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齐询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时染安静地缀在后面。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齐询看不见时染的神色,屡次想回头都忍住了。
他既希望时染问些什么,却又怕时染问,脖子上就像架着把闸刀,既想它快点落下,又贪念活着的时光。
齐询太想给时染留个好印象了。
于是,进城后,他找了个无人处落地,将孟杳湘放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时染眼前一亮,她想问的可多了。
在人止山上时染就想问,但看齐询紧张的样子,觉得问了,就是在逼他,便若无其事地揭了过去。
此刻齐询主动提起,倒是出乎意料,只见她微微一笑,毫不掩饰道:“有啊。”
“请。”齐询注视着时染,一本正经,像极了被抽查课业的学子,“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染脱口就道:“镇妖司会如何处置孟婉儿?”
“按照镇妖司惯例,杀十人以上的妖,就地诛杀,十人以内,活捉关进锁妖塔,若遇反抗,杀,如果是本本分分修炼的妖,镇妖司不会管。”齐询道,“孟婉儿虽然没有杀孟杳湘,但她有危害他人之心,所以她会进锁妖塔。”
时染眉眼一挑,有些诧异,镇妖司竟然是个良心正规机构,并非传闻那般,见妖就杀。
然后心领神会齐询口中的“他人”就是指自己,一时不知孟婉儿受罚是因为她,还是真的因为孟婉儿坏了镇妖司的规矩。
远处传来三两道笑声,时染的第二个问题随即出口:“人止山的阵法是谁布下的?”
第二个问题明显不如第一个好答,齐询握紧了拳头,半晌,才认命道:“我。”
这个回答简直太妙了,时染差点怀疑齐询在糊弄她。
“人止山”名字的由来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再看看齐询,顶多二十几岁,他是如何能在几百年前布阵的?
但看齐询的模样又不像胡说。
时染往身后的墙上轻轻一靠,就见齐询固执地看着她,固执地等她问出接下来的问题,时染毫不怀疑,她问什么,齐询就会答什么,即使齐询不想说。
可这正常吗?
他们今日……哦,已经过了子时,昨日才见第一面,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仅仅只是萍水相逢。
她有什么值得别人剖开心肝,坦然相对的?
两人对视片刻,就在齐询险些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时,时染忽然话头一转:“刚刚那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的玩意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缠上我了吧?”
时染靠在墙上的姿势十分放松,语气轻慢,听着是怕魔尊来找她麻烦,面上却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倒不是她有恃无恐,而是纯粹觉得他那样子翻不起什么风浪。
“不会!”果然就听齐询斩钉截铁地说,“他已经死了。”
时染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就好,我一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万一冷不丁地遇上,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齐询眼角跳了跳,不知该做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时染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齐询道。
齐询突然就不知所措起来,如果时染刨根问底,齐询会觉得左右不过一刀,死了也就死了,可时染这么不轻不重地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便觉得胸口憋着的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但要他主动和盘托出,目前又做不到。
正当齐询沉默的时候,就听时染道:“齐大人,秘密这东西呢,每个人都有,不说,不代表不坦诚,说了,也不一定对其他人好,若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说着,时染往前走了两步:“所以,齐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孟府还是镇妖司?”
过了子时的金陵城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商铺关了门,孩童回了家,溱阳河上的冰依然是厚的,时染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齐询愣了半晌,才道:“孟府。”
“那走吧。”话落,时染便兀自飞身走了。
齐询站在原地,慢慢反应过来时染那番话的意思,来回品味,一口气才总算落下,嘴角不自觉露出浅笑,背着孟杳湘追了上去。
孟府此时重兵把守,孟府的人沉沉睡去。
林七醒来后,陷入了深深的懊恼和自责,认为愧对师父齐询的教导,连个妖都看不住,杨辉命人把库房的箱子全部搬到院子里,打开检查一遍,结果发现里面除了字画还是字画。
时染和齐询齐齐落在孟府的库房前,着实把两人吓了一跳。
林七当即冲上去,大喊一声“师父”,把孟杳湘的尸体从齐询背上放下来,努力表现。
杨辉则大为震惊:“时掌柜你不是在孟府吗?怎么同齐司主在一起?还有,时掌柜也是修行之人?”
杨辉的语气就像两人背着他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时染和齐询面面相觑。
时染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就见齐询摆了摆手,把孟婉儿放了出来,正色道:“杨大人,其他事稍后再说,先处理孟杳湘和孟婉儿的事吧。”
“对对对。”杨辉这才想起齐询临走前说孟杳湘不是孟婉儿杀的,于是转头看向孟婉儿,“孟小姐,你知道孟掌柜是怎么死的吗?”
如果孟杳湘的死不是妖杀,而是人为,那么这件事就不归镇妖司管了,他必须问清楚了,才能在圣上面前有个交代。
孟婉儿被时染扶到箱子上坐下,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大悲之后反而没有了眼泪,眼下只挂着两行泪痕。
她看着孟杳湘的尸体,心如死灰道:“阿娘是自尽的。”
“什么!”杨辉和林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说孟掌柜是自尽的?为什么?”
杨辉出生微末,他想不到孟家家大业大,吃穿不愁,声名显赫,一家之主有什么理由自杀,林七同样想不通。
时染和齐询对视一眼,也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孟婉儿道:“我是墨妖,以墨为生,阿娘的字迹就是我的命,所以阿娘每日除了打理湘云阁的事务和教导我,就是在房间里写字作画,阿娘说,湘云阁是我独立天地间的依仗,那些字画是我往后生命的存续,初时我不懂,后来我懂了,阿娘的身体却垮了。”
杨辉默默看了眼院子里摆着的箱子,张口道:“你说的是这些吗?”
孟婉儿道:“是。”
杨辉就闭嘴了,他见过不少人,杀过不少人,知道有些人命比天高,有些人命比纸薄,但当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真的被一张张薄薄的纸铺陈出来的时候,不管是人是妖,他都感受到了生命的厚重和不堪一击。
孟婉儿眷念地用手摩挲着箱子上的纹路,哀泣道:“阿娘的身体其实从前些年就不好了,我劝她好好休息,她却不肯,我努力学习湘云阁的大小事务,做到事无巨细,不出差错,终于有一天,阿娘能放心把湘云阁交给我打理,我以为她终于能休息了,但她却把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写字绘画上,阿娘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长命百岁。”
“一个字代表多少时间都是固定的,虽然消耗的速度赶不上写字的速度,但是人要吃饭睡觉生活,有生老病死,墨妖的年岁想过百,难。”齐询沉声道。
孟婉儿苦笑了一下:“是啊,所以阿娘想不吃不喝不睡地写字,最后生了场大病,大夫都说药石无医,我又去求了佛,依然无用,我便用妖力维持着她的命。”
齐询道:“墨妖的妖力是墨妖的命所化,远比正常生活消耗的字多,你的命没了,她的命也就到头了。”
孟婉儿缓缓抬起头,看了齐询一眼,悲道:“对,可我一定要救,我以为我隐瞒得很好,却没想到,还是被阿娘发现了,阿娘同我大吵了一架,让我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我不听,阿娘便趁我不在,自尽了。”
几个时辰前,她在宫中参加宴会,突然心头一痛,意识到阿娘可能出事了,草草吩咐了贴身丫鬟几句,便匆匆赶回来,结果就看见阿娘胸口插着把匕首,躺在血泊中。
她当场就愣住了,连喊几声“阿娘”都没有回应,她不敢相信,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人是她的阿娘,可那人分明又是她的阿娘。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前,变回妖身,艰难地控制着妖力将匕首取出来,吞噬掉,然后试图用她妖身的一部分去填补匕首刺出来的伤口,却适得其反,将伤口扩大了。
正在这时,管家领着时染来了。
孟婉儿从面世第一天起,就在学如何为人,如果不是阿娘病重,她险些忘了自己是妖,所以当有人发现她最深的秘密时,第一反应不是灭口,而是将人藏起来,因为杀人犯法。
管家晕了,时染还站着,阿娘的死给孟婉儿的打击太大,她恍恍惚惚没顾得上管家,只将时染带到库房,困在画中,却不知之后该怎么办。
当齐询和杨辉来询问她时,她哭得真情实意,一半是因为悲伤过度,一半是被齐询吓的,于是下意识撒谎,直到齐询逼问,才说了实话。
而后……而后她便听到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声音,那声音告诉她,人止山上有救她阿娘的办法,这简直像根救命稻草,点燃了她的希望,她几乎没有思考是真是假,就在那声音的指引下上山了。
她把阿娘的尸体放在山顶的祭台上,用力割破手掌,那声音说,只要她的血浸染祭台上的每一个字,她的阿娘就能复活了。
她毫不犹豫地照做了,却没成功。
“他在骗你。”及时阻止孟婉儿送死并将其打晕的齐询开口道,他的语气不易察觉地放轻了些,“他让你做的是个简易的献祭仪式,你是祭品,你娘是容器,他想借用你娘身体,逃出人止山,一旦仪式开始,就不能停止,直到祭品的血流干,祭品死亡。”
孟婉儿早在断断续续讲完所有的事时,便掩面哭泣,听完齐询的话,更是嚎啕大哭。
她给自己下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判词:“是我害死了阿娘。”
而此时,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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