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苏知霭便去了鸣鸾殿。
今夏比去岁要稍凉快上一些,不过毕竟是夏季,一旦日头上来还是炎热,也只有早晚才有些风。
一进入鸣鸾殿,却没有苏知霭预想中的暑热,她微微有些惊讶,接着便看见了殿内摆着的冰,虽然比从前要少了一些,但也比没有要好。
郦青宜一个人枯坐在案前,只有一个面生的宫人在旁边看守着她,见到苏知霭来了,她的眼睛才亮了亮。
等苏知霭走到她身边时,她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好妹妹,也只有你来看我,连姑母都没来看我,我知道她是怕被我牵连,你却敢来看我……”
苏知霭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先叹息一声,又不免也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叫天天不应,没有一个人敢来。
不过苏知霭很快便切断了这些无用的心念,她对郦青宜道:“没有陛下的允许我怎么进得来呢?你看你这里还有冰,若不是太后娘娘,谁给你这样的供应?”
郦青宜苦笑:“先前一直都没有,是今日一早才有的。”
苏知霭一忖度,便又笃定了几分霍玄琚昨夜答应她的事是真的,不过她暂且没与郦青宜说,到底还没下旨,冒然说出来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反而又生事端。
她只是转而说道:“我听说姐姐不爱惜自己,竟要寻短见,可有此事?”
“你也知道了,”郦青宜倒并不遮掩,“我犯了这样的大罪,陛下显然是不可能放过我了,与其等他下旨,不如我自己了断了,也干干净净的。”
苏知霭心下愈发泛酸,她道:“姐姐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在里面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太后娘娘也为姐姐去求了的,姐姐千万不能自己灰心。”
“是吗?”郦青宜听见郦太后并没有完全放弃她,脸上神色明显好转起来,不过嘴上还是说道,“可是陛下若心意已决,姑母也没有办法。”
苏知霭压低了声音:“皇后也是有罪之人,陛下本也是要处置她的,她死了既无法再伏法,那么姐姐的罪是不是能轻一点呢?”
郦青宜道:“你也别安慰我了,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我下场如何,我自己心里都清楚。”
她说着,略微低了头又掉下两滴泪来。
“我根本不后悔杀了乔蓉,我只恨我的运气差。”
话语间竟是心灰意冷,苏知霭最懂这时的心情,也怕她真的想不开了,便又继续苦口婆心道:“姐姐有太后娘娘和其他家人,他们还没放弃姐姐,姐姐自己怎么能先放弃了呢?姐姐要想想他们,若他们还在为姐姐奔忙,可姐姐自己却……让他们情何以堪呢?便是为了父母亲人,也要先撑一撑再说。”
提起这些,郦青宜竟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才道:“我一直想做皇后,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为了郦家。”
“我小的时候,我们郦家还是洛安城里微不足道的小官吏家族中的一员,虽然姑母交了好运入了宫,还生下了皇子,但她没有用,很快便失了宠,长年都只能住在北苑,母子俩一同受冷待,家里人那时就经常为他们感到担忧,但是郦家小门小户也没有门路,只能偷偷托人给她送点银钱进去,让她好在宫里上下打点,可怜我们郦家本来也不宽裕,我时常看到父母在灯下发愁,既为了钱,也为了姑母。”
“我就一直在想,我不能像姑母一样,让家人时时为自己忧愁,”她低头笑了笑,“只要我做了皇后,见到我这么厉害,他们就能放心了。”
眼泪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晶莹的痕迹,郦青宜伸手抹去:“现下,皇后是做不成,连命都快没了。”
“所以姐姐为了家里,再等一等好吗?”苏知霭没有任何烦躁与不耐,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反正都是一死,万一又有转机呢?”
郦青宜抬起眼帘看看她,这回终于点点头:“好,我就听你一回。”
鸣鸾殿如今是特殊之处,终究不能久留,见郦青宜被自己说动了,苏知霭也不欲再留,趁着日头还没升至中天,便告辞离开了。
路上她只沿着清净凉快的地方走,走得也不快。
令娥看出她有心事,便静静在一旁陪着她。
途中路过一处花荫,苏知霭停了下来,伸手像是要去摘上面的那朵花,在触碰到花瓣的时候却停下,手指从花上拂过,又垂了下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黄雀呢?”苏知霭幽幽一叹,“令娥,你说陛下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
令娥摇头,嘴上却说道:“陛下不信陆大人,也该信盛大人,昭容不必多心。”
眼前花木繁茂,鲜妍动人,只是一夏漫长炙热,或许很快便会枯萎,苏知霭却不忍再看,扭头过去。
她眼中也不再有方才看着花草的怜悯与怅然,喃喃道:“下一个就是盛逢朔了。”
***
晚霞在天边洒落最后一丝金橙色的余烬,暮色四合,夏虫的叫声此起彼伏。
盛逢朔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今日有星有月,风吹云舒,想来明日又是个大晴天。
本来都到他下值的时候了,但霍玄琚却忽然传召了他,自案子查完,盛逢朔这几日总是有些不敢见霍玄琚,不过他心里却已经猜到了一二,他为何要把他找来。
乔蓉的事该有个了结了。
自从得知乔蓉死讯,再到眼下,除了查案的时候,盛逢朔愈发沉默寡言,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会想起更多,有梁鱼儿、乔蓉、霍玄琚,还有苏知霭。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这么下去了,这么多年来的逃避,也终于到了他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或许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殿门外廊下站着令娥和几个兰林殿的宫人,盛逢朔便知道苏知霭也在里面,他本想等人出来了之后才进去,但贾安见到他,已经走了过来。
“盛大人,陛下有请。”贾安低声说道。
盛逢朔只好跟着他进去,入内果然见到苏知霭在里面,她陪着霍玄琚坐在案前,倒没有做其他事,只是陪他看奏章。
苏知霭看了盛逢朔一眼,便听见霍玄琚道:“你先回去。”
于是苏知霭也没有扭捏作态,只问了一句:“陛下今夜还来吗?”
“不来了。”他道。
她道了一声好,便告退下去,路过盛逢朔身边时,像是侧头又像是颔首,还没等盛逢朔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扫过她的眸子,她便已经离开了。
一时贾安也带着其他人出去,里面就只剩下盛逢朔和霍玄琚。
“小朔,你过来,与朕一起坐着。”霍玄琚叫了一声他的小名,伸手招他过来。
盛逢朔犹豫了片刻,便听从他的话走了过去,只是并没有坐到苏知霭方才坐的那个地方去,只是离着霍玄琚还要再稍远一些。
他坐下后,才发现霍玄琚面前放着的并不是茶,而是两杯酒,明显是正和苏知霭喝着酒。
近来也听说霍玄琚每每去兰林殿时总爱多饮些酒,好在也不至于是烂醉如泥,盛逢朔想了想,还是道:“陛下还是少喝些。”
“无妨,朕有分寸。”霍玄琚把杯中剩余的冷酒喝完,也不再去倒了,只说道,“一眨眼,也只剩下你和我了。”
盛逢朔道:“不,陛下还有白昭容。”
霍玄琚笑了:“小朔,你这个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种不知该如何言喻的苦涩从盛逢朔的舌根蔓延开来,盛逢朔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猛地握紧,道:“其实当年陛下真的不该那么做。”
“朕不该做的事多了,你说哪一件?”
“鱼儿。”
闻言,霍玄琚轻笑起来,等他笑完了,才道:“不那么做,你让鱼儿怎么办?霍玄延一定会继续纠缠她。”
盛逢朔的目光一黯:“至少应该告诉她真相。”
一时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盛逢朔口中的“她”指的是谁,皆是心知肚明。
许久后,霍玄琚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她的性子一向执拗,无论如何都是不肯让朕纳了鱼儿的,就算朕向她坦白鱼儿腹中之子并非是朕的骨肉,她也未必肯听,或许还会把这件事闹出去,届时又该如何收场,霍玄延知道了怎么办?况且朕是答应了鱼儿的,除了我们四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她的事,她已经被霍玄延害得够惨了,只有朕才能保护她。”
“那么事情到了后面那种地步……”
“朕也没想到苏观泽为了妹妹居然真的会去杀了鱼儿,”霍玄琚撑住额头,想起过往便头痛如裂,像是有人拿着锯子要把他的头锯开,“朕后悔,但是……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既要护住梁鱼儿,便不得不伤害苏知霭了。
盛逢朔默然,这些纠葛他历历在目,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但他天生寡言少语,既然别人已经决定好的事,他便甚少会再去开口干涉。
更何况是早已成定局之事。
霍玄琚的心绪收敛得很快,仿佛只是那一刻的不能自持,吐露过之后便很快又恢复常态,他抬起头看向盛逢朔,语气已经恢复平静,对盛逢朔道:“乔蓉和郦青宜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朕想把她们的罪行都公之于众,也给禁中一个安宁。”
他没有任何询问盛逢朔的意思,但盛逢朔还是说道:“臣无异议。”
霍玄琚反而却又问道:“你说若是鱼儿知道,她会不会怪朕?”
闻言,盛逢朔一愣。
梁鱼儿对于他们来说,永远都是一个不能抚平的伤痛,因为梁鱼儿实在是太好了,无论是对当年不受宠还总是被欺负的皇子霍玄琚,还是不起眼的禁军小兵卫盛逢朔,她都很好很好。
说不出哪里好,但想起她,总是能想起她笑得弯弯的眉眼,虽然不是容色倾城,但是却能让人很安心舒坦。
那时的盛逢朔还是个愣头小子,根本不知道情爱是何物,或许现在还是一知半解,但那是时候他就在心里毫不避讳地想,若是有可能,他一定要把梁鱼儿娶到家里。
梁鱼儿死得突然,什么话都来不及留下,但是盛逢朔却知道,她心里一定放心不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乔蓉更是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情分甚至比她和霍玄琚还多,若是她在,是否能忍心看见乔蓉落得死后还要身败名裂的下场?
盛逢朔忽然想起方才擦肩而过时的那双眼睛。
她呢?
她就不无辜吗?
自己今日本来也决定要将所有事情坦白,为何提起了梁鱼儿,却又踌躇起来?
梁鱼儿若是知道乔蓉做过的事,会不会包庇她还是两说。
她绝不会同意她做的那些事。
霍玄琚看着盛逢朔忽然在自己面前跪下,额头一直触到地面,他没有再说话,只听盛逢朔一字一句说道:“臣要检举皇后乔蓉昔日所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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