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四岁那年,姜家爆发了一场争吵。
起因是姜娘子不肯下地干活,她得在家看着阿萝。
“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你就能在家躲懒?”三婶尖着嗓子,手里的簸箕摔得砰砰响。
“就是!带个傻丫头算什么活儿?她连话都说不利索,用得着人盯?”
二婶冷笑,眼角斜斜瞥向角落里发呆的阿萝。
姜娘子攥紧了阿萝的手。
小丫头的手软乎乎的,眼神懵懂,对这场争吵毫无反应,只是慢吞吞地低头,用指甲抠自己衣角上磨出的毛边。
姜娘子的心像被钝刀子割了一下。
“分家!”她突然说。
屋里霎时一静。
姜守拙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闻言顿了顿,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哑声道:“爹、娘,分吧。”
不分家,阿萝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被推搡、被掐拧。
上次他发现小丫头胳膊上的淤青时,她愣了好半天,才呆呆地“啊”了一声,像是连疼都反应不过来。
姜老头蹲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分吧。”
姜老太站在灶台边,粗糙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连眼皮都没抬:“反正家里也不缺你这房。”
这话像块冰疙瘩,哐当砸在地上。
姜守拙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在爹娘眼里,姜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更何况他这个儿子,还生了个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的傻孙女。
去年社戏时,邻村人指着阿萝哄笑的场景,至今仍是老两口心头的刺。
堂屋里,几个侄子正追着打闹,笑声穿过门帘。
姜老太终于抬头看了眼缩在角落的阿萝,小丫头正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嘴角还挂着不明所以的笑。
“分了也好。”
姜老太转身往锅里添了瓢水,蒸汽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省得耽误其他孩子说亲。”
三日后,姜守拙夫妇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在村长那儿批了山脚下一块荒地。
新家是间低矮的茅草屋,墙泥混着干草,雨大了会漏,风急了会晃。
但姜娘子搂着阿萝坐在门槛上,指着远处说:“瞧,那儿有片野栗子林,秋天娘给你打栗子吃。”
阿萝慢吞吞地眨眼,过了许久,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生涩的笑。
姜娘子鼻子一酸。
山风掠过草屋,老姜家的炊烟,从此再没飘到过这里。
初春的晨风还带着寒意,姜娘子紧了紧阿萝的红色小棉袄,牵着女儿往田埂走去。
阿萝今天格外安静,圆润的脸蛋被红头绳扎起的发髻衬得愈发白嫩,活像年画里的福娃娃。
只可惜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对娘亲的叮嘱毫无反应。
姜娘子刚叹了口气,抬头就见陈氏端着洗衣盆迎面走来,脸上挂着熟悉的讥笑。
她想绕开,可陈氏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拦在面前,湿衣服上的水溅了阿萝一身。
“哟,姜嫂子,躲什么呀?”陈氏眼睛往阿萝身上一溜,“这就是你那傻闺女!”
“我闺女不傻!”姜娘子声音陡然拔高。
陈氏等的就是这句。
“不傻?”
她夸张地瞪大眼,“那你让她叫声‘婶娘'听听?”
见姜娘子脸色铁青,陈氏竟伸手故意去掐阿萝的脸,“哎哟,瞧这小脸嫩的哟!”
“啪!”
镰刀砸进泥地里。
姜娘子一把揪住陈氏的发髻,指甲直接往她脸上挠:“我撕了你这张贱嘴!”
两人顿时扭作一团。
陈氏吃痛,反手去扯姜娘子的衣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生个傻子还有脸横!你们姜家祖坟冒的是黑烟吧?”
看热闹的村民渐渐围上来,却没人真上前拉架。
农闲时节,这等好戏岂能错过?
谁也没注意,被撞倒划伤的阿萝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右手。
一道血痕横贯掌心,细密的血珠正渗出来。
她歪着头,伸出左手摸了摸。
原来受伤是这样的感觉。
远处娘亲的怒骂声忽然与记忆重叠。
前世那个总是为她打架的瘦小身影,渐渐和眼前披头散发的姜娘子重合在一起。
阿萝蹲下身,捡起一块土疙瘩。
哥哥说过,打人手肘最安全。
她眯起眼,小胳膊一抡!
“嗷!”陈氏惨叫一声跳起来,“哪个缺德玩意儿?!”
众人这才发现,蹲在田埂上的阿萝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染血的右手举在半空。
姜娘子推开陈氏冲过去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阿萝啊!”
她捧起那只血糊糊的小手,眼泪砸在伤口上,“娘吹吹,不疼啊!”
粗糙的指腹碰到女儿肌肤时,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娘,不哭。”
阿萝抬起脸,第一次清晰地对上娘亲的视线:“我,不疼。”
四周突然安静。
姜娘子僵在原地,连陈氏都忘了骂人。
这个六年来从未开口的痴儿,此刻眼里竟闪着微弱的光。
姜娘子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种古怪的扭曲。
嘴角想上扬,眼眶却发红,泪水混着脸上的血痕滑落,衬着凌乱的头发,狼狈又滑稽。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阿萝?”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果然,是听错了吧?
可就在她心沉下去的刹那,阿萝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又吐出那个字。
“娘。”
姜娘子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
她猛地抱住阿萝,又怕碰到她手上的伤,手臂僵在半空,最终只敢用额头轻轻抵住女儿的额头,声音发抖:“再、再叫一声?”
阿萝看着她,迟缓地重复:“娘。”
这一次,咬字更清晰了。
姜娘子终于笑出来,可眼泪却掉得更凶。
她抬头看向围观的村民,声音里带着颤:“你们听见了吗?阿萝会叫人了!”
旁边的妇人抹了抹眼角,笑着点头:“听见了!快带阿萝去包扎吧,这伤口可耽搁不得。”
姜娘子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阿萝抱起来,连掉在地上的背篓都顾不上捡,抬脚就往村医家的方向跑。
阿萝被她搂在怀里,小小的身子随着娘亲急促的步伐轻轻颠簸。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把脑袋靠上姜娘子的肩膀,像只小兽一样轻轻蹭了蹭。
原来,这就是被娘亲抱着奔跑的感觉。
上辈子模糊的记忆里,妈妈也曾这样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嘴里念叨着:“傻丫头,娘带你回家。”
那天之后,姜娘子和姜守拙像是得了什么瘾,有事没事就要凑到阿萝跟前,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阿萝,今儿的粥烫不烫?”
“阿萝,爹给你编了个蝈蝈笼,喜欢不?”
每一次,阿萝的反应都比别的孩子慢半拍,可夫妻俩却乐此不疲。
哪怕她只是迟缓地点点头,或者含糊地应一声“嗯”,都能让他们高兴上一整天。
夜里,姜娘子常常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娘的阿萝只是开窍晚了些!”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阿萝微微蜷起的手指上。
那道伤口已经结痂,像一条小小的红线,悄悄连起了两世的亲情。
姜阿萝花了整整十天,才迟钝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的家,好穷。
比前世那个六十年代的土坯房还要穷。
茅草搭的屋顶漏风,泥糊的墙壁透光。
陶缸里没有一粒存粮,灶台上找不出半块腊肉。
这个家里唯一称得上“家具”的,只有那张瘸了腿的木桌,和两个用稻草捆扎的矮凳。
得帮忙才行!
上辈子的爷爷说过,穷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穷又懒!
然后,勤劳的阿萝踮起脚去够桌上的抹布,想要去擦擦桌椅。
她的小手还没碰到布角,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萝!”
姜娘子一把夺过抹布,声音又急又软,像是怕吓着她:“这些活儿不用你做,去玩吧。”
阿萝抿着嘴没说话,转身走向墙角的扫帚。她刚握住扫帚柄。
唰!
扫帚又被抽走了。
“娘来扫,你去吃炒黄豆好不好?”
姜娘子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油纸里躺着七八颗焦黄的豆子,是今早特意给她留的。
“不饿。”阿萝摇头。
“那,去睡会儿?”
“才起。”
姜娘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去玩吧。”
阿萝沉默地走到院子里,仰头望着天上的白云。
云朵慢悠悠地飘,就像她总是迟半拍的思绪。
大人们总说她傻,可她知道,爹娘把最后一口粮都留给了她。
深夜。
阿萝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爹娘压低的说话声。
“孩子想干活是好事。”
姜守拙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把脸埋在了掌心里。
“你懂什么!”
姜娘子罕见地发了火,又立即压低嗓音,“阿萝才多大?她那手,那手是能干活的样子吗?”
月光从茅草的缝隙漏进来,阿萝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
白皙细嫩,连个茧子都没有。
在这饥荒的年月里,这是被爹娘用命护着的证据。
想到这里,小小的阿萝想着要帮助爹娘,让爹娘吃饱穿暖。
但是家里什么都没有,那就这能拿大自然赠予的果实来增加收入。
夕阳西下,灶间飘来阵阵炊烟。
趁着姜娘子做饭的功夫,阿萝悄悄拖出个旧竹篓,笨拙地挪到枣树下。
“下、来!”她仰着小脸,对着枣树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音刚落,树梢忽然无风自动。
青红的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像下了一场急雨。
竹篓很快接满,还有不少滚落在泥地上。
阿萝蹲下身,小手灵活地捡拾着散落的枣子。
她动作很慢,却格外认真,连藏在草叶下的都不放过。
装满的竹篓沉甸甸的,她却不费力气就抱了起来。
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与生俱来的怪力。
回家的路上,阿萝走得很稳。
上辈子因为控制不好力道,她不知打碎了多少碗碟。
是爷爷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教她:“力道要像春风拂柳,重了柳枝会断,轻了柳叶不动。”
想到这里,阿萝把竹篓又抱紧了些。
现在的她,已经能像爷爷教的那样,恰到好处地掌控这份力量了。
灶间的炊烟还未散尽,姜娘子一转身,就看见阿萝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迈进门槛。
她怀里抱着的竹篓里,青红相间的枣子堆得冒了尖,泛着莹润的光泽。
“阿萝……”姜娘子手里的锅铲“咣当”掉在了地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第二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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