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霍玄琚的脸色阴沉下来,但却并未见惊讶,只是淡淡说道:“你不怕把你自己牵连进去?”
“臣的罪,陛下一并惩处便是。”盛逢朔道。
然后,他也不等霍玄琚再说话,仍旧一鼓作气说道:“当夜安处殿起火,乃是因为皇后乔蓉为废后夹带了……”
“夹带了火油给她,你帮她瞒下了,”霍玄琚打断盛逢朔,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安处殿的桐油你打算说吗?朕猜她会告诉你,桐油是朕让她涂的。”
盛逢朔惊了一下,但他并非是蠢笨之人:“原来陛下已经知晓,那么查案之事……”
霍玄琚往后一靠,没有再说话了。
他就是想试探试探盛逢朔的心到底向着哪边,好在案件未曾受阻,而他也于今日坦白了。
“你出去吧。”霍玄琚道。
盛逢朔仍旧跪着:“求陛下责罚。”
“下去。”
霍玄琚又重复了一遍。
“臣自请革职。”
“哐当”一声,霍玄琚掀翻了面前的长案,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下来,有些一直滚到盛逢朔面前。
盛逢朔看着那只碎在自己脚边的酒杯,知道霍玄琚已经发了怒,最后也只能起身离开。
***
翌日,乔蓉被追废为庶人,郦青宜降为嫔位,但终身不得再踏出鸣鸾殿一步。
内廷朝堂立刻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一同宣告天下的还有两人的罪行,包括乔蓉曾对废后的所作所为,但乔蓉作为皇子生母,生前也贵为中宫,相较于郦青宜来说,对她的处罚实在是太过严苛无情。
下朝后,霍玄琚没有见任何一个来嘉德殿上谏的朝臣。
直到内侍来报说陆俭来了,贾安斟酌着正要上前劝他,便已经听霍玄琚开口道:“请。”
陆俭毕竟是霍玄琚的老师,位高且霍玄琚一向对他颇为尊敬,旨意已经下去,此时也只有陆俭才能在霍玄琚面前说上几句话。
贾安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倒不觉得这个结果又何不对,乔庶人确实有罪,至于罪轻罪重向来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既然触了逆鳞,那么重一点也不为过,只是事情出来,仿佛确实有那么一些不妥,陆俭来了反而可以调停,免得有那么几个二愣子真的闹起来。
他垂下眼,静静侍立在一旁。
一时陆俭入内,霍玄琚便让人赐了座,陆俭表情并不严肃,坐定之后便果真说了关于乔蓉一事的争议。
末了,陆俭又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乔娘娘毕竟生下了皇子,若来日皇子长成,让他如何自处?”
“朕不会让他继承大统。”
陆俭素来知晓霍玄琚的秉性,听到这个回答也不奇怪,若霍玄琚还顾念着这个新生的皇子,再怎么样都要为乔蓉遮掩一二,如今可见他对幼子毫无怜惜,幼子更是刚出生就被母亲连累了。
陆俭深思片刻,道:“陛下若想清楚了,臣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从前之事仅凭涉事宫人和盛大人之口,难以让人信服。”
霍玄琚沉默。
眼见霍玄琚不可能再被说动,乔蓉被废为庶人也成定局,陆俭心下微叹,但还是说道:“废后当初已存死志,虽然乔娘娘推波助澜且知情不报,然而到底也并非是她放的火。”
“她一早就在安处殿涂了桐油,”霍玄琚一开口,脸色便止不住地沉下去,“朕不信她不想放火。”
陆俭默了默,不再继续与霍玄琚争辩下去,只问道:“那么盛大人该如何处置?”
“降为中郎将,至于郎中令一职且暂时空缺着,依旧让他领禁军诸事。”霍玄琚道。
事情已经无可转圜,陆俭便也开始在心里盘算出去之后与等候的那些同僚重新分说的话,这时却又听霍玄琚道:“乔氏害了朕的发妻和孩子,烦请老师告诉他们,朕心意已决。”
闻言,陆俭气息一滞,不由望向霍玄琚的眼睛,只见那双斜飞向上的凤眸此刻正低低垂着,眼眶微微泛着红,带了些许潦草和落寞。
陆俭不欲再留,连忙告退。
而等他出去之后,一直在旁边悄无声息的贾安不动声色地抬了一下眼皮子,果真看到霍玄琚眼角旁那几乎看不见晶莹莹的水珠之后,他才又很快收回目光。
***
夏季闷热,好几日都不曾下过雨,即使一日供着的冰都不间断,在屋子里久了还是觉得憋闷。
用过晚膳,苏知霭便出来消食。
她往兰林殿东面走,路过一重阁道,便能看到湖中立着的亭台。
去年她刚进宫时也是这样的时节,常与郦青宜在这里遇上,然后喝喝茶说说话,郦青宜对她并没有多少真心,她的话亦是虚虚实实,从前不觉得什么,但回过头再想想,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能做做戏也好啊。
苏知霭叹了一声,便穿过湖面小道,去亭中坐下了。
这里也确实是个消夏避暑的好去处,凉风习习,清静舒适,若有人过来,远远便能看见。
苏知霭喝了茶便觉得身上都凉了,又起身去坐凳楣子边靠着,提着灯往水里照着鱼看。
令娥也坐过来,两人看了一会儿鱼,令娥便问:“娘娘最近怎么也不开心?”
那日随着乔蓉被废和郦青宜被禁的圣旨下来的,还有封苏知霭为淑妃的旨意,以及陆媛如也被封为了德妃。
如今宫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又都是一样的位分,等于什么也没变。
“有什么好开心的,”苏知霭扇了一下扇子,头枕在手臂上,看着令娥,“日子一直是这样,乔氏死了就是我近来最高兴的事了,但是又不是我手刃的她,甚是遗憾。”
令娥不解:“可是乔氏都被追废成庶人了。”
苏知霭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那是他做出来给他自己和天下看的,别被骗了。”
“宫里都说,陛下恨乔氏害了你和……这才被追究得那么惨,”令娥到底是小女儿心思,“娘娘不觉得痛快吗?”
“痛快?”苏知霭喃喃一遍,似是呓语,俄而说道,“令娥,我问你,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他可有再提起其他事?”
也是她最在意的事。
乔蓉在她和哥哥之间故意传了错误的消息,固然此事要紧至极,若是揭发出来便有可能是谋逆大罪,所以乔蓉闭紧了嘴不肯和任何人说出来,但苏知霭始终不相信,霍玄琚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更何况如今乔蓉获罪,就算当时不知,现在再想,凭着他的心思深沉,难道一点都不能想到吗?
不过是只挑自己乐意搭理的去处理罢了。
纵使乔蓉如今再惨,霍玄琚仍旧没有想过为她和哥哥翻案,也没有饶恕苏家,所做之事于已经死去的乔蓉有害,于还活着的她无益。
霍玄琚本就存了要打压她和苏家的心,而后她和苏观泽造反已经是既定之事,根本无法更改,也不用再更改。
听了苏知霭的话,令娥也想到了关节上,也不说话了。
苏知霭又转过头去看鱼,举着灯笼晃到这里,又晃到那里,害得群鱼也跟着她的灯光到处跑。
“我怎么会看着乔蓉的下场觉得痛快呢?当初我哥哥把梁鱼儿杀了,他应该也是这么说的,”苏知霭顿了顿,语气平静,“这个人杀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所以我要他付出代价——他想的永远都是他自己。若是哪一日他又发现是我设计的这些,对乔蓉起了愧疚之意,恐怕也要对我说这些话了。”
“娘娘……”令娥眨了眨眼,抓住她的手臂,似乎有些害怕她继续说下去。
苏知霭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柔柔笑道:“令娥,我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边,否则你要怪我的。或许你总有一日是要嫁人的,我以前也会悄悄想象嫁人会怎么样,因为我从小没有母亲,所以从来没有见到过正常夫妻之间的相处,我很想知道,但是后来……我现在说你未必会信,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说,嫁了人没关系,但不要对你的夫君太过真心,真心只会是一把自己捅到自己心口的利剑,如果我没有了真心,我现在也不会活得这么痛苦与自责。”
令娥听后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我都听娘娘的。”她说道。
苏知霭抓起一把鱼食投到水里,又去晃她的灯笼,这回鱼儿只一门心思争抢着鱼食,没有跟着她的灯笼到处跑。
灯笼的光晃得令娥心上也明明灭灭的,苏知霭方才说的那些话不断在她脑子里重复,忽然她鼓气勇气小声问道:“娘娘,阿啸她并不是你的孩子吧?”
苏知霭回头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可却也没有生气。
令娥又问:“那你的孩子去了哪里,死了吗?”
“我把他扔了,”苏知霭笑起来,像是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反正肯定找不到了,哈哈哈,以后他或许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夫,或者早就冻死、饿死了,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并不刺耳疯癫,甚至很柔和,但令娥的头皮却一阵又一阵地发麻。
令娥看着苏知霭的眼睛,只见她的目光清明澄澈,可见说的并非是胡话,而是真心话。
令娥一下子抱住她:“娘娘,不要再说了,奴婢不该多嘴问这个。”
“没什么,你问便是,没什么不能说的。”苏知霭也回抱住她的手臂,“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吓唬你,也不是和你玩儿,你别被我吓到了。”
令娥赶忙摇头,刚要说话,苏知霭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朝岸上看过去。
原来是贾安正一路小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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