近百年所有有权接触、维护过核心封印阵法的弟子及长老名录。”
楚晏立刻跟上,与他并肩而行,笑声清脆悦耳,在风雪中传开:“好呀!夫唱妇随,仙君指哪儿,我打哪儿~”
凌雪鸿脚下步子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闭嘴。”
风雪愈狂,两道身影,一洁白如雪清冷孤高,一艳烈如火妖异夺目,并肩踏入茫茫雪幕深处,走向那隐藏在万年冰层之下的、汹涌澎湃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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