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金陵城，时染一路往西，根本不用认路，因为人止山实在太显眼了。
皑皑天地间，唯独它比别处高出许多，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时染眼看就要到山脚，却冷不丁地见到山像人一样往后瞬移了一步，可见传言非虚。
时染倒不觉得有多古怪，反而笑了笑，觉得十分有意思，飞身退了一步，只见山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时染没来过人止山，她仰头望去，云遮雾绕，白日里应该尽显缥缈，可现在是晚上，时染只觉阴气森森，寒意阵阵。
若非山脚露出点枯枝败叶，时染想浓雾后面指不定藏着什么，也许不是一座山呢。
传言从未有人进过此山，时染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两道明晃晃的脚印，一深一浅，一路向前，最后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密林里，又觉得传言就是传言，果然当不得真。
只见她对着人止山沉思半晌，忽然飞身向前，接着又退回来，如此几回，她脚下就变了动作，踏着乾坤八卦的方位，速度极快，若有人就此路过，肯定以为看见了鬼，没准回去大肆宣扬一番，人止山还能得个别名“鬼山”。
时染一落地就看出此处有个大阵，阵眼正好是人止山，只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个什么阵，只好不断试探，然后凭着记忆破阵。
好在她记性不错，最后一脚正好踏在那两道脚印的旁边——她进来了。
密林中有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时染刚走上去，就觉得天更暗了，风更冷了，林中的枯枝犹如鬼魅，环视着她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
时染不知从哪里拿出个灯笼点亮，引着她往上。
周围静得只能听到山风呼啸，时染觉得她这一晚上荒诞极了。
先是没有防备地被妖扔进了画中，然后在画中遇到一个吃人的水怪和一只单纯的小狐狸，带着小狐狸逃出水怪的魔爪，又遇到个与她相识、她却从未见过的男子。
出了画，管它妖魔鬼怪，本与她无关了，她却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
时染不清楚人止山上有什么，没敢用灵力，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山顶处电闪雷鸣，火花四溅，仿若雷电击打在了利刃上。
接着，她听到一道魅惑且温怒的声音：“你敢阻我。”
有人嗤笑一声道：“已经放任你在这山上够久了，今日你竟还妄想借尸出逃，找死。”
是齐询。
时染猛地顿住脚步，齐询的声音不轻不重，“找死”两个字带着极轻的笑意，有种狂傲不羁的意味，但不是属于少年人的年少轻狂，而是历经苍山风雪后对世间一切的漠视。
可齐询明明只是个少年，时染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没有刻意隐藏气息，先前山顶上的两人打得天昏地暗，无暇分神，此刻停下来便都察觉到了隐匿在暗处的第三人。
只听齐询道：“什么人？出来！”
另一个人同时说：“你竟然还带了人来。”
紧接着一道黑气穿过层层枯树就朝时染而来，那道黑气带着浓烈的死气，有一瞬间时染甚至在那道黑气里看到了遍地的尸骸和无边的血色。
随即她眼神一凝，提着灯笼迅速往后飞去，在半空中猛地旋转身体，借一棵枯树的力落地，那道黑气堪堪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带落几缕发丝。
时染看着那道黑气遇上人止山外的云雾顷刻间便消散了，她这才飞身上山。
山顶有一片宽敞的空地，比下面亮些。
空地中间有一个祭台一样的石桌，上面躺着孟杳湘的尸体，孟婉儿就倒在石桌旁边。
不过孟婉儿此时与平时不一样，长长的头发铺散在身上，素雅的衣裳变成了宽大的袍子，袍子从脖颈到脚由白逐渐变黑，最后与长发融为一体，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死是活。
石桌的一边是齐询，手持一把利剑，剑芒锐利，他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却气势逼人。
另一边就是朝时染下死手的人，那人周身笼着黑雾，只露出一双妖异的眼睛，与齐询相比，显得非常见不得光。
时染从更黑的黑暗中走出来，提着盏亮着微光的灯笼，她的脸色本就比别人白，目光沉静如水，在灯笼的光晕下，竟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仙气。
“是你！”那见不得光的男子惊呼道。
时染一下就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来一个认识她、她却不认识的人。
她顺口就接道：“是我，如何？”
而方才还能漫不经心说出“找死”二字的齐司主，在看清来人是时染时，却愣道：“你怎么来了？”
时染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垂眸假意沉思了一下，这话问得好，她也想知道，开口便胡说八道：“哦，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了。”
如果此处有鬼，相信在场的人一定会听到他们来自灵魂的呐喊：“骗鬼呢！”
你当这是散步的地呢！
然而此处没有鬼，只有一个笑得天地不知为何物的……魔。
时染虽然不认识另一个“人”，但与他对上的第一眼，她就有种深深的熟悉感，心里没来由地厌恶，脑中自然而然地蹦出两个字“魔尊”。
说实话，这非常荒谬。
因为早在千年前人、妖、魔三族大战中，魔族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了。
时染十分有耐心地等他笑完，只听他对齐询道：“难怪你今天一定要将我赶尽杀绝，原来是因为她活了，你就不怕……”
“闭嘴！”齐询恼羞成怒般打断魔尊的话，一剑劈了过去。
齐询的剑气划破虚空，化成一道刺眼的光，魔尊也不甘示弱，周身的黑雾迅速窜出，企图把齐询吞噬。
时染看了一会儿，就知道，魔尊的实力不如齐询，但齐询一时半会儿也杀不了魔尊，便前去查看孟婉儿的情况。
她把孟婉儿翻过来平躺在地上，提起灯笼将孟婉儿全身都检查了一遍，除了左手手掌有一个巨大的横切的伤口，手掌险些成了两半，现在还往外流着血，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伤。
“真是个傻丫头。”时染说着就从怀里摸出张干净的手帕，细致地给孟婉儿包扎起伤口来。
那头，魔尊的手臂被齐询的剑气划伤，冒出黑色的液体，与此同时，一道黑气绕到齐询身后头偷袭，齐询回身一剑，将黑气打散，魔尊趁机往旁边飞出数米，余光扫过时染这边。
只听他故作忧伤道：“小阿染，我们才是同根同源，你管那小妖做甚，不如你我联手，将他杀了，从此天大地大，岂不任我等逍遥？”
“……”时染被他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无表情道，“承蒙阁下看得起，可是我们不熟。”
魔尊又想笑，却被齐询横扫过去的一剑堵了回去，并在他胸前留下一条长长的口子，这回他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于是开始无差别攻击。
一道黑气落在离时染不足一米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时染正好在孟婉儿手上打了个结，便拎起孟婉儿和孟杳湘，往旁边退避，远离战场，以免被殃及池鱼。
时染将两人放好，转身去观战，此时胜负已分，魔尊节节败退，他周身的黑雾淡得都快挡不住红纹密布的脸了。
齐询虚晃一招后，忽然一剑穿透魔尊的胸口，压着他垂直落下，将其定在了祭台上。
齐询剑招凌厉，看得出他真的很想让魔尊闭嘴，颇有种杀人……杀魔灭口的意味。
但是魔尊偏不如他愿，消散前，生生吊着口气，偏头看向时染，露出一副十分诡异的笑，说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时染：“……”
怎么有种被厉鬼缠上的感觉。
齐询收了剑，祭台上一滴血都没留下。
但他却不敢回头。
他和魔尊的对话，他不知道时染听到了多少。
如果她问魔尊是谁，他和魔尊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敢让魔尊把话说完，魔尊想说什么，他该怎么回答？
齐询背对着时染，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背脊比杀魔尊时还紧绷，握着剑鞘的手指尖泛白，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忽然，金陵城那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烟花在空中炸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子时了。
“齐询！”齐询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心里跟着一颤，缓缓转过身，就看见时染正站在他身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了？”齐询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
时染不解道：“齐大人，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应，孟婉儿找到了，我们是不是该下山回去了？”
齐询没想到时染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愣了一下，不过时染没注意，转身看向孟婉儿和孟杳湘道：“我们一人一个吧。”
齐询顺着时染的视线，孟婉儿和孟杳湘正整整齐齐躺在地上，良久，他闭了闭眼，轻轻呼出口气，把所有不安压暂时压下，只听他吐出两个字：“不必。”
然后时染就见齐询用指尖在孟婉儿的眉心点了一下，孟婉儿便醒了。
孟婉儿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娘，在触及孟杳湘冰冷的身体后，终于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悲痛得大哭起来。
等孟婉儿哭够了，齐询这才拿出一个瓶子让孟婉儿进去，他背上孟杳湘，对时染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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