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仍有些灼眼的阳光透过一格格的大块玻璃落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被行人们的身影裁出各种形状的缺口。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上海飞往……航班即将开始登机……请提前准备好身份证,前往……登机口……”
隔着耳机传来的温婉女声让刚通过安检的乌行雪精神一振,她背好背包,将身份证、护照与手机塞入裤子的侧边口袋,开始搜索目光所及之处,最省时间的餐食。
先前她错过了午饭。
更准确的说,是自己的订婚宴。
家里亲戚倾情介绍的男方,家境良好,只比乌行雪大两岁,相比于刚毕业的她,对方已经有了很稳定的工作,体制内,收入高,前景一片光明。
长得还不错。
乌行雪受不住老妈日日夜夜在耳边唠叨,耐下性子来跟他见了几次面,尚且聊得来,于是加了微信,印象值一路缓慢增长,直到这次临时定下的碰面摇身一变成了两家人的见面会。
双方长辈一见如故,举杯酣饮,喝得红光满面,滔滔不绝地夸着对方家的小孩,在乌行雪惊悚的目光中达成一致,决定尽早定下婚期。
结局是,乌行雪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掀翻了桌布。
因为她掀不动整张桌子。
装着酒水的玻璃杯与盛着菜肴的瓷盘碎了一地,每一块上面都投射着一张或惊疑,或恼怒,或难堪的脸。
虽然冲上来的酒劲让乌行雪一时有些恍惚,但男方高高在上的模样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对我有哪里不满意?”
这是从第一次见面起,他说过唯一一句让乌行雪笑出声来的话。
乌行雪逃了出来,头也不回。
她打车回了家,路上拉黑了男方与亲戚,挂掉了来通知面试的电话,接着买了去意大利的机票,到家匆忙收拾行李,想到什么塞什么。
她其实不算一个很勇敢的人,只是有时候酒精真的很让人上头。
乌行雪拎着一大袋零食站在传送带上,又把护照掏了出来。
这原本是为了毕业旅行准备的,但其中一个舍友家里临时有安排,不得不推迟一段时间。
护照上的照片是她们一起团购的,但商家的审美堪忧或是态度敷衍,导致还要爱美的她们自己后期修图,所幸小姐妹们皆水平优异。
乌行雪虽不是宿舍里最漂亮的,但也生得明眸皓齿,一双桃花眼,一颗小虎牙,蓬松浓密的及腰直发更是让舍友们直呼羡慕。
只是在性格上,她有时候太凶了。
乌行雪抓了抓染成渐变海蓝色的头发,自头顶分出的一缕白金色掺杂在其中,略显僵硬地举起手机,几番调试角度后,最后还是选择用护照挡住下半张脸,背对着玻璃窗外的机场跑道,拍下一张照片发送了出去。
下一秒,接连不断的微信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小白!你怎么偷跑呢!]
[你要去哪里啊?小黄不是还没搞完家里的事吗?]
[对呀!我还困在这里呢!]
[你和谁去啊?不许丢下我们呀!]
乌行雪快速翻看了三名舍友的对话,然后按住语音键:“跟家里吵架了,我先去给大家探个路。”
[你也吵架了?等等我,我也要去!]
[小粉你讲真的???别把钱都花完了啊!我就快解放了!]
[你要去意大利吗?我把攻略发你,记得随时联系呀,多拍点美照哦~]
乌行雪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弹出的来电提示又让她烦躁起来,她明明已经在家里留言,说要去舍友家里住一段时间。
爸妈总是会担忧自己的孩子,担心她不好好走脚下的路,又担心她走得太远。
乌行雪还是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有些愧疚的爸爸。
因为乌行雪总是一两句话敷衍了事,所以只好从亲戚那边打听了情况,他们本就满意亲戚口中好得天花乱坠的男方,见乌行雪确实总是赴约,便以为真的一切顺利,可以更进一步。
他们也没想到对方的家长会这么热情,主动提出订婚。
“爸,我没有说过喜欢他,更没有说过很满意他吧?我从没说过吧?”乌行雪抬头分辨着登机口的方位。
直到这顿饭为止,乌行雪都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分寸,摆明了是被爸妈逼来的立场。
别说牵手以上的亲密动作,就连任何的身体接触都没有,吃饭坐在两边,看电影靠着另一侧的扶手,她把他当成同病相怜的战友,他却将她看作评测打分的选项。
“他或许挺满意我的,但他并不尊重我,所以这件事没得谈。”
反正她也给对方留下了足够的坏印象。
电话里的爸爸应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爸爸知道了,只是……你妈妈还在气头上,我会再劝劝她。”
“你就和舍友出去散散心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多给家里打电话。”
“钱够用吗?”
乌行雪本想硬气一回,但又想到后续和舍友还有约,钱总是越多越好:“暂时够。”
反正爸爸动用的是自己的小金库,等之后上班再还给他就是了。
挂掉电话,收款,电梯抵达底层。
乌行雪心情大好。
她走进一旁的卫生间,取下耳机塞进口袋,在镜子前开始按照舍友教过的方式给头发编辫子。
根据其信誓旦旦的说法,经历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再散开,头发会变成非常自然好看的卷翘模样。
主要是她忘记带卷发棒了。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陷入头发与手指都有些不受使唤的困境中时,旁边正在补妆的女人注意到了她,然后手一抖,黑色的眼线蜿蜒出了眼角:“……乌行雪?”
乌行雪很奇怪怎么会在机场的厕所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于是转过头去——
啊,今天还真是个该死的倒霉日子。
年轻女子黑发及肩,一身的贵价牌子,雪白的针织开衫搭配群青色花朵图案的吊带连衣裙,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与项链很好地修饰了她的脸型和脖颈。
虽然此时精致的妆容有了点瑕疵,但丝毫不影响她原本就清丽脱俗的模样。
素颜朝天的乌行雪翻了个很大的白眼,又垂眸瞥了下自己穿着的卡通短袖加阔腿裤,上面甚至还沾着点汤汁,她手上的动作立刻加快了几分:“好久不见,祈禾。”
祈禾尴尬地咳了一声,伸手去拿包里的卸妆巾:“你……你怎么……”
“你回上海了啊。”
乌行雪原本只是客套一下,却没想到她还会继续和自己搭话:“这不是又要走了吗。”
“……”
贴了小珍珠的裸色美甲戳着包装袋,祈禾的眼神不断闪烁,还是问出了口:“你不是回来找他的?”
“不是。”乌行雪不太熟练地用手腕上的皮筋一根接一根固定住发辫,始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祈禾笑了笑,意识到自己竟松一口气后,又因不甘心而逐渐恼怒起来:“你可真是放得下啊。”
“轮不到你来讽刺我吧?”
难得的独自出行,乌行雪真的是想保持好心情的,但还是忍不住被她的语气激怒,侧目看了过去:“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她们从前就是这样,厌恶彼此,无需收敛。
更何况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没有观众。
“哈哈哈,是啊,是我想要的。”祈禾又笑了起来,笑得无耻且张狂,“我想要在他身边的只有我,我真的想要啊!”
“为了得到想要的,我什么都做了,我甚至给他下了药!”她死死盯着乌行雪,迫切地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也就是他,才不会报警。”听到如此夸张的剧情,收回视线的乌行雪淡淡甩出了这么一句的同时,还想着要不要追加几下掌声。
自己的脸对她来说就是这么大的刺激?
四年不见,她竟然一上来还能把自己当成可以欣赏这种拙劣表演的傻子。
就好像乌行雪买了票,是为了专门来看她的戏。
祈禾看着镜子里甚至不愿再多搭理她一下的乌行雪,眼里顿时充满了挫败。
“……他没喝。”
祈禾恢复了平静,抽出湿巾擦去了歪掉的眼线,又重新打开粉饼的盖子:“从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接过我递给他的酒。”
“从小到大,这么熟悉了,自然是瞒不过。”
“明明都这么熟悉了,可就是得不到。”
祈禾在脸上轻拍着粉扑,眼角的肤色很快变得均匀:“明明连你都认输了——”
“我没有认输,祈禾。”这一次,乌行雪选择了打断她。
乌行雪左右摆头,对盘起来的最终效果勉强满意:“我只是弃权了。”
祈禾努力维持着矜贵端庄的形象,眼角却止不住地抽搐:“乌行雪,你究竟想要让我多难堪?”
“自那之后,我又纠缠了他四年……四年了,有时我也会想,人怎么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乌行雪的一只手抓住背包的肩带,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时间真的会让人成长啊,连你都学会自嘲了。”
祈禾硬是挤出了一声冷笑。
“拜拜了。”乌行雪扭头,摆了摆手,然后大步走出了卫生间,“咱们俩,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祈禾用手抵在水池边缘上,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补全了眼线,又在留下咬痕的嘴上叠了层哑光唇釉,接着拎着包包走了出去。
尖头的米色高跟鞋落在地板上,她看着远处乌行雪的身影转向道路一侧的登机口,视线久久停留在上方的数字上。
祈禾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睁开,拿出手机,打开软件,点击了退票。
“乌行雪,偏偏是遇到了你……难道,这真的就是命吗?”
-
飞机上,通往经济舱的过道里挤满了人,乘客们在空姐温柔的示意下放置各自的行李,依次入座。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中国东方航空……”
关闭手机,合上小桌板,扣好安全带,乌行雪靠着座椅,望向窗外随着滑行缓缓掠过的草坪和路面。
看见祈禾的第一眼,她真的感觉到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结果季与溪没在附近。
她花了四年时间去淡忘那个名字,却在遇见曾经情敌的瞬间功亏一篑。
机身的震动愈加强烈,一股推力猛地从背后袭来,让乌行雪下意识地闭上眼。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能清晰地回想起,季与溪向她告白的那个午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