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深抵达惠安时,正赶上气候转凉。一场裹挟着寒意的小雨刚刚停歇,空气里仍含着凛冽。他勒住马,正好看不远处的马车里,亓悯从车里出来。
阿深下马,疾行几步到亓悯面前,正欲跪下,却被亓悯一把拉住了手臂,直接拽到了怀里。
“孩子……”亓悯哽咽道。
阿深破涕而笑,“……父亲。”
侍从牵马,亓深进到马车里,回府的路上,父子二人天南海北地叙着旧。到最后,话题总还是绕回了亓珵和汝安身上。
“那孩子的心思越来越深了,想来对自己的身世也有些起疑了。”亓悯叹息道,“我啊……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他说。”
亓深也始终在斟酌此事,不免黯然。随即他问道,“汝安,还好吗?”
“就如我信中所说,”亓悯缓缓道来,“你们走后,她一直很坚强,也很用功,让她学的无不认真对待,却不问缘由……等你见到她阿,一定也会觉得她变化很大的。”
亓深微笑道,“若她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自是再好不过。”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我见汝安,心里还是十分记挂你的,臭小子。”
亓深笑着,眉眼却低垂,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在军中,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
到亓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亓珵一席白衣,长身玉立于府门前,见马车停下,连忙到近前相迎。
亓珵先接下亓悯,亓深紧随其后从马车上走下来。亓珵还未准备好用什么表情迎接这位远方来客,对方已经走到近前,先驻足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一把将他勾到了怀里。
亓珵全身绷紧,感受着对方结实的躯体紧紧地箍着自己。见亓珵没有反应,亓深微低下头,去注视他的眼睛。
亓珵被迫与他对视,竭力绷着脸,却见对方眼中全是柔和的笑意,终于泄了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小姐呢?”亓悯不见汝安,便问起樊先生。
“回老爷,小姐好像有点不舒服,早早歇下了。”
“这样阿……”亓悯看了亓深一眼,“无妨,明日再见也一样。”
亓深闻之,下意识看向亓珵,亓珵仍冷着脸,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日子,汝安的身体确实不是很好。但到了亓深要抵达的这日,她还是早早起身,强打着精神,跟着樊先生一起,盯着府里做着诸多准备。
待稍微闲下来,她便向荼青打听自己日前定做的衣裳是否送来了。那是一件舞裙,据说是南境颇时兴的式样。南境气候湿热,那衣裳倒不见得适合如今北地的气候,但胜在样式属实稀罕好看。
荼青就知道她在念着这事,此时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衣裳已经在府上了,不过……”
“怎么了?”汝安按住了荼青,迫使她冷静,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到衣铺去问,人家说衣裳早就好了,还是大公子亲自取走的。”
亓珵?他拿走那衣裳做什么?
“那你去问了吗?”
“大公子一早上就出门了,根本不在府里。”
汝安略作思索,转身便走。
“小姐!”荼青拉住她,“你去哪阿?”
“到他房中去找。”
“我去了,但是那院里的家仆拦着,说没有公子允许,不得擅自进入他的院子。”
“义父在府里吗?”
“不在……”
汝安想了想,还是朝着亓珵的院子奔了过去。
果然,一到院门口,便被家仆拦住了。
“小兄弟,我要进去找我的东西。”汝安耐心地解释着。
那家仆怎会真的在小姐面前摆谱,见到汝安,当下就跪了下来。
“公子走前仔细叮嘱说不能让任何人进,求求小姐不要为难小的了。”说着竟一下接着一下磕起头来。
汝安慌忙扶起他,“我不为难你,你告诉我兄长在何处?”
“公子今日去赴郡主的邀约,在郡主府。”
荣旖郡主是太子之女,刚过及笄之年便独自立府。她府上养着诸多才貌俱佳的伶人,也喜欢邀请都中同龄的王公贵女在自己府上设宴玩乐。汝安回想之前几次与郡主在世家筵席上的接触,虽然都交流不多,但总不至于交恶,当下便决定前往郡主府去找亓珵。
没想到刚到郡主府门口,就碰了壁。
不管汝安如何解释她只是想叫亓珵出来一见,门口的侍卫一概充耳不闻。郡主府的筵席闻名都中,想来每次都有许多未经邀请的人想浑水摸鱼趁机溜进去,所以侍卫才会是这幅态度。汝安想,眼下最重要的是能证明她确实是亓府的人,且她并不想进去参加筵席,只想找亓珵出来一见,那么侍卫或许能帮她通传。
汝安对荼青低声吩咐了几句,荼青便走开了。
不多时,荼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这是兄长来时乘坐的马车,我并不想为难诸位,我府中今日确实有事,需请兄长出来一见。若诸位愿意帮忙通传一声,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必有重谢。否则,我这就将府上的马车带回去。若兄长出来时没了马车,不知是否会迁怒到诸位。”
说着,汝安俯身施了一礼。
侍卫们互相看了几眼,终于有一人进了门。
不一会,一位侍女从门内出来,请汝安入内。
汝安自然推脱,“我只是想请兄长出来一见。”
侍女应道:“小姐随奴婢来就是了,否则让人家知道了,定会笑我们郡主府待客不周。”
汝安只好随她进去。
走到内院,只见满目珠玉琳琅,歌舞升平。亓珵与郡主桌案相邻,此时二人正靠在一起笑着说话。
汝安被引至二人面前。
亓珵见到汝安,似乎并不特别意外,倒显得有些不为所动。汝安不想兜圈子,对着亓珵拜下去,“府上今日有客人,还请兄长回府主持大局。”
这一声兄长,引得周围阵阵私语。
他们初抵惠安时,大家确实以为他们是兄妹,时间长了,才慢慢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众人皆知郡主对亓珵的心意,当下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观望着事态发展。
“妹妹,这要如何是好?”郡主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珵兄今日是我府上贵客,你将他请走,岂不驳了我的面子。我倒是好奇,什么客人,竟要请亓家大公子亲自迎接?”
汝安自进来就觉得这事不会太容易收场,眼下只想着尽快离开。
“若是不方便,我这便离开就是了。”说着她转身欲走。
“且慢,”郡主叫住她,盈盈绕到她身前,“汝安妹妹的舞姿,当真是见之难忘,今日这么好的机会,能否赏脸在我府上舞一曲?”
郡主话音刚落,周围的公子小姐,甚至伶人们都开始起哄。
见汝安面色为难,郡主明显不快,“汝安妹妹在那么多世家筵席上献过舞,却独独不愿在我郡主府献舞,难道是嫌我郡主府的门楣不够?”
先前周围的人还在叫嚷着起哄,听到这,有人品出了一丝异样感,先噤了声。随后,这些公子小姐们,都陆续住了嘴。
唯有郡主没有察觉到异样,声音显得越发尖利,“亓大人曾做过我父亲的师长,我自然也是极为敬重他的,妹妹虽非亓大人亲生,但养恩亦重,妹妹今日拂了我的面子,若是让我皇祖父知道了,不知会否迁怒亓大人呢?”
此时的汝安,已经不想多加纠缠了。
“既然郡主相邀,我自不该推辞。”
筵席中间特意建造了一块水中平台,想来是作舞台之用。汝安没有犹豫,在众目睽睽之下下到水里。冰冷的池水迅速漫过她的膝盖,但她仍然一步步走到舞台边,踏了上去。
“蛟螭怒。”汝安说完曲名,便抬臂振袖跳了起来。
当台下的公子小姐还在想是什么娇什么痴的时候,已经有见识多的伶人配合着弹起了伴奏。
那伶人也只是在年少时,有幸一窥当年红极一时的花魁跳过此舞,可谓惊鸿一瞥。后来,随着花魁退隐,此舞也成为传奇,唯有记忆中的曲调仍留存在伶人心中,历久弥新。
没想到,今日竟有幸再次一观此舞。
伶人弹着琴,已然泪流满面。从他指尖流淌而出的曲调更加猖狂肆意,宛如蛟螭奔腾翻滚,搅得天地翻覆。
汝安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得到这么卖力的伴奏,也不自觉地动了真格的。等到一曲舞毕,只感到四肢脱力,筋疲力竭。
“好曲。”她由衷赞叹,目光向那伶人的方向看去。那伶人正以袖拭泪,没想到汝安会看向自己,当下愣在原地。
却没想到,汝安突然身子一歪,朝着水池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白衣闪过,亓珵率先跃入水中,接住了汝安。
待汝安醒来,已然日暮西沉,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亓府,亓珵就在她旁边。
她支起身,脑子里还木木的,“兄长,我们回来了?”
她本想问阿深是否已经到了,亓珵却率先开口道:“就为了一件衣服,你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散发着寒意,汝安直觉他情绪不对,不敢直言忤逆,“兄长莫怪,不只是衣服,今日兄长不在,我确实心里没底,这才……”
“是吗?既然如此,这衣服我便拿回去了……”
“兄长!”汝安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衣袖。
“呵,”在幽微的室内光线里,亓珵凑近了凝视汝安的脸,“还是想要吗?”
这么近的距离,汝安几乎能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亓珵瞳孔的颜色,她颤着声回道,“想…要…”
这两个字,在亓珵体内搅起一股无名之火。
“想要,”他笑着复述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在我家,可以想什么要什么了?”
汝安身形一僵,她的眼神黯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她神色变化,亓珵身体里的火也褪了一些。他抬起手,十分温柔地抚摸着汝安的头。
“别难过,小汝安,阿兄逗你的。”
汝安回过神,重新看向他的眼睛。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亓珵的声音还是柔柔的,“只要你拿东西来交换。”
亓珵摩挲着她的手腕,指甲边缘若有似无地隔着薄薄的衣袖划过她的脉搏。
汝安感到不寒而栗,下意识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牢牢锁住。
“阿兄,想要这个。”
亓珵从她发间抽走一样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
是阿深走前送给她的发簪,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属于她的东西。
“不行!”她抬手去抢,却根本没办法与亓珵抗衡。
“你的宝贝衣服,收好了。”说完,亓珵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她的卧房。
汝安茫然失措地站在房中,直到荼青进来仍没有任何反应。荼青知道今日在郡主府,汝安遭人为难,加上近日身体不适,心里肯定不舒服,只想尽快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姐,天要黑了,我们快把衣服换上吧。”说着,不等汝安回答,便自顾自地将衣服拿出来往汝安身上套。
“小姐,你看这衣裙的手感,又轻又软又柔,不愧是上好的绉纱。不过这时节穿会不会有点冷呀。哎,在如今的长原,哪能得到这么好的衣料,说明小姐还是深受老爷看重的,想要什么,老爷都会想办法给你,你别听外人说那些有的没的,有些人家亲生的都不见得这么亲……”荼青叽叽喳喳地在她身前身后,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穿衣,一边讲些七零八碎的闲话。
突然,荼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也停住不动了。汝安转身,见她手上拖着一条带子,一脸茫然,又带有一丝惊惧,而汝安身上的衣服亦随着刚刚转身的动作,如同开败的残花般从她身上簌簌坠落。
“小姐,这衣服……奴婢什么也没做啊!”荼青急得要哭出来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轻轻地抽了一根衣带,整件衣服就直接“碎了”。
“小姐,都是奴婢手笨,奴婢把您的衣服弄坏了。”荼青跪在地上,捧着散落在地的碎衣料,心中只想着把她卖了也还不起了。
汝安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里衣,昏暗的灯火映照出里衣内少女初显曲线的身体。
她的心绪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怒意,也没有懊丧。只见她慢慢扶起荼青,为女孩拭去眼角的泪水。
“荼青,没事的。”为了宽慰对方,汝安对她笑了笑,唯有脸色苍白,如同沾上了夜里的寒霜,“不过是件衣服,而且,我今日实在身体不适,不想去家宴了,帮我和义父说一声吧,我想早点睡下了。”
打发走荼青,她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随后真的又发起热来。
恍惚间,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她的面颊。她贪恋着那温度,很快又睡了过去。
次日,汝安直到天光大亮才醒来,睁眼没多久又觉得头痛欲裂。
“荼青,昨日府上来了客人吗?”
荼青事无巨细地和她禀报了一遍,最后加了一句,“今儿天还没大亮,大公子就将人带了出去,也不知道去哪玩了。”
汝安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肢体,她有种直觉——亓珵不想让她见到阿深。
她坐回了榻上,下意识坐得十分规矩。
荼青看她神态不对,“小姐,你怎么了?”
汝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或许她是不该见,有什么非见不可的必要呢?
庸碌到午后,汝安又发起热来,然后便是睡睡醒醒,直折腾到夜深。
每次醒来时,她都会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荼青。不知道为什么,荼青看到那样的眼神,想到了那种在山林里十分常见的野鹿,也是湿漉漉的目光,不知人事,不懂善恶。
荼青摇了摇头,她知道她想问什么,没回来。
汝安随即合上眼,再次昏睡过去。
到夜极深时,汝安已睡得十分安稳,荼青便熄了灯,准备在汝安床榻边凑合一宿。就在这时,她听到院里有脚步声。
她想不到会是谁,只好起身来到院子里。院中空无一人,她只好再返回屋里。待她刚踏入室内,便感到颈部遭到一击,接着就晕了过去。
亓深将她安置在地上,怕她着凉,还顺手拿过一张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汝安浑身酸痛,睡得极浅,突然意识到房中有人,便猛地睁开眼睛。
刚刚亓深进来时是跳的窗子,这会窗扉被夜风一鼓,便吱呀着自己敞开了。
清透的月亮光照着满院芳菲,有些已有颓败之势,有些却开得正好。适逢重阳节,窗下摆着几层菊盆,最高的一层可以隔着窗看到,丝丝花瓣色泽空明,微风拂过,空气里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还有淡淡的苦香。
汝安支起身,迎上那束正凝视她的目光。
他背着月光,面庞隐藏在阴影中,汝安却能清楚地看到他肩臂的轮廓——较离开前更加饱满结实,整个人的气质经过外界的磋磨和时间的沉淀也显得更加沉稳。
是阿,他将是弱冠之年。
汝安突然想到,眼前的一切会不会是梦呢?
这花香气太苦了。她平常没有注意到,这花竟是这般苦的吗?
她不敢动,不敢惊扰这一切,只敢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哪怕是梦,她也要看个够阿。
柔和的月光为妆,病气点朱唇,额上被汗水濡湿的乱发也为她平添了几许摄人心魄的颜色……何尝不是另一种盛装。
亓深看着汝安,眼看她眸中泛起水色和光泽,心绪微动。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
“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可他想不出更恰如其分的开场白,只好,像是玩笑般轻声一问。
可恰恰是这玩笑般的一句,让汝安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实发生,不是梦,也不是她的幻想。
她下意识直起身,两手轻覆在他冰凉的臂缚上,与此同时感到累日积聚的阴霾和哀愁散去了大半。
裹在身上的被子滑落,秋夜的凉风就这样侵透了她,她也仿佛浑然不觉。
“阿深。”汝安像在确证般轻唤着,她眼中闪着星辰般的光亮,而这些光亮都围拢着他。
“……汝安。”他回道,眼中有幽微的光在浮动,随即又笑着低念了一声,“小汝安。”
他轻轻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触。
在阿玘的记忆里,他们后来也没有再说什么,仿佛久违的相见也只是为了唤一声彼此的名字。天还没亮,他便要收拾行囊,启程出发。临行前,他让她重新躺下,为她掖好被子。不只如此,他覆盖住她的眼睛,许诺会从一数到两百再离开。汝安醒来时,耳边仿佛还有他声音的余韵,却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2
阿玘却是被刺耳的刀剑相击之声惊醒。
她迅速起身蜷缩到窗边,借着窗外漏进的余晖,看清了在房中缠斗的两人。
牧茧稳稳地挡在她榻前,而与之交手的正是符昍。
符昍身手不差,且刀风凌厉,显然是无所顾忌。牧茧一边抵御着,一边用余光瞄着身后的阿玘,竟渐居弱势。
“阿茧,别打了。”阿玘在牧茧身后说。
牧茧突然使力将刀劈向符昍,将其逼退至几步外。
“你到底要做什么?”阿玘趁机问道。
符昍笑道,“小神女,我可是一片好心,来送解药的。”
“什么解药?”
牧茧先反应过来,“阿玘的毒果然是你下的?”
符昍眼梢微微上挑,神色不屑,越过牧茧对阿玘说,“让他出去,我给你解毒。”
牧茧刀刃指着符昍,“休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是在向你们示好,过了今夜,我便是这百越的主,我劝你们识时务些。要知道,以前那些在百越讨生活的贺兰氏,有多少人因为看不懂局势,最后生不如死。”
说到最后,他的眼光中明显有些痛楚,连脸上的冷笑都像是强撑。
阿玘没有错过他神色的变化,那一瞬间她的脑中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汝安,其实算卦没什么难的。
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欲,甚至脾性过往,都会被时间一刀一刀刻画在脸上,那些细小的痕迹,只要仔细观察,都会一一发现……
“符昍。”阿玘清朗的声音骤然撞进符昍的神思中,“你看着我。”
符昍有些许惊异,仿佛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随即毫不犹豫地看向她的眼睛。
“你看看我,与你心中的那个人,有何不同吗?”阿玘的声音平稳清冷,毫无温度的眼眸直看入他眼底。
符昍眼中暗淡了几分,好像在认真思索。
“你与那个人……”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乌发如墨,眉眼温柔,笑意如春水……
“昍儿,我是岺娘。”
“昍儿乖,以后岺娘来照顾你,好不好?”
“昍儿不怕,岺娘在呢。”
一些画面,飞也似地闪过符昍的脑海,快到他不管怎么用力也没办法抓住。
岺娘来的那一年,他尚还是幼童。
他知道,那又是父亲娶回的继室,或者只是父亲暂时宠幸的女人。那些来到他家的女人,包括他的母亲,最后都消失了,她可能也不例外吧。
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可是没想到,这个人竟比他想的要活得久,久到他几乎愿意相信,这个女人或许会是一个例外。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岺娘给他做了很多他没吃过的菜肴和点心,给他缝补布口袋或是皮球让他踢着玩,会看着他笑,会很夸张地夸赞他。不仅如此,岺娘的身体软软的,香香的,每次她抱着他,他都会不想让她放开。为此,他学会了撒娇,学会了用哭泣来让她心软,甚至学会了故意惹她生气,再装可怜来哄她。
他喜欢看她笑得眉眼弯弯。
他奢望过——他竟真的,要有母亲了吗?
可是,都是他的错。
他为什么,要在那个院子里踢皮球玩?
为什么偏偏让皮球滚入了那个敞开着的房间……
符昍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泪水,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了,昍儿,怎么哭了……”
牧茧有些惊讶地看着阿玘。
符昍似是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颤着声音回道,“球,滚进去了……”
“滚进去了,去拿回来吧。”
“不、不行,我不敢……”符昍往后挪动着。
“昍儿别怕,那我去替你拿回来吧……”阿玘慢慢牵引着。
在符昍的脑海里,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朝着那扇敞开的门走去,那门里漆黑一片,像一张敞开的大嘴,等着猎物自己走入……
“不可以!不可以去,不要!”他痛苦地向虚空挥舞着手臂,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像是听到了他的喊声,徘徊在阿玘窗外的狰发出慑人的低吼声。
而在符昍的脑海里,女子尖利的哀嚎声几乎穿破他的头颅。窗外依然传来野兽阵阵低沉的怒吼,和着狂风吹乱丛林的声响,如同山崩海啸。
“岺娘!不要!不要!!!”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忍不住大喊着,好像眼前有什么让他不忍目视之事。
“阿茧,你可知他说的岺娘是谁?”阿玘问道。
牧茧一时有些难以回答,只好说道,“阿玘,趁他现在精神错乱,你快离开这,狰就在窗外,它会带你去你母亲那,快!”
“那你自己小心些!”
牧茧回身,见阿玘已经立于窗沿之上。她散开的长发被夜风卷起,正狂乱地飞舞着,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和野性。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笑了笑。那一瞬间,他觉得那才是阿玘本来的样子。
……
狰载着阿玘,在漆黑的山林间拔足狂奔。
阿玘的耳中灌满风声,满头乱发被夜风吹拂着,如同漆黑的雾。这种恣意于山野的感觉于她已是久违了。她心中畅快,好像一时间摆脱了所有病痛和桎梏,成了一只野兽。
她拍拍狰的背。
“小家伙,带我去找母亲吧。”
3
秋杀之行,正在整座焉光山中激烈地进行着。散布在各处的皇储竞争者们带领各自的随从,在林间捕杀着四处逃窜的狰狞失控的异兽。他们个个杀红了眼,期待遇到一只最奇诡庞大的猎物,能让他们带回去在所有权贵面前虐杀,以彰显自己的勇武。
临近尾声,各个队伍钳制着自认为最凶残的异兽,浩浩荡荡地返回了万兽坛。别宫众人亦在万兽坛附近设置的席位等候多时。
按照事先的安排,被猎回的异兽被驱赶至万兽坛的中央,围绕着万兽坛的十座石门被机关驱动缓缓上升,将发出压抑低吼的异兽围在十边形中。观赏的席位刚好居于地势高于石门的区域,可以俯视坛内的情形。侍从们搬来事先准备好的能使异兽发狂的药粉,向坛中奋力抛洒。待异兽陷入疯狂,会自然开始互相撕咬,而最终活下来的,将作为魁首,由将其猎获的人亲自斩杀。
居于观看席的权贵们眼中泛着嗜血成性的光芒,几乎跃跃欲试地想加入野兽们撕咬的混战中。而其中稍显特别的,一个是一袭白衣位居正中的弃皇,一个是坐在弃皇旁边的符烎,两人皆是一脸倦意,似是对眼前的一切并无兴趣。而围在万兽坛周围的官兵、侍从们,纷纷垫着脚,或是踩着石墩之类的东西,急迫地观赏和声援着,喧嚷的声音响彻密林,火把明灭交错,劈啪作响。
就在这时,机关震动的声音响起,围观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十座石门同时下沉,露出了异兽们血淋淋的身躯和狰狞的面孔。人们僵住片刻,先回过神来的立马向四下里奔逃,只有少数人首先看向控制石门的下按式方形机关,那里空无一人,但原本压着机关的重物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突然获得释放的狂躁的困兽开始向周围奔逃的人们猛扑过去,一番撕咬,便是一命呜呼。一时间,惊恐的叫喊声,杂物的翻乱破碎声,野兽的咆哮声,还有被随手扔掉的火把焚烧的声响,混合成污浊的巨浪在这幽暗的密林中肆意奔涌冲撞。
混乱之中,亓珵飞身跃上一根丈高石柱,拉弓放箭,一只异兽惨烈地哀嚎一声,便抽搐着倒地。诸皇储见状重拾涣散的意志,开始各自召集人手,与异兽作战,一时间刀光剑影,乱箭频发。
符昍也早已回到狩猎的队伍中,在眼下的混乱里,不知怎么的,就站到了万兽坛的中央。
他记得这里。
在符府中,但凡有罪人,或是不知如何处置的尸体,都会被抛到这里。人的气息,会引来在附近躲藏的饥饿的异兽,然后那些异兽便会慢慢聚集在这里……
他感到好像有什么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颤抖着低下头,是一枚沾着血的孩童的皮球……
在这混乱中,数只利箭破空而来,直向弃皇和符烎的方向射去。众人陷入酣战,无暇顾及。符烎猛地抽出长剑,将向自己射来的黑羽箭劈成两段,而弃皇两手空空,直接掀起身前的桌案,使其刚好挡住了飞来的利箭。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箭射来的方向望去,虽然眼前场面混乱,但这箭显然是从更远处的密林中射来,可那里在夜色的掩盖下黝黑一片,全然无法用肉眼分辨。
并且他们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声哀嚎打断。
原来是符昍被他猎捕来的巨大的六足异兽踩在了脚下,无法脱身,只得发出不成声的哀嚎。四周的人们自顾不暇,显然无力去救援他。
符烎皱了皱眉,向弃皇躬身道:“陛下,刚刚定是有刺客趁乱混入,请允许臣派人前去……”
弃皇冷冷地打断他,“卿的孩儿危矣,还不速速前去营救。”
符烎不耐地转身唤来手下之人,还未出声,见亓珵飞身从石柱上跃下,孤身与踩着符昍的巨□□战着,随即他低声对手下说:“去查刚刚的刺客……”
骤然爆发的激战终于进入尾声,一场暴雨适时而来,似乎要消泯所有痕迹和证据。异兽最终被逐个斩杀,连最凶残庞大那只也死于亓珵之手。他谦卑地跪在弃皇面前:“微臣失职,让陛下和众位大人受惊了,还请陛下移驾别宫,臣定会将此处严查一番……”
……
从焉光山的方向,一大片寒鸦骤然腾空而起,发出悠长凄厉的哀鸣。
阿玘让狰停下来,侧耳倾听着这不详的声音。
她从狰身上缓缓滑到地上,踩在丛生的野草里,几株长茎植物甚至直接钻到她裤管里,刺痛着她的小腿。
她拍拍狰的背,“那边可能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小心。”
狰发出含混的呼吸声,听着像是应答。
她对狰摆摆手,自己慢慢走在前面,像在带路。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稳稳地跟在她身后。
此时的密林笼罩在彻底的黑暗里,除了他们前行的声音以外,四周鸦雀无声。
阿玘虽自幼生长在山野里,此时也不免紧张地放缓呼吸,尽可能专注地留意着周遭。
毕竟现在整座山都在捕杀异兽,虽然有狰跟在身边,她还是不禁有些担忧。走着走着,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嗯……”阿玘不自觉地发出哀叹,“这是哪啊?”
突然,附近的草丛发出窸窣声,随后一个人影一点点向她走来。
阿玘瞬间绷紧了神经,仔细分辨着来者的气息,试图解读对方的意图,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汝安?”
阿玘竖起的汗毛服帖了下去。
“深兄?”她的声音细弱,其中有轻微的颤抖。
亓深从黑暗里走出来伫立在阿玘面前。他穿着黑色夜行衣,身上有浓重的湿气。
“你怎么在这里?”阿玘悄声问。
亓深笑了一下,学着阿玘的样子,也压低了声音,“你又怎么在这里?”
阿玘突然想到今日做的梦。眼前之人与梦里一样,也是在暗夜里出现,一袭黑衣,风尘仆仆,然后好像一眨眼又要消失不见……
狰走过来,在阿玘身边打转,阿玘顺势拍了拍狰的身体。
“发生了些事,我正要去母亲那里。”
“我送你,跟紧我。”
亓深走到她前面。
可刚走没多久,突然下起雨来,雨量越来越大,亓深只好先带着阿玘找地方避雨。
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下,亓深将阿玘挡在身后,等骤雨停歇。
在大雨与密林的撞击声中,阿玘很难不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场景。在觞山的某处,也是这样下着大雨,她与他在一处石岩下避雨。
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又什么都不同了。
“深兄,我有个疑问,想……替汝安问你。”阿玘的声音在暴雨的轰鸣声中并不明显,如果不是习惯了绷紧神经保持警惕的人,定然无法听见。
亓深微微侧过头,目光向下,睫毛上挂着几滴雨水。他微微抿着唇,在等她发问。
阿玘试着在心里,将他与记忆中的样子进行重合,那种感觉像是将一层坚硬的面具覆在一张原本柔和的面孔之上——终是有些不同。可在这样的夜晚,在黑暗的掩映下,他柔软温和的一面,却又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出来。
这一起一伏之间的缝隙,便是她永远失去的东西。
阿玘觉得心口钝重地疼了起来。
那些疑问的答案,难道她不知吗?所以就算是汝安,也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阿玘轻轻靠在亓深的背上,犹豫着,攥住了他的衣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补偿给汝安的。
补偿给被独自留下的一无所知的汝安。补偿给满怀期待却一次次落空的汝安。但肯定不是现在的阿玘。
在亓深的脑海里,亦浮现出一些相似的记忆,像是同一个夜晚被复制无数次再反复重叠在一起,虽然边缘无法严丝合缝,中间的画面却在一次次重合后变得愈发清晰。在那些画面里,女孩湿润的眼睛在月色里发光,那些光芒将他围拢在中间,又将来自真心的话语悉数扼杀。
第二稿持续修改中……[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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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万兽之乱:浓墨千杀,雨息风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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