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宥王朝的都城寰阳,从来就不缺热闹。
时值盛夏,天光白得晃眼,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一片氤氲热气。
街市上依旧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碾过路面的轱辘声、茶馆酒肆里溢出的喧哗声,交织着专属于帝都的繁华乐章,纵然酷暑也难以令其稍歇。
明临街上,铺肆林立,其中最为惹眼的,莫过于三层高的福霖楼。
并非因其雕梁画栋,恰恰相反,在这满目锦绣的皇城根下,福霖楼通体采用不甚名贵的红木构建,装饰朴实大气,甚至显得有些过分低调。
它之所以能在这炎炎夏日里吸引得客人络绎不绝,乃至门口聚起等候的人群,全凭两样东西:一是难得一见的豪奢手笔,二是楼里新来的一位说书先生。
冰,在南方夏日乃是价比金银的稀罕物,需不远万里从北地严寒之处凿取,再以重金雇佣快马健仆,层层冰裹棉覆,日夜兼程运抵京师,耗资之巨,非寻常富户所能想象。
而福霖楼,竟舍得将这贵比琼浆的寒冰,雕成山峦叠嶂的景致,置于大堂四角。森森寒气从那冰山上弥漫开来,驱散了令人窒息的燥热,带来一片清凉。踏入楼内,恍若隔世,暑气全消。
这般手笔,引得往来行人无不侧目,心下暗忖这酒楼东家是何等豪富。
然观这酒楼陈设,却又是那般返璞归真,红木桌椅沉稳厚重,并无金玉镶饰,只擦得油光锃亮,映着窗外透来的天光。
这内里的低调与用冰的豪奢,有一种微妙的矛盾,让人不禁对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板生出几分好奇。
离武林大会召开尚有一月,但寰阳城中已明显多了不少劲装结束、携刀佩剑的江湖人士。
三教九流的身影混杂在帝都的人潮里,南北口音混杂,草莽气息彰显。
福霖酒楼食物平价,酒水醇厚,加之这千金换来的清凉,自然成了各方人马汇聚打探、消暑歇脚的上佳之所。
可更吸引人的,是楼里两月前新来的一位说书先生。
此人姓洪,口才了得,竟在短短时日内搏了个“案上春秋”的美名,意指其评说古今,如将天下风云尽纳于案几之上。
其人擅口技,模仿人物惟妙惟肖,叙述故事时更是口吐莲花,无论是江湖轶闻、前朝旧事,还是名人传奇,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自他来了以后,竟连寰阳第一酒楼庆云斋的生意都被抢了不少。
近一月,这福霖楼终日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未时刚过,楼内已是宾客满堂。堂倌们端着杯盘碗盏,在桌椅间隙中穿梭往来,步履轻捷,吆喝声清脆响亮。
其中一位灰衣短褂的少年跑堂,尤为显眼。
他身形高挑,动作利落得不像寻常伙计,托盘稳当,脚步轻盈,应答之间,透着十分的机灵。
他一面招呼着客人,一面仿佛不经意地将堂内各色人等的言行尽收眼底。
东南靠窗的一桌,坐着几位气度非凡的客人。三人皆身着同一形制的青色衣衫,料子垂顺,袖口与衣袂处绣着流云暗纹,行动间飘逸出尘。他们腰间俱都佩剑,剑鞘形制古雅。
为首那人身姿挺拔,即便安然坐着,背脊亦不见丝毫松懈,自有一股端方雅正的气度。
他面容俊朗,眉目疏淡,气质清冷,腰间一枚金镶玉的玉佩,雕工精细,一望便知并非凡品。
他身旁一位年纪稍轻的同伴,眉眼间稍带跳脱之气,此刻似是有些不耐,高声唤道:“小二,来壶好茶!要你们这儿最好的!”
声落人至。一位灰衣少年跑堂应声而来,提着一把硕大的铜壶,笑容可掬:“好嘞,客官您稍候!”
说话间,壶嘴微倾,一道热气腾腾的水线精准落入青瓷茶杯中,水面匀速上涨,恰至杯沿一分处戛然而止,涓滴不溅,显露出一手极精妙的控制力。
那跳脱的青衣男子“咦”了一声,眼中闪过讶异,不由得多看了这跑堂两眼,心下暗赞:“寰阳帝都,果真藏龙卧虎,连一个跑堂伙计都有如此手上功夫。”
只见这少年双目清澈,顾盼神飞,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其灵秀之气。
少年跑堂放下茶壶,笑盈盈道:“几位少侠气度不凡,衣饰统一着青,又都佩着剑……想必是来自衡山青城派的吧?”
那跳脱男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轻笑:“你这位堂倌倒是眼尖。我们师兄弟正是奉师命下山,来参加此次武林大会。”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愈发嘈杂的环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看你如此机灵,想必消息灵通。向你打听一下,目下已有几路门派到了寰阳?都在何处落脚?也好让我等提前拜会,切磋一二。”
少年跑堂眼睛咕噜一转,笑容不变,嘴上却推脱得干净:“哎哟,这位少侠可说笑了。我不过一个跑堂的,每日里端茶送水,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能知道这些江湖豪杰的行踪去处?”
他话锋微转,语气里带上一丝揶揄:“再者说,青城派乃天下剑宗魁首,威名远播。其他门派若是知道您几位到了,只怕是心生敬畏,不敢轻易露面了呢。”
那跳脱男子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脸上有些挂不住,微恼道:“你这堂倌!怎地说话……”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那一直沉默的清冷男子出声打断,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知行。”
只是淡淡二字,那名叫知行的跳脱男子立刻收敛了神色,虽仍有不忿,却不敢再多言。
少年跑堂瞥了那清冷男子一眼,依旧是那副笑脸:“各位慢用,有什么需要再招呼。”
说罢,极为利落地一甩肩上抹布,端着空托盘,脚步轻快地转身,眨眼便没入熙攘人流之中。
那清冷男子的目光却追随着那轻捷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头。
方才那跑堂倒茶时的手稳,应答时的机变,以及那看似谦恭实则藏着棱角的话语,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见他凝神,一旁的邵知行忍不住低声抱怨:“大师兄,我们提前一月下山,不就是为了打探各派虚实,窥探他们武功路数吗?问问这本地堂倌,有何不可?”
被唤作大师兄的清冷男子正是青城派的大弟子,崔珣,崔鹤唳。
崔珣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青城派规第三十六条,门下弟子若与外人口角,需克制己身,不得妄动无名之火。你这一路,惹的事还少吗?”
一直安静吃着茶点的另一位青衣少女兰楹儿,此时也抬起头,嗓音清柔:“六师兄,从衡山到寰阳这一路上,你就因口舌之争惹了多少麻烦?平白败坏了我们青城派的名声。如今到了天子脚下,更需谨言慎行。大师兄自有主张,你再这般毛躁,回头怕不是又要抄写门规百遍了……”
邵知行被师兄师妹一同数落,面皮发红,还想辩驳几句,忽闻堂前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洪先生来了!”
此话一出,堂中喧哗戛然而止。
只见后堂帘栊一挑,一人缓步而出。
来人一身半旧青衫宽袖袍,头戴方巾,脚踏布履,一身打扮清简文气。身形清瘦颀长,立如修竹,行步时衣袂微拂,自带三分书卷清风。面容皎白如玉,眉眼温和,一双眸子澄澈明净,似含笑意。
他手中并无多余物什,只一柄合拢的水墨折扇,一方油亮的枣木醒木,堂倌早已在一旁桌上备好一杯温茶。
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一步一步,从容走至堂前特意留出的一小片空处站定,而后从容不迫地向着四方食客微微揖手一礼。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原本喧闹的酒楼,此刻竟安静了大半。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位说书先生吸引过去,显然,许多人正是冲他而来。
洪先生在红木椅坐下,执起醒木,却未立刻拍下,只是目光温润地扫过全场,清朗温润的嗓音不高不亢,却字字清晰入耳:
“诸位客官,烈日炎炎,承蒙不弃,赏光小楼。今日,便由在下为大家说一段旧闻,聊以解暑。”
“啪!”醒木轻轻落下,声音不大,却似有魔力,让剩余的嘈杂也彻底平息。
“话说前朝末年,烽烟四起,九州动荡,民不聊生。真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说书人语调沉缓,有几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然,乱世必出英雄。我朝开元圣祖元和帝,彼时尚是江湖草莽,却怀拯世济民之心,聚四方豪杰,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他娓娓道来,从元和帝容尧如何于微末中崛起,如何与东南西北四位豪杰义结金兰,共图大业,又如何历经百战,最终扫平**,定鼎寰阳,建立大宥王朝。
他说得绘声绘色,引经据典却不卖弄,细节丰富仿佛亲见,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将一段开国史说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堂下食客,无论是粗豪的江湖客,还是附庸风雅的文人,甚至那些寻常百姓,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屏息凝神。
每到精彩处,便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惊叹。
而那少年跑堂少年也放缓了脚步,倚在廊柱旁,看似歇脚,目光却落在那说书人身上,似是也听入迷了。
崔珣亦微微颔首。
这说书人确有不凡之处,学识、口才和风度皆是上乘,埋没于此等酒楼,倒是有些可惜了。
一段开国传奇说罢,说书人略作停顿,执起茶杯,浅啜一口。众人仍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回味无穷。
然而,他放下茶杯,水墨折扇“唰”地展开,轻摇几下,话锋悄然一转:
“开国功勋,自然名垂青史。然,世事变迁,白云苍狗。英雄功过,有时也并非如史书所载那般分明。便说十多年前,亦有一位功勋卓著的赫赫名将,曾为我大宥北拒狄戎,西平羌乱,战功彪炳,天下皆知,深受百姓爱戴……”
酒楼的氛围微微起了变化。
一些常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交换着眼神。
另一些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则放下了酒杯,神色变得专注起来。
崔珣凝望着隔着纱帘的说书人,眉头蹙起。
洪先生语调渐沉,颇有几分慨叹:“便是这样一位国之柱石,却在一夕之间,身败名裂。凯旋之师竟成阶下之囚,汗马功劳转眼成了通敌叛国的铁证。朝堂之上,群臣参奏,闹市刑场,血染黄沙。其后更是府邸焚毁,满门……尽殁。”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口。
酒楼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冰块的寒气似乎也变得有些刺骨。
“这说的是北伯侯……”
“这是叛臣,怎能再称呼北伯侯?”
“怎么不能?当年那案子结得太快,本就存有几分蹊跷……”
……
台下,有不少人压低声音议论。
“嘘,慎言!”立刻有人提醒。
但窃窃私语声已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北唐烈一案,当年震动朝野天下,虽已过去十年,仍是许多人心中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此刻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说书人公然提起。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惊惧,有疑惑,亦有隐晦的兴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说书人身上,想听他如何评说这天大的旧案。
洪先生面对众人灼灼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温和,仿佛只是在讲述一段遥远故事。
他缓缓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变得幽深:
“此案当年可谓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然世间事,有时眼见也未必为实。譬如那场将北唐府邸焚毁殆尽的大火,当真是天干物燥所致?又或是……有人欲盖弥彰,行那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举?”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说书人怎敢妄言?
莫非当年旧案真是另有隐情?
就连崔珣,也彻底敛去了方才的闲适,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地看向说书人。
他身旁的师弟师妹更是屏住了呼吸。
就在所有人竖起耳朵,期待着洪先生继续说下去,揭露更多内情之时——
“啪!”
洪先生手中的醒木却在此刻突然重重一拍,
声响清脆,震得众人心神一凛。
只见他拱手再揖,脸上恢复那谦和温润的笑容:“江湖风波恶,权贵门槛高。小可一介说书人,唯敢道些前人旧事,博君一粲。其中真假虚实,各位看官自有明断。”
“今日天色已晚,这北唐旧案,牵扯甚广,一言难尽。”
他语速放缓,“欲知后事如何,那场离奇大火之后,又引出了何等风波?且听——”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期待和紧张的脸孔,“下回分解。”
话音落下,他不顾堂下瞬间爆发的失望唏嘘、催促追问乃至低声咒骂,再次拱手,从容转身,袍袖轻拂,竟就这么施施然走向后堂,消失在帘栊之后。
留下一楼的人,心思各异地咀嚼着方才那段未尽之语,以及那戛然而止的悬念。
堂内冰山的寒气依旧咝咝地冒着,却仿佛再也压不住堂内悄然涌动的暗流。
那少年跑堂收回了目光,嘴角一弯,依旧一副热情机灵的模样,高声吆喝着:“客官们还要点些什么?本店的冰镇绿豆汤最是解暑!”
仿佛方才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评书,从未发生过。
邵知行回过神来,激动地抓住身边师兄的衣袖:“大师兄!他刚才说的是北唐……”
“噤声。”崔珣打断他,目光从说书人消失的帘栊处收回,缓缓落在那忙碌的跑堂身影上,眉头复又蹙起。
这寰阳城,这福霖楼,比想象中,更要风波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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