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染抬手在孟婉儿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杨辉走到齐询旁边，低声问：“齐司主打算怎么处置孟婉儿？”
齐询正要说话，一直没出声的时染却突然开口道：“孟小姐，你知道我进的那幅画里有水怪吗？”
齐询立刻朝时染看了过去，只见时染正低着头，视线落在孟婉儿身上，神情柔和。
他好似知道时染问话的目的，没有马上回答杨辉，而是等着孟婉儿的反应。
闻言，孟婉儿茫然抬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暂时抽离了痛苦，但说话仍有些哽咽：“什么水怪？我……我不知道，那幅画是湘云阁的一位常客送的，阿娘其实一向不喜欢收客人的东西，但有时候盛情难却，收了就拿回来一起放那儿了。”
提及孟杳湘，孟婉儿的眼泪又一下就下来了。
等孟婉儿说完，时染才朝齐询回看过去，齐询随即肃然道：“孟婉儿既无害人之心，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镇妖司就不会动她。”
时染微微怔了一下，见齐询如此明理，倒也不用她多费口舌了。
随着齐询的话落下，孟府的事也算尘埃落定了。
杨辉虽然惊讶，但妖不归他管，他也管不了，到底没说什么，只犹豫着道：“圣上那边……”
齐询说：“关于妖的事，镇妖司会照例整理一份卷宗送到宫里，如果有谁问起，杨大人只需如实告知即可。”
杨辉应下，又考虑到金陵有近百年没出现过妖，陡然让百姓知道妖就在身边，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便厚着脸皮问齐询，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孟府的人忘记今晚之事。
岂料，齐询二话不说，就打发林七去了后院，林七当即轻车熟路地做起法来。
倒是孟婉儿不敢相信，镇妖司就这么放过了她，讷讷地问：“你们不抓我吗？”
齐询缓缓道：“镇妖司确是为了人族而立，但如果妖族本本分分，不与人起冲突，镇妖司便不会干涉妖族的行动。”
不知是不是太激动，孟婉儿再次泣不成声。
她骤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给阿娘办丧事，为湘云阁找个合格的管事，撑起孟家……
时染几乎没见过这么多眼泪，任何话到了嘴边都只剩“节哀”两个字，只好留孟婉儿独自静静，与齐询一同离开。
走着走着，她忽然就想起一个老头的遗言，便停了脚步，道：“很久以前有个人告诉我，世间生死，最是强求不得，如果一人生一人死，便代表两人的缘分尽了，缘分尽了，扯着你的线也就断了，线断缘尽，说明你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孟小姐，向前看。”
时染说得飘飘忽忽，哭声只在她说话的时候停了，等她说完，又续上了。
时染也不管孟婉儿听没听进去，说完就走，齐询跟在一旁，却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前厅，正好碰上杨辉和林七。
“师父，都处理好了。”林七恭恭敬敬地向齐询行礼，“除孟小姐外，孟府的其他人只会记得孟掌柜是病逝的，但因为发生得太突然，以为是谋杀，所以引起了慌乱，不慎引来了禁军，索性最后查清楚了，他们也就放心了。”
齐询淡淡地“嗯”了一声，林七便默默站到了齐询身后。
杨辉拱手道：“辛苦齐司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就撤了，告辞！”
不过，没走出两步，杨辉又突然折返回来，求知欲十分明显：“对了，齐司主，人止山是怎么回事？把孟婉儿骗到山上去的人又是谁啊？”
这两个问题问得实在精妙，虽然按正常人的逻辑，都不免有此疑问，但偏偏刚好是时染故意避而不问、齐询知而不想答的问题。
时染愣了一下，她知道齐询不骗人，可别人问了他不答，就显得欲盖弥彰。
时染有心给齐询解围，却听齐询游刃有余道：“哦，几百年前，金陵附近有大妖出没，镇妖司的一位前辈与其大战，本欲将其捉拿，奈何大妖实力太过强悍，只得将其封印在人止山上，并在山下布了一个阵法，使得人妖不可靠近，可能几百年过去，封印松动，让大妖有了可乘之机，一丝元神逃了出来，不过幸好大妖实力大减，我已将其斩杀。”
编瞎话的能力令时染叹为观止！
她一下就知道林七刚刚信口胡诌的本事承自谁了。
但是杨辉浑然不觉，连声赞叹镇妖司大义，又对齐询道了声“辛苦”，才大手一挥，召集禁军撤退，真的“告辞”了。
时染忍不住道：“齐大人，好文采！”
齐询一听就知道时染在揶揄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装模作样的假咳一声，心虚道：“时候不早了，我送时掌柜回客栈吧。”
时染一看天色，这时候，哪里是不早，分明是太早了。
再过一会儿，开包子铺的就该起来和面，住得远的大臣都该起床准备上早朝了。
虽然她一向天亮才睡觉，不睡到日落时分绝不起床，但奔波了一夜，此时放松下来，不到天亮竟也觉得困倦了。
齐询想向孟府借辆马车，被时染制止了：“别，马车太慢了，趁天黑，我们还是用飞的吧。”
齐询觉得有理，便让林七先回镇妖司，自己送时染去了扶摇客栈。
扶摇客栈位于金陵城中最繁华的街上，头天晚上，这条街上的所有商铺都营业到很晚，这会儿全部黑灯瞎火关着门，要多冷清多冷清。
几息之间，两人便落在了扶摇客栈门口。
时染打着哈欠道：“多谢齐大人，齐大人也请回吧。”
齐询妥帖地嘱咐道：“时掌柜好好休息。”
时染转身，正准备推门而入，却听齐询又道：“时掌柜觉得，人死了，线断了，缘分就尽了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情绪，却一下钻进了心里。
时染顿了顿，眼中因为困顿氤氲的雾气尚未散去，于是懒懒道：“当然不是，线断了，线头还在，缘分怎么可能说尽就尽，万一有一天接上了呢，那只是我用来安慰人的话。”反正她自己是不信的。
话落，时染就听身后响起一道极轻极悦耳的笑。
那笑声很短，时染差点以为听错了，随后便听齐询扬声问：“听闻扶摇客栈的桃花酿乃是金陵一绝，不知是否能有幸一尝？”
时染沉默了一会儿，也笑道：“随时。”
齐询离开后，时染才推门而入，关门，落锁。
客栈一片漆黑，她的房间在二楼，楼梯正对着大门，穿过大堂，她又打了个哈欠。
“掌柜的，你回来了。”突然，右侧凭空响起一道幽灵般的声音，时染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三娘，只见三娘从凳子上站起，吊着身子，眼睛眯成条缝，眼下两团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样。
时染立刻就惊道：“三娘，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睡觉？”
三娘：“我在等你啊，掌柜的，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去睡了。”
说着，就要往自己房间走去，结果一抬脚，就被凳子绊住，双脚差点拧成麻花，身子一晃，猛地往前扑去，时染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时染：“……”
眼看三娘困得快猝死了，她只好先把三娘扶回房间，放床上躺好，盖好被子，才上楼。
但是经过这么一折腾，时染睡意全无。
她躺在床上，盯着窗下一个盒子出神，那盒子长三尺，宽半尺，盒上没有花纹，看久了，她索性起身打开，只见里面装着把破布裹着的剑。
时染一下就想起那个自称剑仙的老头。
印象里，老头总是神神叨叨，背着这把剑，嚷嚷着走天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实际下山去镇上买个东西都能迷路，到死也没走出几里地。
老头自己过得浑浑噩噩，却将她养得很好。
据老头自夸，把她从山里捡回去的时候，已经咿咿呀呀会学语了，长得白白胖胖，为了保持她的体型，特意搭了个鸡窝，并从山下买了一群母鸡回来下蛋，隔三差五进山取一碗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奶给她喝。
每每看到她圆圆润润的身体，老头就颇为自豪：“本剑仙养出来的娃就是不一样！”
再长大些，她跟着老头练剑修行，她嫌身体不够轻盈，趁老头闭关，偷偷减肥，老头出关看着只剩半个的她，十分痛心疾首，试图给她补回来，结果收效甚微，伤心得仰天长叹：“可怜老父亲我一把辛酸泪啊！”
可当她正经让老头做她爹时，老头却避之不及，连连摆手，羞涩道：“我娘子还未过门，哪儿来的女儿，做不得做不得，若是让她知道了，她该生气了。”
既然老头这样说，她也就没再提认爹这件事，虽然老头自己也说不清那未过门的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毕竟老头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她不知道老头过去遭遇了什么，以至活得糊里糊涂，死得也很突然。
那日，她照常在鸡鸣三声后起床，叠好被子，然后进山修行练剑，回来时，外面的石桌上已经像往常一样放着煮好的鸡蛋和小米粥，却没看见老头。
她喊了两声，没人应，就推开了老头的房门，只见老头正躺在床上，穿着他一直舍不得穿的那件水蓝色长袍，袖子铺得平平整整。
老头看见她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丫头，我要死了。”
老头说：“丫头啊，你别难过，世间生死，最是强求不得，如果一人生一人死，便代表两人的缘分尽了，缘分尽了，扯着你的线也就断了，线断了，才能飞得更高，更远，所以，你该离开了。”
夜色沉沉，齐询辞别时染后，便径直回了镇妖司，步履轻盈，脸上还挂着挥之不去的笑意。
书房内，他徐徐铺开一张宣纸，提笔作画，画作一气呵成，赫然是时染抱着只狐狸站在海棠树下的那一幕。
画中人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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