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外,扶摇客栈车夫安福在寒风中不断哈着热气暖手,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进了孟府,像一颗颗石子被丢进大海,热闹一阵便立刻归于平静。
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孟府的大门,却怎么都没看到自家掌柜出来,终于在掌柜的出事和没出事的煎熬中敲响了孟府的大门。
开门的禁军一听是来找时染的,二话不说就把人带到了杨辉面前。
安福战战兢兢地问:“大人,请问看见我家掌柜的了吗?”
此时距离时染消失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距离齐询进画找人过去半个时辰。
对于镇妖司司主的实力,杨辉深信不疑,他认为齐询出来是迟早的事,但是时染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面对凶残的妖族能有全尸就是万幸了,便摁着腰间的刀开口道:“时掌柜她……”
杨辉突然一顿,想找个委婉点的措辞,他难得察言观色一回,却把安福吓得腿都软了。
掌柜的怎么了?受伤了?出事了?是不是要叫他节哀?
安福跟着去了的心都有了,掌柜的出来还是好好的,回去就不行了,他该怎么向客栈其他人交代啊!
他越想眼睛越模糊,忽然看到两人从杨辉背后的画中走出来,一男一女,女子像极了掌柜的,刹那间,他以为见到了鬼魂,眼泪“唰”的就下来了,猛地扑上去。
“掌柜的,你死得好惨呐!”
不过,他扑到一半,就被人截下了,齐询面色沉静地伸出一只手臂横在时染面前,有力地稳住了他的身形,温声提醒:“当心。”
安福这一声喊得惊天动地,犹如鬼哭狼嚎,却震得刚出画的时染一颤,愣在当场,半晌,才道:“安福,你是早就盼着我死,好继承客栈吗?”
安福瞬间瞪大了眼睛,对于能听见鬼魂讲话这件事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讷讷道:“掌柜的,你……你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没……没关系,你说,我一定帮你办到!”
时染:“……”
这孩子莫不是傻了?
杨辉也没想到他略一停顿,能把人吓成这样,牙疼地上前对时染道:“他来找你,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以为你死了。”虽然他当时是有这么个意思。
好在人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杨辉紧接着问齐询道:“齐司主,怎么样,看见妖了吗?”
“妖不在画里。”齐询见安福不会再做出过激的举动,收回手问道,“孟婉儿现在在哪儿?”
杨辉道:“回房间休息了,我派了两人守着,哦,镇妖司的林七林大人也在。”
齐询转过头看向时染:“你……”
时染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便道:“一起吧。”
时染把小狐狸放到安福怀里,安福总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染没死,不知所措道:“掌……掌柜的?”
“我在孟府还有些事,你先带这只小狐狸回去,告诉三娘他们,别担心我,今日冬至,没什么事就早些把客栈关了去玩吧。”时染嘱咐完安福,又对小狐狸说,“小狐狸,你先回客栈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时染在小狐狸的头上揉了揉,小狐狸两眼放着惊奇的光,一颗想踏遍南州的心蠢蠢欲动,如果不是齐询还在旁边,怕是早就窜得没影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时染的话。
杨辉虽然不明白镇妖司捉妖,时染为什么要跟着,但到底没问出来,三人一起到了孟婉儿的房间。
却见房间门口空空如也,守门的禁军不知所踪,杨辉大惊,顿时想冲上去破门而入,而齐询的动作更快,闪身到了门口,手一挥,门就开了。
只见两个穿着盔甲和一个穿着收腰黑衣的人齐齐躺在地上,齐询在房间里环顾一圈,确定没人,才蹲下去探三人的气息,时染和杨辉刚到门口,就听齐询道:“还活着。”
活着?时染先是一愣,与齐询对视一眼,又听齐询补充道:“没受伤,只是暂时晕过去了。”
但是,孟婉儿不见了。
杨辉不知齐询和时染在画中的事,骂道:“这妖和孟家有仇?杀了大的,又来对小的下手!”
齐询目光闪了闪,往地上的三人身上各自渡了道灵力,化解了他们体内的妖力,这才起身纠正道:“妖就是孟婉儿。”
杨辉的脑袋立马打了结,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而时染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就疑惑起来,孟杳湘当真是孟婉儿杀的吗?
管家无意中撞破孟婉儿的真身,孟婉儿没有杀人灭口,禁军和镇妖司看守孟婉儿,孟婉儿只是将其弄晕,而她虽然被扔进了画里,除去第一幅画中有个不知为何存在的水怪,其他画都没有任何危险,似乎只是想把她困在里面。
时染站在门边问:“墨妖会杀对它有爱恨的人吗?”
齐询即刻转身,看着时染道:“因恨生妖会,通常这种情况,妖生则人死,因爱生妖,不会。”
孟婉儿和孟杳湘的关系一看就是后者。
时染顺势道:“所以……”
齐询接道:“所以孟杳湘不是孟婉儿杀的。”
但是孟杳湘体内确实有妖气。
齐询入画前,在孟婉儿身上悄悄打了道追踪符,他正要感知那道符的踪迹,就见杨辉的属下急冲冲赶来,大声喊道:“大人,不好了!”
杨辉好歹是禁军统领,很快就从“孟婉儿是妖”的震惊中回过神,见属下慌慌张张不成体统,劈头盖脸先对属下吼道:“喊什么喊!天塌下来又不要你顶着,出什么事了?把气喘匀了好好说。”
“是!”那人条件反射地立正,憋着一口气道,“大人,孟杳湘的尸体不见了。”
时染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杨辉则沉声道:“怎么回事?”
来人深吸一口气,快速道:“我们一直守在门口,想着把孟杳湘的尸体抬出来,结果进去一看,尸体不见了!”
尸体不见了?这么多人守着,难不成尸体自己长腿,爬起来跑了?
“是孟婉儿!”杨辉当即反应过来,“她想把孟杳湘的尸体带到哪里去?”
“西郊。”齐询突然凝重道,“我去追,你留下。”
他追踪到孟婉儿最后的踪迹就是在金陵西郊,而后一句话是留给时染的。
闻言,时染只觉眼角一花,身边带起一阵风,就见齐询如踏月飞仙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时染只来得及注意到齐询脸上一闪而过的骇然。
半晌,时染收回眼神,垂眸想了想,西郊是什么地方——
金陵西郊方圆百里只有一座山,此山终年云雾缭绕,犹如仙境,却得名“人止”。
顾名思义,“生人止步,妖魔莫入”。
据说此山古怪得很——会动。
无论人、妖,想靠近此山,就会发现,它永远在离你一步之遥的地方,你进一步,它便退一步,怎么也到达不了山脚。
杨辉是金陵人,不仅听过关于人止山的传闻,还亲自体验了一番。
他曾经不信邪,非要进山,骑马狂奔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后惊觉竟只是在原地踏步,那种诡异感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背脊发凉。
“孟婉儿带着孟杳湘的尸体去那鬼地方干什么,起死回生吗?”
杨辉随口骂道,时染幽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个猜想,但不足以下结论。
终归闲着也是闲着,她观这些人对齐询敬重有加,便顶着齐询的名号,找孟府的人聊天去了。
时染刚刚从妖那里“死里逃生”,孟府的人看见她,就想起了已经惨遭妖怪毒手的家主,害怕、惋惜、庆幸之余,不免又对她多了一分怜悯,尤其是孟府的管家,看见她没死,差点老泪纵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时染长得好看,说话的时候刻意放低了语调,语气比天上的雪花还轻,无端让人心生好感,三言两语便从管家口中知道了孟府的往事。
“很多年前,孟氏还只是金陵城中一个小小的商户,以卖成衣为生,那时我在铺子里做工,老爷夫人待我很好。”管家道,“家主从小就聪明,常常待在铺子里,耳濡目染,于制衣上颇有天赋,早早能独挡一面,老爷夫人也很欣慰。”
孟老爷和孟夫人膝下只有孟杳湘一个孩子,他们很想把商铺传给孟杳湘,但孟杳湘是女子,迟早要嫁人,他们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孟杳湘及笄那年,县尉家的公子上门提亲,说是对孟杳湘一见钟情,倾心已久,那公子生得周正,一身书生气,孟杳湘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便同意了。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不久就生了个乖巧的女儿,取名“婉儿”。
孟杳湘爱女胜过夫君,正巧那时她夫君走了仕途,入朝为官,整日应酬不断,两人的感情就淡了。
“小姐可以说是家主手把手带大的,小姐刚出生时,那么小一点,只会冲人笑,是家主一点点教小姐吃饭、说话、写字、读书……小姐也喜欢跟着家主,家主生辰,小姐会特意为家主做碗长寿面,多好的两个人啊。”说到这,管家叹了口气,“可怜小姐八岁那年,生了场病,金陵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就这么没了,家主伤心欲绝,又碰上姑爷外调,需要举家搬迁,家主不愿意离开,两人便和离了,老爷夫人当天便把家主接了回去。”
“节哀。”时染侧耳倾听,等管家平复心情,半晌,才问道,“现在这位孟小姐是收养的吗?”
管家道:“是,那段时间家主茶饭不思,整日在纸上画小姐的画像,老爷夫人不忍心看家主继续这样,就经常带家主出门,有一次回来,便领着现在的这位小姐,家主说是孤儿,又和去世的小姐长得像,看她可怜,便领回来当亲生女儿养,还给改了名字,和过世的小姐同名,冠小姐的姓。”
时染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现在的孟小姐和过世的孟小姐当真很像吗?”
“像!”管家斩钉截铁,“简直一模一样。”
管家欣慰的心情溢于言表:“也许是老天开了眼,让家主捡到现在的小姐,自从小姐来了孟家,家主除了每日会在书房待上一段时间写字,其他时候就像回到了从前,和小姐有说有笑的,老爷夫人去世后,不仅接手了铺子,还做到如今的规模。”
管家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越说越激动,最后叹道:“不容易啊。”
时染贴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又问:“现在这位孟小姐对孟掌柜如何?”
这回不用管家说,孟府所有人一致觉得:很好!
孟婉儿初来孟府便日日哄得孟杳湘开怀大笑,孟杳湘教她什么,她学什么,孟杳湘不让她做什么,她便不做什么,孟杳湘去商铺,她就跟着,有人找孟杳湘的麻烦,她立刻挺身而出,孟杳湘把湘云阁的事务交给她打理,她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孟杳湘去世前,生了场大病,孟婉儿急坏了,又是张榜重金求医,又是去求后宫娘娘指派御医,某日一大早,管家发现孟婉儿不在府里,到了晚上才看到孟婉儿额头流着血、拖着腿走回来——原来孟婉儿竟然试图去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在大觉寺的佛前跪了一整天,求了一整天。
大概真的是孟婉儿的诚心感动了神佛,没过多久,孟杳湘的病竟当真奇迹般地好转了。
管家看了看天色,一双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悲恸:“今天冬至,小姐受邀去宫里赴宴,这会儿应该才结束,回来看到家主被杀了,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直到这时,时染才真正诧异了一下,原来孟府的人都不知道孟婉儿回来过。
从后院出来,时染把管家的话回想了一遍,证实了先前的猜想——孟杳湘早就知道孟婉儿是妖。
真正的孟婉儿是八岁就去世了,而她和齐询在画里见到的孟婉儿,最开始也是**岁的样子,随着孟婉儿的成长,后面几乎一年一幅,所以那些画不是先照着人画,妖再照着画长,而是孟杳湘想象着孟婉儿该长成什么样,画出来,墨妖再跟着变化。
这样,在别人看来,孟婉儿就是在一年年长大。
可孟杳湘到底是怎么死的?
孟婉儿明显是在宴会中途匆匆赶回来,甚至来不及走正门。
管家看到的一切应该不假,只是他先入为主,觉得妖都是坏的,便下意识认为孟杳湘是妖杀的,但如果妖是孟婉儿,就两人的感情而言,孟婉儿当时应该是在救孟杳湘。
虽然杨辉只是随口一说,但不知为何,时染就是确信,孟婉儿把孟杳湘的尸体带到人止山,是为了让孟杳湘起死回生。
可如果孟婉儿知道人止山有复活孟杳湘的办法,为什么一开始不带孟杳湘去,在把她扔到画里之后,禁军赶到之前,孟婉儿依然有充足的时间。
除非,在她和齐询在画里这段时间,有人对孟婉儿说了什么。
时染想起齐询临走前的神色,他恐怕知道人止山上有什么。
时染望夜兴叹:“出门没看黄历啊。”
随后毫不犹豫地朝西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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