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敬贞已经很久没来过顶楼了,这个楼层只有孙委员长和云副委员长的办公室,还有一个高层会议室,所以人少的有些惨淡。
“天队长,涛副主席他们就在高层会议室里,请您进去吧”。看着上面用白色大字写着“高层会议室”的牌子,天敬贞的目光逐渐下移到了高层会议室的木门上。回想着自己已经三年没有进到过那里了,天敬贞的脸上没有展现出丝毫慌乱和退却之情,反而是不自觉的将头抬高了几分,然后整个人颇具威严的走上前缓缓推开了木门,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
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一股刺骨的寒冷突然缠绕住了天敬贞的身体,紧跟在他后面的金主任甚至没忍住打了个寒战,冷汗也从他的后颈处渗了出来。此刻的高层会议室里几乎可以说是座无虚席,长长的会议室两侧和最靠里面的那个座位已经坐满了人,现在就剩下两个座位还空着,而这两个座位很明显就是为了天敬贞和金主任二人准备的。
天敬贞先是大概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员配置,和他来时想的大差不差,这让他原本紧绷的内心稍微放松了些。
随着天敬贞和金主任的入座,这场几乎就是“审判”的高层会议正式开始了。长方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人,而唯独天敬贞和涛副主席是隔着近十米长的会议桌面对面而坐的。
坐在天敬贞对面的涛副主席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浑身上下散发着极重的“儒雅书生气”,同时又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其他人则是一脸严肃,甚至有的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坐在会议桌另一头的天敬贞。而面对他们的“审视”,天敬贞却显得丝毫不慌,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也丝毫不输坐在自己对面的涛副主席。
“天敬贞同志,是不是你把新加入你们A区第一侦察纵队的新队员柳开江同志关在你的办公室里的?”
涛副主席的声音十分浑厚有力,其中透露出来的语气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他现在的态度。这是涛副主席最明显的特点,无论是通过表情、行为还是语气,谁都猜不到他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天敬贞的目光可以穿透他那副眼镜,却永远也看不到沉淀在那层迷雾之下的真实情感。
“是的,涛副主席,是我干的。但那也是因为他严重违反了我的命令,置规则和秩序于不顾,我为了惩罚他让他长记性以后不要再犯了,才把他锁在我的办公室的,而且后来前来去对他进行救治的医护人员也把他的手铐给解开了,就连门都是开着的,他完全可以自由的选择离开,但是他却一直主动的留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我就没办法了”。
没想到天敬贞话音刚落,还没等涛副主席说些什么,坐在他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的金主任就突然站起来表态,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歉意。
“涛副主席,这件事情其实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是我们安全部的看管不严,才导致了这次发生在柳开江同志身上的意外,我要向您做检讨...”
涛副主席此时投向金主任的目光夹杂着难以捉摸的情感,而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的A区最高管理局的安全部瑞部长突然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金主任你这是干什么,人家涛副主席还没发表建议了你插什么嘴啊?现在知道跳出来扛责任了,早些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呢?你说你...”
“哎呀好了好了,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咱大家都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而且我十分赞同金主任的观点,他们基地安全部这次确实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对于他这种出了事敢于担当的精神和觉悟,需要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去学习和践行”。
涛副主席突如其来的夸奖和幽默发言整的在场的人都有点措手不及,尤其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金主任,但他也很快在瑞部长的眼神示意下坐了下来,静等着涛副主席发表自己的看法。
此时的涛副主席嘴角带上了一丝微笑,给人一种“和事佬”和“老好人”的印象。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相扣放在了面前的桌面上,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天敬贞,再开口时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轻松。
“天敬贞同志,你刚才说在柳开江同志被你关禁闭后,他的手铐很快就被人解开了,门也一直是开着的是吗?”
“是的,涛副主席”。
“情况属实吗?”涛副主席突然看向了一旁的总基地监察部全部长,全部长也立马拿出了当时的监控录像,涛副主席也确认了情况属实。知道了真相的涛副主席立马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脸上的微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温柔的中年老男人,说话的语气也明显轻松了不少。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你向我说的都是实话。天敬贞同志,这件事和你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而且你在你的办公室审问他时也没有对他动手,他的内伤也是在救你们的造成的,你只不过是审问时的语气稍微凶了一些,可能给人吓着了”。
听到这里的天敬贞挑了挑眉毛,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本以为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对自己进行严厉的问责,甚至都有可能导致他被处分亦或者是撤职,但想象中的一切狂风暴雨都没有到来,到来的反而是涛副主席的理解和自己的“无罪”宣布。
天敬贞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坐在对面的涛副主席笑着说道:“好了天队长,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去忙你的了。感谢你能在百忙之中抽出这么几分钟来参加规模如此庞大的会议,接下来的事就由我和各位同志继续讨论吧,我们有一些正事要谈”。
听到这里的天敬贞更懵了,他一共进来了就不到五分钟,这就要啥事没有的回去了。但当他起身刚走到门口打开大门,涛副主席就笑着对他做出了最后的提醒,“天队长啊,你可真是要改一下你的这种性格了,起码对那些新队员不要天天板着个脸,我知道你长得帅,但也没必要天天维持自己的这个高冷人设吧,对人家柳开江同志和其他新队员好点,和他们聊聊天,增进增进感情嘛”。
听到这番提醒的天敬贞只是回头简单的回答了声“知道了”然后就走了出去,并顺手将门带上。从高层会议室中走出来的天敬贞还是带着些许疑惑,但是他也没多想,而是来到了电梯门前,准备返回急救室门口。
暮色渗入康复室的落地窗时,输液管里的葡萄糖正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沙锦将棉签蘸着温水,轻轻润过柳开江开裂的唇瓣,突然发现对方睫毛上凝结着一粒极小的冰晶,那是室内恒温系统制造的假性霜花,此刻却像悬在枯叶尖端的露珠,随时要坠入少年凹陷的脸颊。
“你这小子,真是不让我和你天哥放心啊...” 沙锦用拇指抹去那粒冰晶,指尖触到柳开江眼睑下青紫的血管时顿了顿。生命体征监测仪的蓝光在墙面投下波浪纹路,他望着那些起伏的线条,突然回想起那些跟随着他和天敬贞加入A区第一侦察纵队的第一队友,现如今却只剩下他和天敬贞二人了。
沙锦将体温计从柳开江腋下抽出时,金属尖端在残光里划出一道银弧。36.8℃的读数让他紧绷的肩胛骨稍稍放松,却在瞥见床头柜上堆积的针管时再度揪紧,那些盛放过镇定剂的针管在防辐射灯下泛着幽蓝,像极了感染区夜间出没的荧光蝎尾。
保温壶里的鸡汤已经热过第三遍,沙锦舀起一勺金黄的油花,突然想起一周前他在A-1537感染区执行侦察任务时,柳开江曾用改装过的激光笔,在感染雾霾中画出一只发光的凤凰。
“我听说艺术家的眼睛,在世间万物的身上都能看到美,不知道柳开江那小子能不能从这场病毒风暴中看到异样的美”。当时沙锦这么调侃,却没想到今天他口中的“艺术家”会干出如此极端的事,也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最长的独处时间竟然会在这样悲痛而又压抑的场景下度过。
“该换绷带了”。
他自言自语着掀开无菌布,消毒液浸透的棉球触到柳开江腕部的缝合线时突然顿住,他腕间的伤口像一道道笔直的河流,流淌着生命那顽强的符号。这不禁又让他想起了那些曾经在执行任务时惨死的战友,当时的他们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力。
监测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蜂鸣,沙锦猛地起身撞翻铁椅,膝盖磕在医疗器械推车上发出闷响,但等他看清只是体位传感器偏移时,他扯着嘴角笑起来,笑声在无菌舱室里撞出细碎的回音,说出的话也像是在自嘲,“我今年才19岁,怎么感觉现在的我跟个老头一样?”边说边用掌心贴上柳开江的额头,直到确认温度正常才肯松开,指节泛白的程度像是要把所有不安都攥进骨缝。
“你肯定不知道...”沙锦把镇痛泵流速调低半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侦察队徽章,“天哥刚才在急救室外面因为担心你有多着急,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着急过...”他忽然噤声,盯着柳开江睫毛在氧气面罩上投下的阴影。那些细小的颤动像极了去年春天他和天敬贞在感染区见过的发光蜉蝣,明明朝生暮死,却固执地在腐水潭上跳着求偶之舞。
夜色渐深时,沙锦开始给柳开江按摩小腿肌肉,隔着病号服都能摸到凸出的踝骨,这让他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柳开江此时孱弱的身体。这几天的柳开江滴水未进,什么营养都没有摄入,要是没有医护人员的及时抢救,他早就去陪他的父母了。此刻他的拇指正按在柳开江脚背淡青的血管上,突然意识到这些蜿蜒的纹路与安全区地下管网何其相似,都是维系生命的隐秘通道。
“你知道天哥为什么对你的要求这么严格吗?”沙锦往静脉注射泵里推入营养剂时突然开口,金属活塞推到底的咔嗒声混着他的低语,“因为我们俩已经亲眼目睹过太多战友的死亡了,他们的死亡无疑都是伟大且悲壮的,但天敬贞是发自内心的不想再看到任何战友的离去了,所以自从他当上队长后,队员们的训练强度就一天比一天高,就是为了能让他们在未来的任务和作战中能多出哪怕一丝的生机”。
他掀起柳开江的衣袖查看留置针,苍白皮肤下泛着大片淤青像是雾霭侵蚀的晚霞。消毒棉球再次擦过柳开江腕间的缝合线时,沙锦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仿佛怕惊动那些沉睡在疤痕里的记忆,“你割腕用的那把匕首,是天敬贞最喜欢的匕首之一,而他也没想到,那把匕首有朝一日会成为他最珍视的队员亲手了结自己的得力工具”。
“哎,你想听秘密吗?”沙锦突然凑近柳开江耳畔,防护面罩在对方苍白的皮肤上哈出白雾,“你上次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天哥那是干啥啥没劲,吃啥啥没味,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他那是在担心你呢。”他的手指摩挲着袖口那象征着副队长的徽章,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无奈,“但他死要面子的人,每次都拉不下脸来这里看望你,只能在脑子中想象他来看你的画面”。
凌晨三点十七分,沙锦第三次帮柳开江更换冷敷贴,月光穿过防辐射玻璃在柳开江脸上切割出棱角分明的阴影,此刻柳开江颈侧跳动的脉搏就像水晶簇中最纤细的棱柱,折射着生命最脆弱的辉光。
“醒过来看看这个吧。”沙锦从战术腰带夹层抽出一张折叠的素描纸,展开后是幅未完成的炭笔画:破碎的防毒面具下,柳开江那张忧郁的侧脸与变异藤蔓交织成荆棘王冠的模样。“我对艺术还是略懂一二,这是我根据你的形象画的。怎么样,好看吗?”他将画纸塞进柳开江枕下,突然发现对方无名指在轻微抽动,霎时屏住呼吸凑近观察,却只看到监测仪平稳的波纹。
他虽然知道现在他说的所有话柳开江都听不到,但他只是想做好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他是多么的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希望过了这次难关之后,柳开江再也不用受苦。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幻想和奢望,只要还在第一侦察纵队,就不存在舒适和顺心的生活。
第一缕阳光刺破防辐射窗帘时,沙锦正跪在地上调整病床高度。额角汗水滑进衣领的刹那,他听见柳开江的呼吸频率发生了微妙变化。这个发现让他保持跪姿凝固成雕塑,直到确认监测仪波纹确实在增强振幅,才敢让胸腔里梗了整整一晚上的那口气缓缓吐出。
晨光初现,沙锦正在调整呼吸面罩的输氧量。淡蓝色的雾气漫过柳开江鼻尖,让他想起病毒风暴边缘那些飘浮的孢子云。这个联想让他后颈发紧,下意识将房间内的过滤阀又检查了一遍,尽管明知安全区的空气净化系统早已隔绝所有病毒和病原体。
营养液的滴答声逐渐与晨间广播的电流杂音重合,沙锦打开全息投影仪,让AI合成的鸟鸣在病房流淌。虚拟麻雀落在柳开江枕边时,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挡,仿佛那些数据流真的会啄食病人脆弱的梦境。这个动作让他暴露在晨光中的右手微微发抖,掌纹间流淌着滚烫的生命。
“知道天哥为什么关你禁闭吗?”沙锦用纱布蘸着生理盐水擦拭柳开江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像在保养精密仪器,“你不知道有多少新队员救过天敬贞的命,但他们最后往往都没活下来,永远的留在了感染区。”说到这里的他突然笑出声来,眼尾却泛起了清晨的粉红,“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呀,敢在天哥的办公室里自杀,亏你还想得出来”。
晨光渐亮时,沙锦开始梳理柳开江打结的发梢。安全区配发的劣质梳齿卡在缠结处,他改用手指一点点分开那些乌黑的发丝,突然发现当中夹杂着几根银丝。这个发现让他鼻腔发酸,柳开江现在明明是该长青春痘的年纪啊。梳齿最终滑过发尾时带起细微静电,几根断发飘落在监测仪按键上,像落在雪地的鸦羽。
营养液即将见底时,沙锦从医疗柜翻出珍藏的芒果干。这是他花重金用买来的自然芒果做成的干,此刻被他撕成细丝泡进温水。“尝尝看,味道可比我们这里的军用营养剂强多了。”
他托起柳开江的后颈,看着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流入苍白的唇缝,语气也逐渐变得温柔了起来,“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就该活得甜一点,不然怎么画出能让人想活下去的世界?”
当东边的太阳逐渐升起时,沙锦终于瘫坐在陪护椅上。他望着柳开江睫毛在脸颊投下的细小阴影,突然想起病毒风暴来临前那个春天,十四岁的自己握着羽毛球拍冲向球场,他的父母在旁边为他加油打气。那时阳光里飘着柳絮,像无数个未染尘埃的梦。
“艺术家...” 他将柳开江的手掌摊开放在晨光里,那些淡青的血管像极了安全区地下管网的微缩模型,“你掌心的生命线明明很长,长得能绕A区三圈...”哽咽混着轻笑在喉头翻滚,“等你能握笔了,给你自己画幅全家福吧...要带颜色的...就像病毒风暴前的世界...”
“快醒来吧...”他对着晨光中浮动的尘粒呢喃,“天哥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他现在肯定很担心你。你就少干点让他操心的事吧。”
监测仪的波纹突然剧烈跳动,沙锦猛地扑到床前,却看见柳开江眼睫颤动如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就在这时,康复室的门突然被某人推开。沙锦猛地转过头,发现竟然是天敬贞,但他现在的脸色很明显不太好。看到天敬贞回来了的沙锦,也识趣的站了起来,缓缓走出的康复室,留给二人足够的独处时光。
消毒水那凛冽刺鼻的气味,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柳开江的鼻腔深处,野蛮地撕开了他意识外围那片沉重粘稠的黑暗。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躯干深处传来沉闷而尖锐的剧痛,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敲打。他眼皮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尝试掀开,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视野终于艰难地撑开一条缝隙,随即又被一片模糊朦胧的光晕所占据。冰冷的白炽灯光从头顶毫无感情地泼洒下来,刺得他眼球阵阵酸涩刺痛。他本能地想抬手遮挡,手臂却像被浇筑在凝固的水泥里,沉重得纹丝不动,只有指尖传来一阵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颤抖。
意识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海水,缓慢而艰难地回流。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如同虚空般昏暗压抑的办公室,变质腐烂食物在空中散发着阵阵恶臭,台灯苍白无力的灯光如同审判日投下的神罚,时不时出现的沙锦那模糊不清的身影...无力与绝望缓缓吞噬了一切,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断。
眼睫艰难地扇动了几下,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天花板是单调得令人窒息但又略显熟悉的惨白,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模糊的目光扫过四周。冰冷的金属仪器闪烁着冷硬的指示灯,输液架上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坠入细长的软管,像是在无声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而成的、属于病房的独特气息。
这里不是公共医疗区那弥漫着绝望呻吟的拥挤病房,这里过于安静,过于干净,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柳开江这才意识过来,这里是天敬贞的私人康复室。
目光最终落定在床畔。
一个身影凝固在那里,如同沉默的礁石。黑色的侦察纵队作战服尚未换下,上面还沾染着尘土与几道刺目的暗褐色污痕。天敬贞那张棱角分明、向来被坚冰覆盖的脸,此刻罕见地褪去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冷硬。眉峰紧紧锁着,仿佛承担着万钧重压,深不可测的目光中是无尽且复杂的感情交织,下颌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就那样笔直地坐在硬质的金属折叠椅上,腰背挺得如同钢板,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膝盖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迷雾与死亡的眼睛,此刻正直直地、带着某种近乎笨拙的担忧和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感,牢牢锁在柳开江脸上。
柳开江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一声嘶哑微弱的气音。天敬贞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金属椅腿划过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锐响,打破了病房里凝滞的死寂。但他又很快坐了下来,脸色略显无奈和狼狈。
“你醒了?”
天敬贞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艰难地刮擦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小心翼翼。他那黑色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眼的白光,在柳开江脸上投下一片巨大但又略显无力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紧紧攫住柳开江,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天敬贞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预料中的愤怒、质问、甚至怨恨。他见过太多因重伤而崩溃的队员,那些被痛苦和恐惧扭曲的脸庞,那些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咒骂,早已成为他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
柳开江,这个沉默忧郁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幽魂、加入敢死队只为求一个“体面而终”的少年,此刻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面对这几乎将他撕碎的二次抛弃,他理应爆发。
柳开江的嘴唇再次艰难地蠕动。天敬贞下意识地向前把身子探过去,将耳朵凑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微弱而滚烫的气息拂过耳廓。
“...纸...”
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天敬贞的身体猛地一僵,怀疑自己刚才是听错了。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足足凝固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腰。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紧紧锁在柳开江苍白失血的脸上,试图从那片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找出任何一丝愤怒或指责的波澜。然而,那里只有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静,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正在深处悄然凝聚的奇异专注。
“你说什么?” 天敬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柳开江的视线似乎穿透了他,落在病房某个虚无的点上。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再次吐出两个模糊却清晰的字:“...纸...笔...”
这一次,天敬贞听清了。巨大的困惑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冲淡了心头的沉重。纸?笔?在这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体内全是伤的时刻?这要求荒谬得超出了他所有预设的所有剧本。他深邃的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浓黑的眉头拧得更紧,审视的目光在柳开江脸上反复巡梭。没有疯狂,没有作伪,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在那双沉寂的眼瞳深处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固执地敲打着时间。最终,天敬贞紧抿的唇线松开了一丝。他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柳开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转身,高大的身影走向角落一个嵌在墙壁里的金属储物柜。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他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片刻,拿出了一本边缘微微磨损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削得很短、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铅笔。
他走回床边,将笔记本和铅笔轻轻放在柳开江那只没有插着输液针的、苍白瘦削的手边。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冰凉的手背,那寒意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柳开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冰凉的触感短暂地惊醒。随即,他那被疼痛和虚弱禁锢的右手,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迟缓,一寸寸挪向那支朴素的铅笔。指尖终于颤抖着握住了那截短短的、带着木头纹理的笔杆。
笔尖落在摊开的、略显粗糙的纸页上。起先,柳开江的绘画动作充满了混乱与狂暴,铅笔尖毫无章法地在纸面上疯狂地犁过,发出沙哑刺耳的摩擦声。线条像失控的野马,又像被飓风撕扯的蛛网,纵横交错,彼此倾轧、覆盖、撕裂。它们狂乱地延伸、扭曲、中断,在惨白的纸页上制造出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混沌风暴。深色的铅痕杂乱地堆叠,毫无意义地蔓延,仿佛要将整张纸彻底吞噬、粉碎。
柳开江的手腕在颤抖,每一次拖动笔尖都异常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最终无声地滴落在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紧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喉间压抑着模糊而痛苦的呜咽,仿佛正与体内无形的恶魔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天敬贞沉默地坐在床边,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的目光紧锁着那疯狂舞动的笔尖和纸面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混乱阴影,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这狂暴的宣泄,是否就是柳开江内心积压的惊涛骇浪?那被血竭撕碎父母的梦魇,那求死不得的绝望,那重伤濒死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化作了这毁灭性的笔触?
时间在笔尖的嘶鸣和心电仪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就在那片混沌似乎要彻底淹没一切时,柳开江手腕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
那根正在狂乱延伸的线条,在即将撞向另一团乱麻的边缘,倏然停顿了。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聆听某个来自灵魂深处的指令。下一秒,笔尖落下,不再狂暴,不再混乱。它变得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轻柔,小心翼翼地落在那片狼藉的中心。
此时此刻,奇妙的变化开始了。
那些原本狂乱无序、彼此缠绕倾轧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充满神性的手温柔地拂过、梳理。它们开始顺从地改变轨迹,彼此分离,又彼此呼应。狂躁的笔触被一种内敛而强大的力量所取代,深色的铅痕不再是毁灭的爪牙,而是变成了精妙无比的刻刀,它们流畅地勾勒、延伸、转折,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韵律感,在混沌的废墟之上,耐心而坚定地编织着全新的秩序。
一个朦胧而圣洁的轮廓,在无数线条精妙绝伦的交织中,如同从深海之渊缓缓升起,逐渐显露出令人心颤的雏形。纸页上,一个“人形”身影正被无数从混沌中升华而来的线条所“编织”而成。祂身披一层薄如蝉翼、轻盈得仿佛由月光与晨雾凝结而成的纱衣。纱衣的边缘柔和地晕开,丝丝缕缕,缥缈不定,仿佛随时会随着意念的微风而消散,又固执地守护着其下那具被塑造得无比清晰的形体。那形体穿着洁白无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长袍,衣袂的线条流畅而简洁,蕴含着一种超越尘世的纯净与肃穆。
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祂微微低垂的面容所朝向的、那双合拢捧起的双手。那双手塑造得极其柔和,指节修长,姿态虔诚而专注。在掌心那微小而神圣的凹陷里,安静地盛放着一滴饱满欲坠的“眼泪”。
这滴泪珠被线条以无比细腻的笔触精心勾勒,边缘清晰圆润,中心折射着纸面本身微弱的反光,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悲伤、净化与救赎的重量。它并非静止,而是带着一种即将垂落的、令人心碎的动态感,仿佛下一秒就会脱离那神圣的掌心,滴落凡尘。
在泪珠的周围,数道极细、极淡的线条呈放射状极其微妙地散开,如同泪光在虚空中激起的无声涟漪,又似圣洁的光晕在悄然绽放。
天敬贞的目光早已被牢牢钉死在纸页之上。他最初的困惑和凝重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无法言喻的震撼。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围冰冷仪器单调的嗡鸣,甚至忘记了柳开江的存在,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收缩聚焦于那方寸之间的画纸上。
那从混沌深渊中诞生的圣洁形象,那滴悬于神祇掌心、凝聚了万千情感的泪珠,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他内心长久以来被责任、死亡和痛苦层层冰封的坚硬外壳。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悸动,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猝不及防地从灵魂深处涌出,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外表的平静。
柳开江终于放下了笔。那支短小的铅笔从他脱力的指间滚落,在洁白的被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灰色轨迹。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更深地陷入枕头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回自己的画作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瞳中,却燃起了一簇截然不同的火焰,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一种破开沉沉死寂后新生的、带着毁灭与创造双重交织的坚毅光芒。这光芒穿透了身体的虚弱,穿透了眉宇间残留的痛苦痕迹,让此刻的他焕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浴火重生的神采。
“这个...”柳开江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虔诚,轻轻拂过画中神祇捧起泪珠的双手轮廓,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画中之灵的安眠,“...是我和我父母...一直想做的雕像。”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在吞咽某种无形的巨大苦涩,“在我昏过去的时候...我梦到了...很清晰的梦,我们一起...把它完成了...刚想庆祝...”他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脆弱的蝶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被痛苦淬炼过后的、冰冷而锋利的决绝,“...就醒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后依旧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心电监护仪那固执不变的滴答声,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所以...”柳开江的目光从天敬贞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画中那滴晶莹的泪珠上。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无迷茫与空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淬炼出的寒铁,冰冷、坚硬、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锋芒,“我要报仇...”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视线重新抬起,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直直刺入天敬贞的眼底。“我要杀光它们,所有...所有的病化异物。一个...不留...”
这宣言,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天敬贞的心湖中炸开滔天巨浪。眼前这个浑身缠满绷带、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沉默得如同随时会消融在阴影里的忧郁身影,瞬间割裂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复仇的火焰彻底点燃了柳开江,烧尽了过去的灰烬,重塑了一个冰冷而锋利的灵魂。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蜕变,充满了不祥的意味,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原始力量。
短暂的震惊在天敬贞眼中如电光般掠过,随即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复杂情绪的锐利审视。他没有质疑这转变的突兀,没有去剖析这誓言背后可能潜藏的更深的疯狂。在这个每分每秒都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末日世界里,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它浸透了毁灭的毒液,也远比绝望的沉沦珍贵万倍。尤其是当这个理由,像火种一样重新点燃了那双曾经死寂的眼眸。
“好”。
天敬贞的声音斩钉截铁,低沉而有力,带着侦察纵队队长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承诺的压迫感。他俯视着柳开江眼中那两簇冰冷燃烧的复仇火焰,清晰地看到了其中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汹涌的痛苦熔岩,也看到了那破茧而出的、令人心悸的意志强度。
“等你伤好”。
他的话语简洁而直接,每一个字都像投入熔炉的矿石,铿锵作响,“训练场上,我会亲自‘照顾’你。” “照顾”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那意味着远超常规的严酷、极限的压榨,直至将每一分复仇的意志都锻打成最锋利的武器,“用你能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一切方法”。
柳开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那双曾盛满忧郁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炽热岩浆。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的眉峰痛苦地蹙起,然而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膝头的画纸。
那由混沌线条编织而成的圣洁神祇,依旧虔诚地捧着那滴晶莹的泪。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那滴泪仿佛拥有了生命,无声地折射着冰冷的光泽,像一颗凝固的星辰,又像一滴永恒燃烧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天敬贞的视线也再次落在那幅画上,画中“神祇”的平静悲悯与柳开江眼中燃起的毁灭之火,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他心中无声地确认了一个冰冷的现实:那个在父母惨死阴影下忧郁沉默、只求一死的柳开江,已经彻底消失了。
就在刚才,在那片由痛苦和狂乱线条构成的混沌风暴中,一个背负着神圣图腾、只为复仇而生的新魂灵,亲手扼杀了过去的自己,并从那片废墟中,捧起了这滴由悲伤、愤怒与无尽杀意共同熔铸而成的、滚烫的“眼泪”。
这滴泪,将是他未来道路上唯一的指引,也是燃尽一切病化之物的业火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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