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一条路。
他一时觉得自己也犯了难,连通向哪里都不知道,只能瞎摸索。
沿着几乎被荒草吞没的古道向上攀爬。两侧山势陡然拔起,不再是平缓的土塬,而是刀劈斧削般的灰黑色巨岩。
层层叠叠,挤压着狭窄的天空。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尽是疲惫,但是好像还在原地打转。不像南疆一样有各种危险丛生的动物,这里连只蚂蚁都没有。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回头却还是能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
一点没变。
空气变得清冽刺骨,带着松针和苔藓的冷腥气。脚下是棱角分明的碎石坡,偶尔能看到几株在岩缝里扭曲生长的枯瘦老松,枝干虬结如鬼爪,针叶蒙着一层灰白的霜尘。
越往上走,风声也变得古怪,时而像呜咽在深谷里回荡,时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种令人耳膜发胀的、真空般的死寂。
谢闻道缓了口气,忽然想找人说上两句话,哪怕出现个什么活物也好。
比起自己一个人与世隔绝,在遥遥无期的行进中揣度各种可能,甚至走到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生命。
有个活的东西出现,简直是救赎。
突然松针抖动。
一阵冷风从脖颈后吹过。
像是鬼魅一样的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谢闻道心中警铃大振,手放在了配剑上,目光如炬,环视四周却毫无生气。
面前跃出了一只松鼠。
他伸手去碰,却抓了个空。再看一眼,原来只是幻觉,那地上只有根枯树枝。
自己手上却沾了一把鲜泥。
原来可怕之处竟在这里。
不怕与猛兽为敌,只怕心魔。
峡谷逼仄,如大地一道幽暗的喉管。浓稠的、饱含寒意的乳白雾气。
并非悬浮,而是沉甸甸地淤积、流淌,裹缠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脚下的碎石湿滑如覆霜鳞,每一次落足都带着坠落的虚妄感。
绝对的寂静中,连自己的呼吸都成了被吞噬的微响。面前隐隐约约浮现了许多墓碑,每一座都有常人一般高大。
好像就是自己要寻找的!
往前迈了那么一小步,整个身体的失重感急速袭来,谢闻道的手凌空一抓,竟然是滑腻的触感。
面前哪有什么碑林。
分明是万丈高崖,下面漆黑而望不到尽头,像是一双沉默的眼睛凝视着,等待着。
他往后退了一步,紧紧贴着石壁。
却发现身上已被冷汗浸湿。
这里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
天永远像蒙了雾一样,死气沉沉。
他以为自己在宽阔的山间平地,但定睛一看,头顶是尖齿一般的锐石,自己则在仅仅容纳一脚通过的挂壁小路上。
岩壁的苔藓在浓雾里呈现出病态的、扭曲的绿意,仿佛某种古老符咒的残迹。
铁蹄踏碎山河的轰鸣,金戈交击的刺耳锐响,濒死者喉管里喷涌的、饱含铁腥的惨嚎,骤然如实质的青铜洪钟,当头罩下!
声浪挤压着颅骨,震得齿关发酸,那磅礴的杀伐之气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成碎片。
“松手,松手……”念荣衣的声音响起,就在脚下的深渊里。
他心中惊涛骇浪,用力闭着眼,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幻觉。
转头只是眼睛眯开了一条缝,一张扭曲模糊的女子的脸就那么盯着自己,那腐臭的尸腥气息----是郑风琴。
猛地被呛了一口水,他骤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倒在了一处潭水中。冰凉的潭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刚才的记忆片段瞬间被打散,留下的只有痛彻心扉和慌乱无力的感触。
谢闻道抬头一望,竟然又是山脚下。
自己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回到了刚来时候的样子。面前还是那高大怪异的巨石。一种绝望感油然而生。
没有人,没有路,没有时间。
身体却隐隐约约有了浮光似的变化。
他还没来得及诧异,疼痛感由肩膀传入全身各处,身上的皮肤鼓起了一寸一寸断线一般的小包袱,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未根除的白青濒临发作的时间!
祸不单行。
整个身体湿漉漉的贴在地面上,谢闻道大口喘着气,疼痛和抓痒一般的咬噬让他连蜷缩都做不到,只能死命抓着地上干枯的枝叶,耳边各种嘈杂的声音。
是谁。
到底是谁在说话。
“有人吗……”他喃喃问,已经忘了自己置身何处,一瞬间也忘了自己是谁。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是奚楚归。
他痛苦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是一双冷漠到极致的凤眼,登临君王之位,睥睨天下。
而自己则像是被践踏的蝼蚁。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嘶哑的叫声被埋没在土里,缺氧的窒息感和无数轰鸣与极致沉默交织的人声,让他有一种自负与亏欠感。
谢闻道拼尽全力从自己腿上抽出一把尖锐的匕首,一掌刺入自己肩膀,望着鲜红的血。脑海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放松下来。
四周终于又重归寂静。
但是仿佛受到某种召唤的白青,是给他下的最后通牒。匀兰的人告诉过他,迟迟无法根除,最终只会死无全尸。
他亲眼见到过那腐臭的尸体。
咬着牙也要站起来。
要么就让他一击倒下,腐烂在这泥土里永远站不起来。要么就拼命抓住那口喘气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去无字碑林一探究竟。
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站起身。
继续走着。
母亲那柄冰刃般的话语,毫无征兆地刺穿耳膜:“懦夫!”字字带着腥气,胸口前一片嫣红的血迹干涸。满身伤痕。
父亲手上握着那把刺入心脏的尖刀。
他悚然回首,唯有雾气翻涌,冰冷地舔舐着脸颊。
对不起。
他是谢家的人,却为了自己那虚无缥缈的理想,没有担起一点责任。
以后不会了。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比起苟延残喘活着的无数苍生,他生来什么都不缺,一路平步青云,一生锦衣荣华。
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
口口声声说着兼济天下,却从京城到南疆,在看到那么多孤苦无依的人的时候,连杯水车薪都做不到。
“我们生来就该荣华一生,只要我们相濡以沫,只要我们一生喜乐就够了。”奚楚归好像就在身旁,在身旁等待着自己。
声音却空灵悠远。
谢闻道摇了摇头,侧头一看,原来没有任何人,只是自己的感觉。
脖颈上抵着一把尖锐的刺剑。是含霜。
转眼却又消失不见。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们不分彼此,没有谁比谁生来低贱。他们若生来也是王侯将相之家,未必不如我们。”谢闻道像是对身边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几遭折腾下来,他都已经麻木了。
侵蚀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扭曲。他所看到的每个人,其实都带着自己的影子。
或许是瞬间的愤怒,或许是渡劫的心魔,或许是无奈的悲痛。放大的每一点恶意,都是真实的,都是从未言明的心声。
千千万万的人,都是他自己。
看多了,也就不怕了。
他整个身体将要虚脱,走走停停,踉跄着靠向一块光滑如镜的黑色巨岩,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
石面映出他的脸,然而倒影却在冷笑。
嘴角的弧度冰冷而陌生。他惊骇地眨眼,倒影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皮肤如风干的羊皮纸般塌陷、起皱,眼窝深陷成两口漆黑的枯井,白发如霜雪般从鬓角蔓延。
更恐怖的是,倒影中的“他”猛地举起一把无形的匕首,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暗红的“血”在镜面晕开,而背景,赫然是那片死寂无声、矗立如林的黑色碑影!
一如当初在镜像迷宫。
最后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杀死了自己。
他猛地闭紧双眼,但那自戕衰老的恐怖镜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意识的幕布上,挥之不去。
“你终会无依无靠,漂泊一生,风烛残年,后悔曾经的抉择。”他听到自己说。
“那怎样的抉择才不后悔?”他拷问着自己。对方没有回话。
“来…刻下…遗忘…”一个非人间的、由无数冰冷声线糅合而成的意念,如同冰锥,直接凿入他的脑海深处。
“你为何而来呢?”一个声音说。
“为我的心上人。”另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要为你的心上人刻碑?”一个声音说。
“因为他想成为一个匡扶天下的大贤臣,我想和他一起。”另一个声音说。
“活人没有办法刻碑,如果他的一生不足以壮烈,没人会记住他。”一个声音说。
“我会记住他,永远,永远。”另一个声音说。
“哪怕你会忘了他,也会忘了你自己,可能他并不会因你而改变,也可能会变心。你也要为他刻碑吗?”一个声音说,“你看不到他的未来,也刻不上的。”
另一个声音没有回答,但是现在在谢闻道面前,却有一幅清楚至极的镜像。
镜像里面,是小楚归,握着刻着谢字的刀片,跪坐在高大的碑林之间。
高扬的马尾和一身白衣,清澈的少年,他的身躯显得如此渺小。
一笔一划。
第一笔的时候,他的掌心被割开。
第二十笔的时候,他的手臂上尽是深红,整张手血肉模糊。
第三十笔的时候,刀片的形状已经无法辨明,顺着苍黑色石壁,浸透了鲜血。
……
小楚归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是背影却孤傲坚毅。
跪坐碑前,虔诚篆刻。
等到哐当一声,手上的刀片滑落。
带着模糊的血肉黏在石座底上。
小楚归双肩垂落下来,面前高大的石碑上是密密麻麻的楷字,格外显眼的是那个工工整整的谢闻道,在最顶上。
他的身体向前倾,额头倚靠着沾着自己血液的石碑,轻轻阖着眼。
像是在静默聆听风声。
可是他面前闪过的画面,是两个人并肩而立,比武试剑,谈天说地的少年侠情。
最终他喃喃自问,“谢闻道……这是谁啊。”
他手上抚摸着面前的碑文,那字迹若有若无,上面粘着碎石屑和干涸的血。
他垂头望了望自己的手心,疑惑不解。
最终顺着来时的山路,穿着磨破的旧衣裳,那是一身白衣服,是曾经谢闻道最喜欢的云鹤纹。
如今被磨得丝毫不见原样。
他就那样一步一趔趄,摸爬滚打,磕的头破血流,又走下了山。
这里带走了他关于他的记忆,还给了世间一个风流孤傲的紫微卫将军。
……
终于在这一刻,谢闻道才发觉。
对方不是见了自己装作不认识,也不是万花丛中过忘了自己是谁,也没有刻意。
只是为了自己,才选择主动遗忘。
等他从那梦境一样的画面中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双手掩面,绝望的眼泪第一次带着最真情实意的悲痛,滑落脸颊。
那么多虚假的幻觉,扭曲的印象。
他多希望面前这一幅画面才是假的。
他宁愿那个人绝情冷漠,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或者是将自己的真心碾碎。
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他曾悄无声息的为了自己付出这么多。
他宁愿痛的是自己,宁愿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报,也心甘情愿。但是不想痛的是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那他自以为是的那些未能相认的委屈。
简直是最大的笑话。
他怕这一份情谊,带着自己的真心,永远也还不起,这是一份用生命下的赌注。
至少这辈子,自己生命里,都留下了他无法磨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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