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残月高悬。忙碌一天的大众,都早早歇下,偶尔拂过的肃肃清风,越过窗棂,吹过残灯,明灭可见,而又复燃。
值守的朝露,因见熄灭的烛台重燃,趿着鞋子,匆匆披上衣服,把灯吹灭。因下了床,索性不再睡了,朝露又朝内走去,纤指微屈,挑起翠幔,巡视公子的伤情。
轻纱幔帐中,陆九皋涨红着脸,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正喘着粗气。朝露眼见情况不对,立马叫醒秋华,让她去请太医。
秋华急忙穿好衣服,一溜烟跑了出去。今儿的一顿打,打的着实严重。哥姐儿都来看过,陆九皋硬是挺着,像个没事人是的。等人走了,立马就不行了。他人也不好躺下歇着,趴在床上。身上的伤口,皮肉翻滚,血肉糊成团,汩汩鲜血徐徐涌出。才换的纱布,不一会儿,又染成朱色。
朝露怨恨老爷下手狠辣,打成这样,只可惜公子。到底是没娘的孩子,若是夫人在此,哪会如此。
大夫人是多好一人。忆起往昔,朝露一面擦拭陆九皋身上的汗水,一面陷入回忆之中,她不由红了眼眶。
也是外头来的狐媚子再三撺掇县公。不是她们,夫人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死的不明不白。
逸云堂内又燃起烛火,灯火熠熠,照的满室亮堂,屋里众人,手忙脚乱起来。
自有人去报。
动静之大,惊醒府内众人。
陆持盈陆安自不必说,他们三人,一母同胞。大晚上又匆匆赶来。
烛火昏昏,燃过大半。
陆持盈见弟弟病重,豆大的泪珠如断线的珠子簌簌直掉,她顾忌陆九皋伤势,不敢上前。
陆持盈遂伏在陆安身上嚎哭,姐弟两搂抱着哭作一团。
陆煜何夫人也被惊动,差人来问。
陆昭徽很少与人交际,加上她是何夫人改嫁带来,算不上陆家正经主子,消息总比旁人来的慢些。
她落水后,浑身湿漉漉的。命人打水洗过,换过衣衫,早早睡下。
等她知道,已是次日清晨。
陆昭徽照例前去请安。甬道上站着的婢女先行通告,有人掀开帘子。陆昭徽点头示意,算是谢过她们。
里头有人通报,喊了声,陆娘子来了。
何夫人心里就明白,定是陆昭徽。因她是自己改嫁带来,不计排行,所以也就她一个这么称呼。
纱幔低垂,层层叠叠的纱帘后,是身姿曼妙的女子倩影。何夫人三十有五,已育两子,身材保持得当。束腰高花几上,鎏银百花香炉,燃着乌沉香,陆昭徽略吸了吸,顿觉飘飘欲仙。
微挑的凤眼,飞扬的细眉。面上敷着厚厚的粉,也盖不住的疲态,眼下是肥厚的卧蚕,隐约露出一点青色。妇人端坐正中,有人挑开幔帐。
陆昭徽掐着点来,不早不晚,她向何夫人行礼,又往末排坐去。
何夫人蹙眉,下意识呵斥道:“你真是我亲生的?为何是这个性子。半点都不像我。”
“我是不是亲生的,阿母居然问我?”
又把何夫人气个仰倒。
李嬷嬷在旁劝慰:“姐儿还小,过几年就懂事了。”
何夫人瞪她一眼,李嬷嬷讪讪闭嘴。
“早知你这般无用,我何苦带上你。还不是为了你,让你有个好生活,我才撇下仪姐儿,只带你。却不想你是个无用的。我就罢了,你怎么对得起仪姐儿的牺牲。”
说罢,扯出袖内帕子,开始抹泪。梨花落雨,楚楚动人。
若是陆煜在这,兴许还能心疼一二。
但陆昭徽对此无感。何夫人的小花招,那么多年,还是这些,她什么没吃过。
陆昭徽静坐着,腹诽起来,我又不是仪姐儿的父母,你自己生的,自己丢的,还怪起我来。
说的这般信誓旦旦,要不是我提前读过剧本,怕是真被你pua了。
何夫人哭的梨花带雨,不见陆昭徽动作,心中恨极,差点破功,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拿这个女儿真是,拿她无可奈何。
“大公子病了,你作为妹妹,也该去看看。”
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昨日侯爷一顿毒打,陆昭徽落水的事,也算揭过。她合该做点样子,给侯爷瞧瞧。
陆昭徽应下了。
她们母女正说着话,陆知微方姗姗而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呦呦呦,母亲妹妹说了什么趣事,也说给我听听。”
陆昭徽起身,恭身行礼。陆知微牵住她的手,笑眯眯的端视着陆昭徽,拉着她一同入座。
姐友妹恭,甭管陆知微内心想法,她的表面功夫做的极好。
何夫人眉眼微舒,扫向陆知微的眸光多了几分慈爱。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瞪了陆昭徽一眼。
陆昭徽轻抬茶盏,抿了几口茶,假装没看到何夫人凝练成刀的视线。
何夫人与陆知微母慈子孝,不时有笑声传出。
不得不说,她这个二姊是有本事的。谁都不得罪,谁都说上话。
末了,何夫人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等人走了,李嬷嬷又凑上去,给何夫人捶肩捏腿。
“夫人何必心焦。娘子还小,有点小孩心性。等过几年,定下心来就好。她是您女儿,能差到哪去?”
何夫人睨了李嬷嬷一眼,目光倏尔凌厉,嗤笑道:“没用了。”
这话令李嬷嬷一头雾水。
何夫人垂下眸子,皓腕轻摆。
“前儿让你寄的信,可寄出去了?”
李嬷嬷点头,何夫人转过头,手背搭在尖尖的下巴下,撑在桌上。
“我要接仪姐儿过来。”
李嬷嬷纳罕道,说:“这都过了几年了,李家肯应?夫人怎么又想接仪姐儿过来。”
何夫人阖眼,抚上小腹,闷闷不乐。
她眼底尽是惫色,暂且卸下伪装。轻抬素手,揉着额角。
“家里那个不中用,再不找一个有用的来,以后哪还有我待的地。”
“真是我福薄,怎的到现在,我都没再生下一儿半女?”
李嬷嬷知她心结,只好耐心宽慰。
何夫人抬眼,慢悠悠说道:“你觉得裴大人怎么样?”
李嬷嬷眼皮一跳,心往下沉,反问道:“夫人的意思是?”
何夫人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些许笑意。
“年纪大点,到底会疼人。虽说嫁过去是继室,他儿女也大了。一去就有诰命。总比嫁给破落户,从头苦熬的强。他父母已逝,上没有婆母压着,下没有妯娌掣肘。多好的一门亲。我是她亲娘,能害她吗?”
李嬷嬷迟疑道:“您和娘子说了,她会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陆昭徽从内院正厅出来,沿着长廊一路西行,过了几个垂花门,七拐八拐,到了逸云堂。
陆昭徽心内叹气,站在甬道上,踌躇不前。思绪纷至沓来,久远的记忆像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冲得她脑壳疼。
她不想招惹陆九皋。
也不想见他。
见了总没好事。
不管是他遇上我,或者我遇到他。
何夫人本是小吏之女,幼时曾和陆煜有亲。那时陆煜还未发迹,但人生的高大威猛,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外祖相他面相,赞他有人杰之姿,许了女儿给他。
不想风云突变,外祖骤然离世。舅舅嫌他家贫,屈屈田舍之郎,无权无财,怎可相配。遂撕毁婚约,另把妹妹许配他人。
陆煜风姿明净,生的俊秀,一日执役,街市回首,刻着繁复花纹的辇舆行至此地,徐和容恰在此时挑帘,惊鸿一瞥,她倾心于这俊秀容颜。
徐和容出身豪门,发誓非君不嫁。不仅多次私授财务,还出门与陆煜相见。徐和容的父母拗不过女儿,只能应下这门婚事。
陆煜靠着徐和容的嫁妆发家,四下结交。后又投靠义军,被收编入了北海王旗下。随军一路挥师南下,多次攻克南梁都城,立下赫赫战功。陆煜因功升任征西将军,光禄寺大夫,进封虞城县公。
陆煜锦衣还乡,几百军士前遮后拥,当地豪族士绅纷纷上门拜会。
来的人里面,就有何母。她携夫同行,共谒县公。
见了昔日情人,陆煜触景生情。何母惴惴,相顾无言。
之后陆煜差人送礼,交与何母。何母亦收下了。
不久两人旧情复燃,勾搭在一处,李父察觉有异,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闭嘴,装作不知。
他们就这么私下勾搭了五六年,风声丁点不泄。何母却忽的起了异思。
她想去陆煜府上坐坐,见见徐和容。
丝丝春雨若针,滴滴打在陆昭徽面上,拉回她策马扬鞭的思绪。她挪挪脚,往里走去。
她敲门,门开了。逸云堂的男男女女都认得她,几个值守的婢女面面相觑,许是思忖如何处理。有个面生的大丫鬟,撑起伞,拉她往廊下站着躲雨。
意外的是,陆九皋竟允了她的“热心”。
他还转性不成?那是不可能的,出了那样的事,他不想弄死她们母女,都算陆九皋心善。
陆昭徽心内打鼓,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信步入内,轻车熟路的走到陆九皋床前。
陆九皋病恹恹的,面色惨白,乌黑的长睫无力垂下,阖眼假寐。他只披了一件衵衣,斜靠在床头。朝露和秋月在一旁站着。
陆昭徽漫不经心地望向四周,又转头将眸光落在陆九皋身上。离得有些远,却也住了脚,不往前走走。
陆昭徽如常问道:“兄长好些了吗?”
陆九皋眼眸微煽,没睁眼。倒是一旁的朝露接话。
“娘子不必担心,公子喝了药,已经不烧了。”
陆昭徽点点头,心想见也见了,问也问了,样子也做够了。趁陆九皋没醒,人没发疯,赶紧溜。
“你替我向长兄问好,就说我来过。让他好好休养。”
想象是美好的。
她才踏出一步,陆九皋竟悠悠转醒。
“站住。”
陆昭徽速战速决的美梦破碎,不情不愿转过身来。
她咧嘴,笑得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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