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遥光指尖掐入掌心,屏息退后半步,绣鞋却碾碎了一片青瓷——原是窗畔搁着个摔裂的香炉。
“咻!”
破空声骤至,她偏头避让,寒光斩断青丝,待回神时,柳叶刀已钉入身后门框。
水雾弥散开,萧砚秋披上素绫中衣踏出浴桶,衣带未系,襟口洇着水痕透出肌理。
他的指尖还拈着第二枚柳叶刀,湿发垂落肩头,愈显得眸如点漆:“诏狱的锁,倒是关不住你。”
院外火光渐近,祝遥光急火攻心,忽得扑跪在地,广袖垂落:“求大人明鉴!奴婢若真要毒害公主,何苦用当场发作的剧毒?”
萧砚秋睨眼她腕间镣铐磨出的血痕,未做言语,目光却在她身上寸寸碾过,靴尖挑开她曳地的裙裾。
祝遥光衣衫凌乱,袖口撕裂,臂上一道血痕犹新,那是箭伤,且是锦衣卫的追云箭,能躲过此箭者,江湖上不出十人。
一个浣衣局的婢女,如何做到的?
他眼底寒光微闪,他想瞧透这女人的寸骨寸心,瞧透她究竟流着哪家的血:“你这贱婢,藏何居心?”
祝遥光伏跪于地,青丝垂落,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
她指尖微蜷,似怯似惧,嗓音却柔若浮絮:“奴婢命如草芥,岂敢有非分之想?唯愿大人垂怜,还奴婢一个清白。”
萧砚秋逸出一声泠然嗤笑,清白?清白在这深宫重殿内分文不值,更何况是区区浣衣女的清白。
僵持之中,两人忽听闻院墙外金铁交鸣之声渐近,祝遥光耳尖微动,正欲闪身,却见眼前玄色广袖如乌云蔽月般罩下。
“大人!”门外侍卫高呼:“逃犯恐藏匿于此,属下奉命搜查!”
萧砚秋单手拎起祝遥光后襟,竟将人整个提起掷向屏风后的浴桶。
祝遥光猝不及防跌入尚带余温的香汤中,靛青布衫霎时透出水色,还未及挣扎,萧砚秋已反手扯落鲛绡帐,层层纱幔如云雾垂落。
青丝浮动间,祝遥光忽见桶底一枚青玉残片静卧,其上缠枝莲纹宛然——那正是玄七所持玉佩的断纹。
她素手急探,指尖触及玉纹刹那,寒意自指端直窜心脉,这分明是那枚被生生劈作两半的鸳鸯玉,此刻竟在此处得见。
门外侍卫又高声禀报,萧砚秋却冷然道:“本官沐浴,尔等也敢擅闯?”
门外顿时噤若寒蝉。
祝遥光呛咳不止,晶莹水珠顺着她煞白的玉颜滚落。纤指死死攥住那枚碎玉,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洇出点点朱砂。
眼前之人必是灭门真凶无疑,此玉原是碎成两枚,半枚在父亲染血的掌中,半枚竟在此人手上,断不会错!
她佯装呛水,趁机将碎玉藏入舌底,铜锈味混着沉水香在口中漫开。
鲛绡帐无风自动,映出二人交叠身影,祝遥光自香汤中缓缓起身,素手攀着青瓷桶沿,水珠顺着藕臂簌簌而落,额间碎发犹带水汽。
“求大人开恩……”她跨出浴桶,仰起一张欺霜胜雪的小脸,眼角噙着将落未落的泪:“奴婢愿为洒扫婢子,只求洗此不白之冤。”
“想入我萧府为婢的女子,从朱雀大街能排到玄武门。”萧砚秋口吻带着几分讥诮。
祝遥光纤指微颤,眸中寒芒乍现。半枚残玉岂足泄恨?她定要揪住他的命脉,如擒蛇七寸,教追云箭贯其心窍,令他衔着这碎玉赴黄泉。
“奴婢斗胆,此事恐有蹊跷。”祝遥光眸光微闪,旋即又化作那朵雨打的白莲,低眉顺目道:“取茶时见茶盒未封严,细嗅之下并无异样,然冲泡之时,却见朱红浮沫,隐有异味,必是有人事后投毒。”
萧砚秋眸色骤黯,窗外疏影横斜,斑驳竹色落于眉宇,明灭不定。
他倏然起身,广袖拂过檀枰,惊起零落云子二三,多宝阁第三格内,青花瓷罐静卧,犹存昨日毒茶,然清芬已散。
祝遥光轻咬下唇,眸光微动,忽而福身道:"主子若信得过奴婢,容奴婢一试。"
萧砚秋眉梢微挑,广袖一摆示意她继续。
但见其中茶叶尽染暗紫,叶缘凝着细密霜华,犹如寒梅覆雪。玉指轻捻,霜粒簌簌而落,发出碎琼乱玉般的细响。
她取出一方素帕,以木簪挑取三五片茶芽置于其上。俯身时云鬓微垂,又忽而将绫帕凑近琼鼻,闭目深嗅,只觉一缕幽寒之气隐隐带着铁锈腥味。
“大人明鉴。”她素手轻展绫帕:“此茶形似碧螺,却暗藏马钱之苦,最是蹊跷处,在这凝而不化的寒霜。”
萧砚秋玉骨手指掠过茶芽霜刃,忽地一顿,取来定窑白釉盏,清水注作半轮明月,待茶芽入水,水面竟浮起万千银星。
“此非寒霜。”萧砚秋声若冰泉击石,指尖拈起一粒银星迎向烛火:“是碎云盐,产自西域雪山之巅,饮之如吞利刃,却能化鸠毒为清露。”
祝遥光闻言,杏眸骤然一紧,纤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帕角:“难怪茶汤清冽无杂味......可这江南地界,何来西域之物?”
萧砚秋修长的指节在青玉茶案上轻叩三声,忽而一顿:"不见如此,近日正有西域商队入京,今晚他们的船就要离港。"
窗外更漏声清晰地传来,已是亥时三刻。
萧砚秋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备马!去码头!"
腊月朔风凛冽,如霜刃割面,挟着碎琼乱玉掠过码头。
祝遥光亦步亦趋随在萧砚秋身后,青石板上凝霜乍破,履痕过处皆作细碎清响,浸透的棉裙早冻作冰甲,沉沉缚住双胫。
她凝望那人玄色貂裘在风中翻卷,见碎雪沾衣即化,不由得将缠枝莲纹碎玉攥得更紧——那玉上每道阴刻纹路,皆与五年前血夜所见玉佩纤毫毕肖。
运河之上浮冰碎玉,映着月色泛出幽幽青芒,商船桅灯在朔风中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地照着锦衣卫的玄铁甲胄。
萧砚秋蓦然驻足,裘袍边缘的银狐风毛掠过祝遥光凝霜的手背,寒意料峭。
"禀大人,各船皆已封禁,正着人细查。"一名锦衣卫按刀上前,抱拳复命。
萧砚秋略一颔首,眸光如刃扫过码头。祝遥光忽地杏眸微凝,却见不远处那艘悬青雀旗的商船尾舷处,一道黑影正悄然潜行,竟欲解缆遁去。
祝遥光眼波乍寒,倏然抬袖指去:"大人!"玉指如剑直刺江心,袖间暗香浮动:"那青雀舫尾,有宵小欲遁!"
萧砚秋眸底寒芒乍现,广袖当风一振:"截住!"
锦衣卫如黑潮骤涌,火把煌煌照得商船纤毫毕现。船上立时大乱,有推搡欲逃者,有投水遁走者。祝遥光莲步急趋,方踏及跳板,忽觉足踝一紧——
蓦地一股蛮力袭来,竟将她生生拽落水中。刺骨寒流霎时没顶,冰水灌入七窍,呛得她眼前金星乱迸。
挣扎间,忽见那袭击者面容,竟与李嬷嬷有七分肖似,眉目间尽是癫狂怨毒之色。
那人枯爪如铁箍,死死扼住她咽喉直往幽冥深处拖拽,祝遥光纤足乱蹬,胸中气息寸寸断绝,正当目眩神昏之际,忽见一道玄影破水而至。
萧砚秋乌发在水中四散晕开,宛若墨莲绽放,手中绣春刀寒芒乍现,直取那恶徒咽喉要处。
那刺客负痛松手,祝遥光趁势挣脱,柳腰轻折便向水面浮去,气窒胸臆,四肢渐软,眼前昏蒙之际,忽觉腰间一暖。
萧砚秋猿臂轻舒,将她牢牢揽住。破水刹那,朔风贯入肺腑,激得她簌簌作颤。
她伏在萧砚秋肩头呛咳不止,湿漉漉的青丝与他散落的墨发交缠,宛若水墨氤氲。
祝遥光软伏在岸边,湿发凌乱贴面,眼前雾蒙蒙一片。
朦胧间见萧砚秋浑身浸透,水珠自他下颌滚落,那双惯常冷冽的凤眸里,竟浮着她辨不分明的神色,他唇线紧绷,声若寒刃:"彻查此船。"
她欲启唇,却连抬指的力气都消散殆尽,堕入黑暗前,只觉身子一轻,似被揽入怀中,那人衣袂间萦绕的冷松香,可她气息骤窒,却见天地昏瞑。
——一滴墨从笔尖坠落,在信笺上洇开成血色的花。
祝遥光倏然惊觉,竟发现早已伏案而寐,残烛摇红,照得信笺字痕微颤:
真凶已伏诛,今查明真凶乃李嬷嬷与其子合谋,意图戕害公主。其子暗通西域使臣,私购奇毒,趁臣俯首查看鼠患之际,将毒物投于公主茶中,但谋害公主之因,至今未明,妾身冤屈得雪,今调往他处仍为宫婢,然吾可断,萧大皇子实乃灭门真凶,但事有蹊跷存疑,旧恨未除……
她闭了闭眼,将“旧恨”二字狠狠划去,墨痕如刀。
“祝姑娘?”门外老嬷嬷的声音似是隔了一层雾:“静怡轩缺个掌茶的,还请姑娘收拾细软,随老奴前往新职。”
祝遥光素指轻颤,将墨痕未干的信笺折入袖里暗囊,只略略收拾几件贴身细软。临槛回首,望这栖身半载的陋室,终是默然掩扉而去。
穿过几重朱门,老嬷嬷引她至一处垂花门前:“姑娘且候着,容老奴先通传主子。”
不多时,里头传来一声轻咳。祝遥光不假思索,俯身便跪:“奴婢拜见...”
话音戛然而止。
青石地衣上,玄袍广袖的剪影如墨迹漫染。祝遥光倏然仰首,恰迎上萧砚秋垂落的眸光,那目光似檐外冷月,清辉浸骨。
斑竹湘帘半垂,那人端坐云纹椅上,素手执定秘色茶瓯,青瓷釉面凝着雨过天青色,见她惊觉,指尖琼盏忽滞,轻轻叩在沉香木案上,一声“琤”然清越,惊破满室岑寂。
“本官记得,”他声音不疾不徐:“你这女婢最是擅长点茶。”
忽一阵穿堂风过,湘帘轻晃,斑驳竹影在他面容上流转明灭。唇角虽噙着弧度,眸中却凝着千年寒霜,不见丝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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