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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宴清都(七)

谢闻道休养了一周左右,被匀兰的人带下了山,带到了一处很远的地方,终于让他摘下了眼上的蒙着的那层眼罩。

突然睁眼适应外面,强烈的光线让谢闻道猛然锥痛一下,眼睛好像被灼伤。

“掌门说在消除虫疫上,我们的任务是一致的,他相信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希望您能够信守承诺。”那个弟子说,“等到研制出解药,您身上最后一点余毒定能根除。”

谢闻道点点头,眯着眼问他:“拿到了东西,怎么联络你们?”

“您来这里就好,会有人接应。”那人留下这句话便走了,再没有别的东西。

而这里是一处高坡,背后有深色的山林,顺风带来些凉意。往下一撇,除了能看到千家万户之外,还有突兀的王宫。

那突然拔地而起的恢弘宫殿,五颜六色,在阳光下格外夺目。

等他走到这座宫殿之时,心绪万千。

他没上前,作为一个被匀兰带走的逃犯,恐怕这事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周围的行人要么全副武装蒙着脸,要么提留着不知什么东西好像只剩了一口气。

在一团无形无踪的阴云之下,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惊惧的。谢闻道遛到一处茶馆,这里是富有北境特色的中原茶馆,一些歇脚的胡人和歌姬谨慎地欢声笑语。

但是每个人都夹杂着几分小心。

比如都带着各种材质的面纱,有的有王室的印记,那是王室派发下来的。有的则是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指点江山。

有些注重讲究的人,干脆包个间。

“你们说,咱们这是不是受了天谴。”身旁一个茶客黝黑的面庞上显出一抹愁容,他面前没有任何吃食,摆着一副画着复杂花纹的纸牌,对身边二三人说。

“什么嘛,你看我们隔壁家那个老大,从小到大一直是个男儿,现在竟然胸口长出了女人一样的东西,你说吓不吓人。”另一个人抢过他的话,“就是匀兰搞的鬼。”

“就是啊,光骗我们说没事,你看他死的时候像全身裹了层泡沫一样,一戳都是虫,那透明的小蜈蚣虫……”有人说。

他们都捂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眼。

那眼中的愤怒之火快要把消遣的乐趣磨灭了,搞得一开始提议的人连连说好。

“行行,你们说啥就是啥,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咱们王宫桩子事。”

这话让一行人沉默了。

有人打圆场说:“提这些做什么,他们有个半毛钱关系,你就在这里瞎说。”

一阵哈哈过去,谢闻道起身走了。

他随意拉住一旁过来的一个小二,往他手里塞了钱票,悄声问他说:“问个事。”

“你说。”那小二见钱眼开,赶忙塞自己口袋。

毕竟乱时有个傍身的本,钱是离不了的。

“咱们王宫,过去都发生过什么事让人提都不敢提?我就是个行商的,随口问问。”谢闻道站在一扇门前,小声问他。

“你不知道啊,我们现在的王,是个捡漏来的。”小二左瞅右瞅,小心翼翼的。

“这话怎么说?”谢闻道问。

“……就是我们现在的王,本来不是老王妃生的,生母就是个奴。当初的王位是要给小诃吉的,后来那小诃吉,竟然和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整在了一起……当时老王妃被生生气死了,后来王位就给了我们现在的那个。”他说着的时候话音断断续续。

“那诃吉的亲姐姐是……”谢闻道心中恍然明白了,继续追问。

小二却不再说了,只是笑着。谢闻道瞬间会意,往他手中又塞了几张钱票。

对方这才继续说:“还能叫什么,后来都被赶出去了,就是叫那个……巴尔雅。听说老王妃还声称过,自己的小巴尔雅根本不可能和小诃吉在一起……但是后来没再说过,听人说是被气死了……”

谢闻道听他讲的绘声绘色,等他还想往下再揣测一番的时候,谢闻道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了他:“多谢,足够了。”

“客官,你再问点儿呗,别的我也知道……”那人有些慌张的想拦住他。

谢闻道轻飘飘挥手便要走。

转身,发现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身后推开了门,凝视着自己。虽然同样蒙着面,那双眼睛他却移不开。

抬眼,双方对视着。那人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谢闻道起身过去了。

“怎么,不欢迎我?”进屋之后那人取下了面纱,正是陈净坤。

“你怎么来了?”谢闻道站着没动。

这屋子里本来只有他一个人,他给谢闻道沏了一杯茶水,请他坐下,说:“既然说过我会过来陪你,那就不会食言。”

“有劳了,但是没必要。”谢闻道回答他说。

在这异国他乡,虽说心中戚戚,但遇见这人,还真没有一点见老乡的欢喜感。

毕竟,如果没有陈笙从中作计,给自己儿子铺仕途,他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坦诚,是我所有能做的了。”陈净坤喝着茶,瞧着谢闻道坐了下来,勾勾唇角。

他继续说,“曾经的事不谈,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像燃着火的冰块,逢人就笑,但是心里太硬。你去南疆,本来朝廷要降罪,我去求父亲说情。他憋着火气,一开始不让,后来我索性坦白,也就那样了。”

“那天晚上,他是不愿意见你的。后来可能是心中有愧,做了那一石二鸟的计。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知道之后,大理寺是不去了,就想着来找你。”

他语气带着一丝迫切,但声线仍然温润,没有显出焦急的样子。

谢闻道微笑,问他:“你多久来的?”

“你走之后的第三天。”陈净坤只是凝视着他,“你和那位,是不可能的。你现在执迷不悟,我能等。”

“不劳你费心。”谢闻道声调逐渐冷了下去,“既然来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知道,我现在是王室的仇人。”

陈净坤摇了摇头。

接着他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张手谕,笑着说:“搞到这个,费了我好大功夫。”

谢闻道拿过来一看,是让他以特遣使者的身份来到北疆的手书。

“北疆虫疫,这两日传到了京城。现在他们可没有那个实力,全副武装向京城开战了。就算你再怎么样,也不敢处置你。”陈净坤像是对京城的形势颇为熟悉,“而且,一个在王宫遭受到匀兰劫持的使者,怎么样都是他们的责任,这你能想不到?是你自己心中另有他谋吧。”

“京城……现在怎么样了?”谢闻道一听他提起来,心中顿时一阵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是想问京城,还是想问……他现在怎么样了?”陈净坤一语道破。

谢闻道不语,盯着这人看,觉得这人也好生有意思。明知道自己心有所属,还能这么坦然地和自己表白心意。

他只能见招拆招了。

“那我现在问,你说吗?”谢闻道也没掩饰,往后靠了一下椅子,问道。

“肯定啊,都说了,我对你,毫无保留。”陈净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从自己的包袱中,拿出一封红艳艳的折纸。

这让谢闻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能知道的东西,你能知道的东西,别人能知道,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陈净坤说,“我除了你,没和任何人说过。”

这番话说的莫名其妙。

谢闻道沉静地盯着他,接东西的时候却有些发抖。

他拿过来一看,是一份婚柬。

配上他前面那话,谢闻道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是又不敢确认。

对方一点也不着急,又给自己沏了一杯白茶,就那么望着他。

好像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时间好像卡在了这一瞬。

谢闻道犹豫了一瞬,手指掀开,里面通红的艳纸,鎏金色的字体工整漂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意中人的名字,和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并列。千篇一律的喜文,曾经他也帮人抄写过的。当初只当任务,如今却击中心扉。

那个女子,是宫尘宫太尉家的幼女,他曾见过,估计今年也是十六七了。

正是婚配的好年纪。

确实是一件喜事,祝贺的话他却久久卡在嗓心,就是说不出口。

早该料到结局。

才子佳人,永远是令人艳羡的佳话。

“你怎么证明,这就是真的。”谢闻道口不择言,却乱了阵脚。

“真的假的,我说了不算。但是现在满城风雨,随便你问谁,都是这样。”陈净坤语气温和,“我不勉强,选择权在你。”

接着又说,“知道自己的血统,却没有办法证实有争夺九五之尊的资质,对有雄心壮志的人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你知道的,宫太尉能带给他多大的助力。这把宫尘是要把注下在他身上,长公主又走了,京城定然是一片血雨腥风。”

那天夜里,他飞鸽传信。

也不知道几时能收到回应。

在没有确切的回答之前,他谁都不信。

他回忆着,自己离开茶馆的时候,陈净坤问他:“如果一切属实,那你还爱他吗?”

他没有必要骗自己。

因为,那种选择就是最优解。登顶本身,就要付出太多太多。

不这么选,他也无法饶恕自己,用不被传统承认的爱情,束缚了本该翱翔的雄鹰。

谢闻道想到,曾经自己在津河,初见那人时候的样子。

是他为自己立志。

山河未定,岂敢折剑。

彼时不觉什么,后知后觉才发现,十几年的儒学道义,都压不住心动。

为了那一份纯真,热烈而不顾一切。

不顾谢家的未来,不顾自己的前路,不顾荣华富贵,也不顾流言蜚语。

虽然父亲口口声声,总把责任挂在嘴边,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强迫过自己承担什么。就算不如他的意,也就那样了。

他是母亲之死的帮凶之一,谢闻道无法释怀。但是他身上流着他们共同的血。

他忽然觉得,断情绝爱,无情无义,只为了谢家,好像也还不错。

可是他没有。

他记得走之前,自己回答陈净坤说:“让在意的人在意过,这就够了。”

夜晚,点燃的油灯续了一遍又一遍,他坐在旅舍里,一次一次用笔描摹着。

描摹着曾经记忆中的人。

一次。

又一次。

在同一张纸上。

直到那张纸已经添无可添,被墨汁浸染的将要糜烂,才收住了手。

他不怪他。

山河动荡,终归要有人担起一切。他相信那个人,会利用好离魂散,成为一位明君贤主。

不这么做,相当于抛下了一块肥肉,同时给自己树了一个新敌,可能就成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不怪他。

转念又希望,烽火戏诸侯,一骑妃子笑,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自私的祸害。

可是一想到人间百态,让无数或欢乐或悲伤的笑脸,上面都有一根绳子,被牵动在宝塔顶端的人的手里。

他一个人的悲欢,实在微不足道。

于是他又对自己说,“让在意的人在意过,这就足够了。”

两日之后,随着陈净坤进王宫之前,他收到了飞鸽传来的回信。

是行云亲笔写的,他认得他的字。

“一切属实,婚期在今年五月十五日。”

那天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晚自己对着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心终于平静了。

像是期待一个已知结果的答案。

知道了,和想的一样,也就那样了。

进入王宫大门的时候,他问身边的陈净坤:“你知道我回来要做什么。”

陈净坤点了点头,看着他终于死水一般的眼睛,却有了几分不忍:“我知道。”

谢闻道和他对望,说:“我要是回不去了,替我向他道喜。”

陈净坤皱了皱眉,不悦地说:“我会把他们的婚礼喜酒,变成毒酒,替你道喜。”

忽然又发觉这样不吉利,好像是默认了谢闻道一定会走不出北境。

他又补充说,“放心吧,你一定能好好地回去。”

他灿烂一笑,像是十分有底气。

一瞬间,让谢闻道心中有了几分异样的感觉,心中的隔阂淡化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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