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在屋内四处投下细碎的光斑。
容景淮刚起身,紫檀木拔步床的帷帐外,侍立的侍女便如被微风拂过的花枝,足下生风,无声地行动起来。
两名侍女款款上前,一人手捧着青玉掏凿的芙蓉盆,其中盛着的并非热水,却是汲取梅花上收集的雪水,又用细纱滤过三遍的澄澈清露。另一人执着的面巾,是用终南山云缎裁就,细滑无比,触肤生凉。
容景淮就着侍女的手略漱了漱口,那漱口盂是官窑雨过天青釉的葵瓣盂,他含在口中的,是以沉香、白檀、丁香熬炼,又兑了百花蜜的香汤,气息清雅,沁人心脾。这是他御用的大夫专为他研制的养身妙方。
盥漱方毕,四名侍女各提一个朱漆描金剔红食盒,鱼贯而入。早膳并非摆在正厅,而是设在他寝居外间的临窗暖阁里。
一张紫檀嵌螺钿的八仙桌上,顷刻间便布好了琳琅的早膳。
一盅碧粳米熬的薏仁莲子粥,一笼是蟹黄小汤包,一碟樱桃蜜乳糕。小菜不过四样,却也极尽精巧:酒糟鹌鹑脍、拌着鸡丝的金钩紫鲍、香油醋拌的翡翠银芽,并一小碟御田胭脂米腌的酱菜。另有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茶汤清澈,芽尖竖立,如群笋破土。
容景淮并不举箸,有贴身侍女用象牙包金的筷子,将各色点心小菜布在他面前的白釉刻花碟中。
他每样略尝一两口,便即撤下,动作间听不到半点杯盘碰撞之声,唯有侍女裙裾摩擦的窸窣,与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画眉清啼。
用膳过后,侍女们像来时一样足下生风,裙袂游动,步步生莲,陆续出了门。
平安恰时进来,捧着一封信笺呈给容景淮:“世子,庆云斋一早派人送来的。”
容景淮接过,看到信笺是泥金底,笺上还刻着兰纹,眼中一亮。这信笺不愧是出自庆云斋,一看便做工精贵。
他轻轻翻开信笺,一股清雅的墨香便逸散开来。上面的字迹瘦硬挺拔,笔锋锐利,如断金割玉,正是庆云斋千金不换的兰章。
世子钧鉴:
今奉兰章,邀赏幻术。
闻府藏《地狱变相图》摹本,乞借一观。
当以奇景相酬,必令尔不虚此行。
庆云斋 谨上
寥寥数语,一物换一物的意味却很明显。
容景淮的目光在“《地狱变相图》摹本”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心中十分了然。
京中权贵皆知,欲得庆云斋月圆幻术之会的“兰章”,要么凭极高权势,要么,便需以奇珍异宝或对方感兴趣的事物相易。
他嘉靖王府库藏颇丰,这卷据传为前朝画鬼丹青子所作的《地狱变相图》摹本,正是父王的心爱之物,不想竟也被庆云斋知晓,并以此为由头索要。
这庆云斋,背景深不可测。明面上的东家,乃是帝都书法大家卧云先生。其书法深得前朝那位痴迷书画的“书法皇帝”真传,一笔瘦金体更是卓绝,早已是一字难求。
故而,这用以邀请贵客的“兰章”,本身便是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墨宝。
更有传闻,这位卧云先生不只擅书,更精研奇门遁甲、星象占卜,原是隐居山野的高士,不知因何缘故,竟于数年前出世,在这繁华帝都做起了酒楼生意,成了庆云斋的掌舵人。
多年来,世人曾笑赠他一联:“笔是林泉瘦金骨,壶斟市井庆云春”。这一联道尽了其中的矛盾与风雅。
容景淮与这位卧云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在王府的漱剑阁外,他因急事欲寻父王,却见阁门紧闭,等候许久,方见一人推门而出。
那人身着清逸的玄色道袍,身形清瘦颀长,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确是一派方外之人的风骨。
他见到容景淮,略一拱手为礼,姿态疏朗,然而那不经意间投来的一瞥,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幽深似古井,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令容景淮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才知,此人便是卧云先生。
父王嘉靖王容峥,素有“江湖王爷”之称,府中漱英阁更是广纳四方能人异士。容景淮心知,父王对这位卧云先生仰慕已久,多次试图招揽,却皆因对方早已有效力之人而作罢。
而那人,正是执掌皇城司、以严酷苛厉闻名的指挥使大人。
容景淮实在难以想象,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指挥使,是如何能让卧云先生这等人物甘心入世,经营起这偌大的酒楼。
不过,庆云斋在卧云先生的经营下,确然名满天下,自有其超凡脱俗之处。单是那每月十五的幻术表演,便已堪称寰阳一绝,引人入胜。
思及此,容景淮想起一事来。
“平安。”他扬声唤道。
平安应声而入:“世子,有何吩咐?”
容景淮眼神示意了一下书案上的兰章:“这帖子,阿锦那里……可有收到?”
平安立刻摇头,面上带着几分难色:“世子,能得来这一张,已是极不容易。这还是庆云斋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特意送来的。唐兄弟他……恐怕是无缘得此了。”
容景淮闻言,一向温和带笑的脸上,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沉闷之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笺边缘。
平安察言观色,立刻宽慰道:“世子,唐兄弟不过是个跑堂的,能得您青眼,跟着去庆云斋见识那幻术,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这兰章本就千金难求,想必唐兄弟自己也明白,绝不会因此在意……”
“平安。”容景淮倏然打断他,语气少见地带上了几分严厉,他睨了平安一眼,“说过多少次了,阿锦是我的朋友,我待他情如手足,你对他,当如对我一般恭敬,不可轻慢。”
平安鲜少见世子用如此语气说话,心中一震,立刻意识到唐锦在世子心中的地位远超自己想象,连忙垂首认错:“是平安失言了!平安谨记,绝不敢再犯。”
“这样……”容景淮神色稍霁,招手示意平安靠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
平安听着,眼睛诧异地眨了眨,面露犹疑:“世子,这……这样能行吗?会不会……不合规矩?”
容景淮却笑了起来,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浮现,冲淡了方才的严肃,竟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语气笃定:“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万事有你的世子我撑着!”
午后,福霖楼果然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皇城司的人来了,约有二十余众,皆身着玄色公服,腰佩制式狭刀,面色冷峻,肃杀之气瞬间席卷了原本喧闹的大堂,吓得一些胆小的食客噤若寒蝉,甚至有人悄悄溜走。
所幸,带队前来的并非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指挥使,而是副指挥使梁平。他面容硬朗,眼神如刀,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福霖楼的东家沈东楼是个面容和善、身材圆胖的中年人,此刻早已挺着肚子迎上前去,脸上堆着恭敬笑容,眼角也笑成了一条线。
梁平并未过多寒暄,直接询问起前日洪灵评书之事,语气公事公办。
沈东楼笑容不变,应对自如:“回禀大人,洪先生前日确是说了段旧闻,不过是些吸引客人的噱头,当不得真。说来不巧,他家中老母病重,居于城外庄上,昨日便已告假归家省亲去了,每月十五他都要回去一趟的,这是惯例。”
他言辞恳切,将洪灵的离开说得合情合理。
见梁平神色依旧肃然,沈东楼又补充道:“大人明鉴,开酒楼嘛,总要想些法子招揽生意。洪先生口才好,说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客人们听得高兴,便能多坐一会儿,多饮几杯水酒。我们这福霖楼小本经营,哪里比得上庆云斋的名气与底蕴?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罢了。”
他边说边小心观察着梁平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明显不悦,才继续道:“若大人觉得那日评书的内容有何不妥,洪先生回来后,鄙人一定让他改!不知大人平日喜欢听些什么故事?洪先生胸中轶事颇多,或许有合大人心意的……”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洪灵不在的原因,又将评书之事归为商业手段,姿态放得极低。
梁平冷眼听着,未置可否。他忽然卸下腰间佩刀,看似随意地往身旁一张桌上一指,刀鞘“哐当”一声轻响,吓得那桌正埋头吃面的顾客一个激灵。
“福霖楼近日,可有什么异状?”梁平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顾客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没……没有异状,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啊大人!”
旁边一个江湖汉子,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目光直视,看似毫不畏惧,朗声道:“指挥使大人,俺是这福霖楼的老客了,这儿的酒水实惠,沈东家待人也厚道,您可不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就来为难沈东家和洪先生啊!俺们还等着听洪先生的下回分解呢!”
有人带头,便也有几个胆大的附和起来:“是啊是啊,洪先生说书是一绝,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梁平冷哼一声,收回腰刀,目光冰冷,扫过大堂内众人,最后定格在沈东楼那张圆胖的脸上,沉声道:“皇城司按职责监察寰阳各地,维护京畿安定。尔等开门做生意,需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惹祸上身。”
沈东楼连忙弓腰拱手,态度谦卑至极:“是是是……大人的教诲,沈某一定铭记于心,绝不敢给大人添乱!”
他见梁平转身欲走,又冲着那一众玄色背影热情喊道:“大人公务辛苦,可要留下来用些午膳?沈某人做东!”
自然无人回应。皇城司一行人如来时一般匆匆,带着一股冷风,迅速消失在福霖楼门外。
沈东楼直起身,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叹道:“总算把这群阎罗王爷送走了……”
二楼,一间临街的雅座内,竹帘半卷,垂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透光纱帘。
唐锦独自坐在帘后,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姿态闲适,手中端着一只白瓷茶杯,正慢条斯理地啜饮着。
杯中茶汤色泽橙黄,是陈年的寿眉,入口带着些许涩意和淡淡的潮气,但回味之后,却有一丝奇异的甘甜自喉间升起,缓缓浸润肺腑,带来丝丝暖意。这是十年前的茶。
皇城司的盘查,在她预料之中。洪灵的离去,沈东楼的应对,也都按计划进行。
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副指挥使梁平。而这个梁平似乎比想象中更谨慎,也更难缠。
梁平此人,唐锦并无什么印象,只查探到他是寒门出身,家族落魄无人,看起来并无倚仗。
而那位指挥使向来嚣张跋扈,目下无尘,对底下的人打骂恣意,想来梁平一步步往上爬上如今的位置,十分不易。
不过三年,此人升迁过快,性情又太过刚直,唐锦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但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雅座的门被轻轻叩响,扣门声两轻三重。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闪身进来,恭敬地递上一封信笺。
“唐……唐哥,这是嘉靖王府世子身边那位平安小哥悄悄送来的,说是务必交到您手上。”
唐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信笺。
信笺是泥金底,刻着兰花的图案。触手细腻华贵,正是庆云斋独有的兰章。
她自然知晓此物珍贵,千金难换,却不想容景淮竟将这份殊荣,给了她这个“跑堂”。
指腹轻轻捻开信笺,里面的字迹跃入眼帘。同样是瘦硬挺拔的瘦金体,风骨峭拔,锋芒内蕴,与卧云先生的字相比,少了几分沧桑古意,却多了几分疏朗锐气。
这并非卧云先生手笔,而是容景淮亲书。
阿锦雅览:
闻君有赤诚之心,玲珑之趣,更兼过人之能,隐于酒楼之间,不胜心折。明日月圆,庆云斋中恰有幻术之会,光幻交织,颇有趣致。
我今得“兰章”一帖,然独乐乐不如与阿锦同乐。思来想去,唯觉此等新奇之物,当与阿锦同观,方不负此良宵。已备妥相邻雅座,虚席以待,万望勿却。
阿锦素来爽达,必不致令我望穿秋水,徒对空席兴叹。
戌时,盼君踏月而来。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推崇备至,却又丝毫不显居高临下,只如好友相邀,坦诚热烈。
唐锦指尖拂过那墨迹未干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落笔之人那份毫无杂质的赤诚与期待。
她自然知晓容景淮精通琴棋书画,却不想他摹写瘦金体,竟也能达到如此精妙传神的境地,可见其天资聪颖,心思纯挚。
想起那双含着笑意、带着浅浅酒窝的俊朗面容,唐锦心下不由暗叹。
这世间的真心,何其珍贵,又何其……沉重。
然而,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只是短暂一瞬……
突然,唐锦袖下一动,袖中的匕首已飞出去,凌空钉向对面的墙壁:“出来!”
有人缩头缩脑地推门进来,转首看向墙壁,这把不足一尺的匕首是由精钢打造,此时却已经深深咬进了墙壁,因力道之大,匕身仍在颤动,尚有嗡嗡的鸣声。
“哈哈,快准狠,主子好深的内力,东楼佩服!”
来人笑眯眯的,脸上的肥肉皱在一起,看来却不难看,反倒显得亲切。正是“笑面佛”沈东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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