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玘醒来时,眼角是濡湿的。随即她发现,牧茧就在她床畔,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眼神很平静。
“做梦了?”
阿玘支起身,静默片刻,对牧茧扯起一抹笑意,像在说“我没事”。
“比哭还难看。”牧茧笑她,惹得她也笑起来。
“梦到什么了?”
阿玘摇摇头。不是不想说,只是那些过去太芜杂,像洒在漆黑回忆里的一把萤火,一不留神就兀自飞远了,让人不知从哪里说起。
“你怎么没睡?”此时夜正深,寻常无事时牧茧并不会日日为她守夜。
“刚……将军来了。”牧茧的声音末尾软得像棉絮,无端地很抚慰人。
“深兄?”阿玘往门的方向张望,“他还在吗?”
牧茧摇摇头,“他看你安睡,待了一会,便离开了。”
阿玘仍望着那边,神色却缓缓沉淀下来。
“要秋杀了。”她没来由地提起。
“嗯。”
夏秋之交,白日里的湿热渐渐没有那么难熬,早晚的空气中甚至带有几分凉意。人们的身体经过暑气漫长的蒸泡,终于即将迎来解脱,急于在一场浩大的宣泄中释放掉新生的激情。从这个角度来讲,这场盛会的发生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南境多山多水,自然地理的区隔亦将文化撕扯得层出不穷。除了彼此相近又天差地别的语言、衣着、饮食,更有各式各样的节日和庆典供人消遣娱乐。秋杀本是秋季最寻常的狩猎活动,但因近些年兽毒泛滥,异变失控的异兽越来越多,且大多藏匿山中,常有过路人遭袭的传闻,致使入山者越来越少,秋杀亦有式微的趋势。
百越信奉兽神,又对异兽恨之入骨,只因兽神美而有灵,异兽却残暴嗜血。故而历来任国主之人,不仅需要获得现世神的认可,还需擅长控驭兽类,这不仅是君权神授的印证,更是统御四方的保障。眼下,人们满心期盼能有一个孔武超群的君王临世,与新任神女一同许百越盛世长久。
这便是此次“秋杀行”的由来。
当秋杀的队伍从皇城出发时,百姓们守在街边夹道相送,其场面之热烈甚至不亚于上次神女上任祈福。
拜那些残毒所致,自上次苦争春发作以来,阿玘感到躯体疼痛发生得愈发频繁和剧烈。在人群制造的声浪和尘烟中,阿玘先是从骨头里泛出轻微的刺痛和麻痹感,再到像是头颅被车轮碾过般的剧痛。她终于难以支撑,身体歪倒在车舆一侧,眼前迷蒙一片,冷汗涔涔,却感到有些早已忘却的场景在她眼前散落一片。
“苦争春的原料主要是一种南境山野颇常见的留春果。将果实中有助兴之效的成分加以提炼,与其他药物进行适度融合,便可制成苦争春……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罢了。”
颇清朗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阿玘眼前好像有一本写着细密小字的札记缓缓翻过一页。
“可是师父说过,药就是药,本不该分药与毒,更不该分三六九等。”
“药是不分三六九等,但人分。那些为了恶念而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是坏的。”
“这么说,师父定是能解苦争春了?”
男子面上仍带着笑,眼神却无端凉了下来,掺杂着不屑,“对这世上很多人来说,苦争春根本就不需要解。”
“为什么苦争春不需要解?”
男子扬起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小丫头,纠缠着问这作甚?”
“我在学习啊!”女孩有些哭笑不得。
她现在十分怀疑,师父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解!
“师父,万一有一天我中了这毒呢?师父要如何为我解毒?”
男子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片刻后,他道,“苦争春,既是种催人寻欢的药,何以为苦?”
“难道……是因为它的味道极苦?苦得不要不要的?”女孩壮着胆子答道。
果不其然,男子赏了她一记爆栗,“好好答。”
女孩揉着额头,“药是催人寻欢,可若人不愿,那欢便成了苦。”
“小丫头,懂的倒不少。既如此,何以解苦?”
“……莫非是糖?”
男子作势要再打她,“是乐!笨丫头。”说完起身欲离去。
女孩看着男子的背影干着急,“什么意思啊师父?”
“自己想吧,小不点!”
阿玘昏昏然间,只感到那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只剩灰蓝的衣裾摆动着淡去……
汝安,你可信我?
我会一直在此地,守着与你的约定……
男子醇厚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给她一种安定的力量,而当这种熟悉感渐渐凝聚,阿玘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个人愈发清晰的样貌时,头痛霎时间尖啸着升至顶点。
“阿!”阿玘痛苦地呻/吟着,胡乱地抓着衣袍。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利落地闪身进她的车驾,沉水香的气味溢满她周身。
阿玘疼得说不出话,察觉眼前之人是亓珵,便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袖。亓珵无能为力,只能用力抱着她。
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尽管阿玘守口如瓶,牧茧更是油盐不进,但侍女有对他透露,曾在夜里看到牧茧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在讲话,听她对那人的描述,应该是亓深没错。
他果然还是来了。
就眼下的情况来说,他属实来得正好。找到他,就能知道无澜从何处而来,而能制出无澜的人,定能医好阿玘所有的病痛。
这时,阿玘使出全部力气,从怀里掏出一物,是一只小银盒。
亓珵以为是什么有用的药,慌忙替她拿过打开,待见到盒中物,他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盒中,是一小撮香灰,从余味不难闻出是冷香。
阿玘眼神涣散,神情却松弛下来。她轻颤的指尖慢慢触到那香灰,搓了搓,任清冷的余味弥漫开来。
2
万兽坛地处焉光山一带,与符烎的府邸相距不远。因此次有不少皇亲国戚和各地世家大族参与,符烎主动提出,划出自家一块土地修建宫殿,名为降华,供秋杀一行人夜宿和休憩,顶层开阔的阁楼更可一览万兽坛全景。
诸如秋杀行这种集狩猎和祭祀于一体的大型国事活动,势必要有人出面主持大局。而眼下,弃皇重病不治的消息早已传遍四境,遏殷王却一反常态地活跃起来,难免引得人心浮动,流言不断。而当人们陆续抵达降华宫后,竟得知弃皇也将与众人同观秋杀。
不知何时开始,不管是权力上层,还是街头巷尾,都早已透露出对朝代更迭的预测。各州势力闻风而来,在遴选皇储一事上推波助澜。今日,人们面对突然驾到的君王,虽然仍旧礼仪周到,实则在心里早已为这位君王卸去了一国之主的冠冕。
弃皇一袭白衣立于阁楼前,面含浅笑地俯视着万兽坛。他身形清瘦,面色苍白,却看着颇有精神,不知是身体有了起色,还是故意遮掩病态。白色的衣袍时而被山风拂起,比起君王,他更像是一位颇有道行的修士,俯瞰着一切,又目空一切。
此刻,皇储候选者及其随从已聚集在万兽坛正中,饮下烈酒,神女为众人祝祷,其声通过巨大的兽角传出,散漫于山间,言辞的本意已融解在莫名的神秘中,却平添刺激和鼓舞。其间,狰一直盘桓于阿玘身侧,时而发出轰鸣般的低吼声,漫不经心,又极具威慑。最后,众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向林中进发,阿玘则被众人拥护着退场。
阿玘回到寝殿,如倦鸟归林,急不可耐地扑倒在卧榻上。
就在床榻边,是两扇宽大的窗户。往两侧横向拉开,一阵带着林间植物气息的清风扑面而来。窗外正对着岚琅山一带蓊郁的风光,沁人心脾的绿色滋润着双眼。密林间一条清澈的溪流若隐若现,随山势蜿蜒曲折,不见首尾,却有清透的水声涓涓作响,始终不断。
亓珵随阿玘一同进来。他有要事在身,却忍不住要嘱咐几句,“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房门最好从内侧锁紧。”见阿玘皱眉,他接着说,“不要怕,牧茧也在附近值守。明日辰时,他们会回来清点战果,结束后我来唤你,可好?”
阿玘用力点头,故作轻松自在的样子。
亓珵沉默着最后看了看她,又突然抽刀断水般,迅速起身离开。
眼下房中只剩阿玘一人,她好似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像是伫立在久旱无雨的大地上的一根枯草,又像是轰然坍塌的城墙,再也立不起来。虽然身体躺在榻上,意识却仿佛向无尽的深渊中堕下去,不停地下沉,下沉……
3
那一晚,汝安因受寒烧得人事不省。就在她半梦半醒间,载着她的马车连同其他几辆车驾,趁夜离开了那座温厚又幽暗的高山。
就这样,她和亓珵仓促地与自幼生长的土地告了别。本以为自己无疑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好像永生永世都能这样生活下去。可那张看似完美的画卷在阿深离开时已经被扯开了一道裂隙。直到画卷最终分崩离析,她和亓珵,都成了被驱赶的孤魂。
即便不用亓珵解释,她也能明白,发生了那样的事,就算不是他们挑起的事端,他们与那些村民也再不可能在山脚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而他们的想法,又刚好与亓悯近来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亓悯当机立断,差人收拾东西,连夜离开了此地。
马车行路缓慢,走了将近一月终于抵达了都城惠安。汝安早已康复,白日里多与亓珵同车。到城外时,与亓珵略显紧绷的姿态不同,汝安虽也紧张,却不住地往车外张望,在马车的颠簸里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仍会爬起来继续看热闹,直到亓珵忍无可忍地将她按在座位上。
亓府距皇宫不远,虽然荒置多年,但高门气派仍在。府里这些年来一直有人留守,待一行人抵达,当即与管家就府中大小事作了尽数禀报。管家随即差人采买洒扫,天没黑,已基本安置妥当。
汝安睡前,管家樊先生带了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到她面前,名唤荼青,自此便是她的侍女了。
汝安本来辗转难眠,为不知如何在这府里自处而惴惴不安。在这个节骨眼上,荼青来了,两个女孩叽喳起来将什么都抛到了脑后,竟不知不觉一起在榻上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樊先生备下马车,每天都带着亓珵和汝安到街上兜圈,不论吃喝玩乐,只管样样尽兴。一边逛,一边少不了听丫鬟侍从在旁讲解。几日下来,这城中街巷,名人轶事,大家府邸,知名的铺子酒楼,都记了个七七八八。
玩过几日,府上来了先生,更细致地教授亓珵和汝安,小到城中风物、文化地理,大到国势政策,无不涉及。汝安当作故事听,倒也极为感兴趣,亓珵听得甚是认真,哪怕听到此前早已熟知的内容,也没有丝毫不耐。汝安察觉到,亓珵虽然仍是横眉冷眼的,但较从前要严肃得多,这些日子与她的交集也愈发少了。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过渡。不出几日,亓悯安排亓珵到太学作皇子伴读,汝安则正式开始学习高门贵女要在闺阁中掌握的所有能力。
每日卯时,荼青来唤她起身梳妆。辰时一过,便有先生来教诗书和女诫,或是三纲五常,各世家关系。书本的教授后,是立坐行诸般礼节,或是琴棋画的学习。午休后,是专门学习官舞的时间。所谓官舞,是都城里流行于世家和宫廷的几大舞种,大家族的女子都至少擅长一两种,以便世家交际或是在重要节令到皇宫献艺。
先生们应该是事先彼此沟通过,连三日是教授新内容,休沐一日用以温习,翌日考核此前学习的内容,错即罚。接下来再是教授新内容。
荼青告诉汝安,几位先生皆是家主重金请来的名师,虽然教风严厉,但为人端方正直,学问深厚,一切皆是以让汝安学有所成为目的。
每日睁眼后,汝安会先看纸窗透进来的蒙蒙天光出一会神,等待荼青从偏间过来。她的脚步往往轻轻的,但仍有一下一下的摩擦,直到门扉向内开启,“小姐,该起身了。”
一日又一日,日复一日,日日如一日。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汝安突然意识到,好像许久没见到亓珵和义父了。自回到都城,亓悯几乎日日外出,不是到皇宫面圣,便是与同僚议事。而亓珵自入太学,也是见首不见尾,听闻多是下学后与世家公子一同到街上玩乐。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这一日亓悯竟在府里,唤汝安一同用晚膳。
见到汝安的一瞬间,亓悯的心狠狠地揪紧了。汝安本是长身体的年纪,几日不见,竟瘦去了一大圈。他不露声色,只是在汝安坐下后,夹了些菜到她碗里。
“听说这些日子你吃的不多,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菜?”
汝安想了想,不记得自己何曾食不下咽过,但还是扬起笑脸,“谢谢义父。”
考校课业如果出错,师父们罚得不轻,这些亓悯都知道,“我听先生们说了,你很用功,好孩子,辛苦了。”
汝安仍只是笑着,用力将眼泪吸回去。
“吃饭吧。”
对这一切,亓悯早有谋划,也自然心知肚明。他从未断开与都城的联系,也始终做着回来的准备。一旦回来,他们一家人必须要迅速融入都城里,不能掀起任何显而易见的波澜,不管是他回到权力中枢,还是亓珵进入太学,一切都好像本该如此。而那些本来会产生的揣测和议论,也都会在黑暗里被平息得干干净净,化作讳莫如深的谈笑和一派和气的往来。
“义父,近来好像都没怎么见过珵兄,他在做什么?”汝安无意间问起。
“他啊,在太学认识了几个小友,每日不玩到酒楼打烊根本不舍得回来,活脱脱一小纨绔。”
汝安根本无法想象亓珵纨绔起来是什么样子,有些担心,但见亓悯好像并不放在心上,也就不再追问。
“义父……”汝安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唇。
“怎么了,孩子?”亓悯专注地看着汝安,眼见着女孩慢慢红了脸。
汝安嗫嚅着问道:“义父可知,阿深……有什么消息吗?”
亓悯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汝安更窘了,脸像是烧起来了一般,恨不得赶紧找个空钻进去。
亓悯怎么会看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反倒无比的得意。
“不出意外的话,那小子会在重阳前回来。”
“重阳?”汝安眼睛亮了起来。
“对。”亓悯又笑了。
汝安也低着头笑起来。
接下来几日,仍如往常。汝安一门心思学习,心无旁骛,几次考校,也都并无大错。但身边的人都能看出,她心情很好,连走路都像踩着云团。
一天晚上,没来由的,汝安让荼青取了些果酒来,两个女孩子说着小话,饮酒取乐。
恰是满月夜,月大如盘。汝安两盅果酒下肚,有些翩翩然,在院子里跳起舞来。
院落边有几株硕大的山茶花,在风里微微摇摆,像在伴舞。
荼青捧腮痴痴地看着,酒醉人,舞也醉人,竟这样睡了过去。
等到汝安跳累了停下来,忽而余光瞥到院门口的身影。
亓珵长身微斜,倚靠着院门,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想来也看到了她刚刚跳舞的样子。
跳舞的热气,和酒水搅起来的气,一起往脸上涌,汝安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回身看了眼已经睡着的荼青,终于鼓起勇气向亓珵走去。
许久未见,她想着亓悯说过的亓珵如今有些纨绔的一面,将目光落在他脸上。
亓珵也在看她,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发现对方较之前明显有些消瘦和憔悴。
“兴致不错?”亓珵带着点疑问。
汝安垂下目光摇摇头,“闲来无事,自己取乐罢了。”
亓珵之前偶尔会在夜里归来时,到她院门口看一看,知道她平常睡得很早。
而他刚好也知道,阿深要回来了。
“抬头。”他的声音很平,甚至是刻意讲得很柔和。
汝安僵住一瞬,缓缓抬起头。她的眼中含着流光,与满月交相辉映。
亓珵此前便已注意到,汝安的眼睛,在满月时格外好看。
“跟我走。”他抓住她的手腕。
“去哪里?”汝安惊呼。
“取乐。”
来到大门口,亓珵从侍者手中接过缰绳。
“这是你的马?”汝安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
“嗯。”
“真好看……啊!”
话音未落,汝安只觉得身子一轻,又一重,竟已坐于马背上。
亓珵自己也上了马。他带她出城,直奔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顺着山间小路缓纵马蹄,踏着月光前行不远,便看到一片反射着粼粼波光的小水塘。
他们在水塘边坐下。汝安长舒一口气,为这久违的山野气息。亓珵则掏出酒囊,兀自啜饮着。
这是第一次,汝安这样近距离地看亓珵饮酒,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直白。
她正要收回目光,亓珵已将酒递了过来,“尝尝?”
汝安不想接,只是倾身凑近嗅了嗅,顿时一股辛辣的气息直接窜入她的鼻腔,差点给她呛出眼泪。
她掩着口鼻撤回身子,不住地摇头。
亓珵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眉目像是隔着云雾般柔和。他扬手,又是豪饮一大口,浑不在意酒液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为何还要想着那人?”
“什么?”
“他走了,就是背叛。”
汝安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不知怎么接话。
这怎么会是背叛呢?
“你父亲走时,已与我父亲定下你我二人的婚约。”亓珵看着汝安,慢慢道出。
汝安看着他,思绪陷入云里雾里。她并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因为父亲和义父一直不曾提起,也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事或许并不作数。
可是……
为何亓珵忽然要提起?
汝安还在犹豫要如何发问,亓珵却起身脱下上身的衣衫和鞋袜,随即跃入水中。不多时,他重新回到岸边,泠泠水痕从他身上滑落,在月色下显得肌肤愈发冷白。
“想玩水吗?”
“啊?啊——”
未等汝安回答,他一把抓住汝安的手臂,将她拖入水里。
水塘看似清浅,却轻轻松松没过汝安的双肩。她心下紧张,下意识攀住亓珵的手臂。
汝安其实还不曾学会凫水。
“你不会?那日……”亓珵眯着眼看她。
那日为对付恶童,汝安涉过涨水的小河抵达对岸。
“那次是……”汝安在水中有些仓惶,“那次确实来不及深想,碰巧那一段水并不深……”
不深却湍急,轻易漫过她胸前。
被水浸湿后,汝安眼中流光更盛,引人欲醉。
亓珵只感到体内有团炽热的火焰,纵是被这清凉的水波反复冲刷,也无法消退分毫。
“来,我教你。”
他抓住汝安的两只手,忽视她不住摆头的样子。
骤然冰凉盖顶,汝安被淹没于水下。
世界顿时安静,汩汩的水声像是从极为遥远处传来。
汝安的心也瞬间静了下来,好像突然闯入了另一个世界,却唤起了一种久违的感觉,直抵远古初生时。
但这种感觉也只维持了很短的一会。
亓珵依然牢牢抓着她,纵使她想向上挣扎,却也动弹不得。
他始终在冷眼观察她,看她如何从平静到濒临窒息。
汝安不住地摇头,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明明离她那么近,却像处在另一个世界。
他在惩罚她。
就在她处在窒息临界点的一刹那,亓珵凑近输给她一口气。
她得到简短的救赎,暂时停止了挣扎,可没过多久,再次濒临窒息。
亓珵显然水性极佳,始终面不改色。看她再次气息告罄,便第二次为她输了一口气。
第二次输气后,很快随之而来的便是又一次的窒息感。
汝安濒临崩溃,竭尽所能地思索着要如何能逃到水面之上。
她剧烈地挣扎着,亓珵再次靠近要渡气给她。汝安看准时机,狠狠地咬了亓珵的嘴唇。这一口下去,亓珵松了手,汝安便试图向上挣扎。
无奈水性不佳,人又慌张失措。她无法在水中站稳,只能无力地扑腾,随之而来的便是呛水,喝水,窒息感重新淹没了她。
她是在一下一下的颠簸中恢复神智的,随后“哇”地吐了一大口水。
她身上盖着亓珵的衣服,亓珵牵着马走在一旁。
“兄长……”她的声音细弱蚊蝇,主要是因为实在太难受了。
亓珵的身形僵住了一下。他停下来,将她扶起坐在马背上。
二人一时无话,亓珵便继续牵着马前行。
“兄长,”汝安又叫了一声,“凫水有些难,但是多学几次,我一定能学会,你别着急。”
亓珵无语凝噎。
“我还能出来吗?我喜欢在这玩。”
“……不能。”亓珵冷冷地回答。
“我让荼青陪我一起出来,可以吗?”汝安再次试探。
“不行。我会打断她的腿。”
“……”
汝安不说话了。她琢磨着,她问她能出来吗,答案是不能。问和荼青一起能出来吗,答案是不能,加上荼青要被打断腿。这么说,如果她自己出来,则不会被打断腿。
回去后,汝安安生了几日,便谋划着想自己到山里来玩。时间自然是休沐日,但前提是她要提前做好功课,好应对休沐次日的考核。而最重要的是,她要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溜到府外,还需要提前支开荼青,以免事情败露连累她。
她先是慢慢摸清了亓府有几个门几个洞,再在白日里支使荼青出门采买,然后换上事先准备的衣服从边门溜出去。她并没有第一次出府就直奔城外,而是先绕着亓府打转,摸清附近的街巷,再试着往城门走。亓府离城门并不近,如果纯靠步行,根本无法当日到城外游玩再在日落前返回。这就意味着她需要马车,以及驾驶马车的人。
再然后,她定好了车夫和马车,约好日子。最后,只要能支使荼青在外一日,到了晚上再回来,她的计划就大功告成了。但此前,不管让荼青买什么,她最多花上一两个时辰也总能回来了。她思来想去,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
“小姐,我没听错吧?”荼青简直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让我跟踪大公子?”
“义父说,他一下了太学就要出去和人鬼混,这如何能行?”汝安作担心状,“我想让你帮我看着他,看他到底去哪里鬼混,和什么人一起。”
“可是,看了又如何,我还能把他揪出来不成?”荼青一想到亓珵那双森然的眼睛,脸都要绿了。
“你不用揪他,你就盯着他。”
“可是……”荼青满脸凄风苦雨,突然,她一脸吃到瓜的表情看着汝安,“小姐,你该不会是怕大公子在外面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你……你不会是?”她说着说着兀自激动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汝安揣摩着她的意思,也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是!我是!”
“你真的是?”荼青跳了起来。
“真的!”汝安就差和她一起跳了。
“哎呀你早说阿小姐,我!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于是按照汝安的安排,荼青掐算着时间提前出门蹲点,汝安则在荼青出门后便换了衣裳,从边门出了府。马车在附近等她,她一上车便直奔城门。白日街上人多,马车只能缓行,若是顺利出了城,便可以加快速度,节省路上的时间。
这些日子,汝安打听到,那日亓珵带她去的是城外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山,俗称小青山,就在官道附近,山不高,景色也平平,更没什么奇珍异兽,城里人鲜少涉足。汝安对城外不熟,也没时间去探索其他景致,便还是以小青山为目的地。她计划在官道附近让马车停下等她,等她玩够了再乘车返程。
如果此法可行,那么她以后便可用这种方式自己出城。
上车后,她属实有些紧张,也没想着要嘱咐些什么,只待出城后再作交代。车子走起来后,她靠着一侧闭目养神,为着今日出行,昨日属实没睡踏实。
她转念想,不过是想出去散心,若是和义父直说,或许义父也会答应的吧,那样她就不必如此劳心费神了。
对啊,她到底为何……
待她回神,车子显然停下了。
“是到城门附近了吗?”她在车里问道。
“……是的,小姐。”那车夫用粗哑的声音答道。
汝安掀开侧面的帘子看了看,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过了一会,马车又行驶起来。此后的好一会儿,都是这般慢腾腾地往前走着。
“若是出了城,便走快些吧。”汝安在车里催促道,却没有听到答复。
她有些疑惑地掀起车前的帘子一角,想看看是什么情况。她这一看,却像是被烫到手一般松开了帘子,僵硬地坐回了车里。
马车又行了一会,然后缓缓停下。
“下车。”车外冷冷的声音响起。
汝安紧张地搓着手心,还是硬着头皮下了车。
亓府大门口。
汝安低着头往里走,不敢看亓珵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阿……
进了院子,荼青立马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姐,你去哪了呀?”
汝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就……散散心嘛。”
亓珵也进了汝安的院子,同时吩咐身边的人,“去叫父亲回来,他老人家若有要务脱不开身,就告诉他小姐丢了。”
汝安没有多想,以为亓珵要在屋里训斥她,谁知她进了房后,亓珵并没有跟进去,而是直接给房门落了锁。
“兄长?”汝安不敢置信,“你是锁门了吗?兄长?”
亓珵没有理她,“来人!”他一挥手,几个仆役上前按住了荼青。
“打。”亓珵命令道。
“小姐!”荼青惊恐不定,却已被按住手脚,只得哀嚎,又很快被人拿布塞住了嘴。
“兄长!”汝安对要发生什么有了预感,她仓惶地从里侧拍着门,“兄长!我错了!你罚我吧!”
她以为亓珵最多骂她几句,她以为只是犯了小错。
荼青的哀嚎透过门扉钻入她耳中,而盖过这哀嚎的是棍棒一下接着一下的闷重捶打。
慢慢的,荼青的声音反倒逐渐微弱下去。
“兄长,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认错好不好?”
她怕极了,怕荼青就这样被打死,于是赶紧趴下来,一下一下磕着头。
磕了三个,不确定外面是不是能听到,“兄长,我给你磕头认错,你听到了吗?”
问完不等回答,又接着磕下去。
这些日子,她很认真地学习了各种不同的拜礼。稽首,顿首,叩首,行礼者需屈膝跪地,双手扶地,头部触地,向受礼者表示忠诚和感激,表示绝对的顺服和遵从,用以维系尊卑等级和纲常伦理。
忠诚,感激,顺服,遵从。
不知磕了几个,门扉向内打开,一片白光闪进眼中,汝安只感到一阵晕眩袭来。
她倒了下去。
昏睡时,耳边好像有争执声。
“你怎能行事如此过激!”亓悯鲜少这般愤怒,“就算她有错在先,你又何必这样吓她,这孩子还什么都不懂!”
见到汝安额上一片血红的那一刻,亓珵一时间什么气都消了,大脑只剩一片空白。这会面对亓悯的指责,也一时无言以对。过半晌,他开口道:“父亲,近来人牙子行事日益猖獗,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就那样孤身一人上了陌生人的马车。不管怎么说,她今日能溜出府,只能说明我们府上有值守漏洞,明日起我必定严查。”
争执声渐渐淡去,汝安的思绪反倒清明起来。她支起身,竟看到荼青就在她床边侍奉。
“荼青……”她有些不敢相信,她生怕……
“小姐!”见汝安醒了,荼青嚎啕着扑了上去,“小姐,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阿?”
听着荼青的哭声,汝安终于清醒了过来,鼻子犯起酸意,“荼青,”她抱着这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生怕她碎了,“荼青,我害你挨打了,对不起……”
“不是的小姐,是我对不起小姐……”荼青痛哭起来,却没有再说下去。
待泪意平复,汝安用掌心擦着荼青脸上的泪水,“我再也不溜出去了,我之前不知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不要怕。”
待荼青离去,汝安躺在黑暗里,再次抱着自己哭起来,哭得颤抖不止。
亓悯为她暂停了课业,让她安心修养身体,但白日里她还是会自己花时间复习此前学过的东西。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晨起时,她发呆的时间长了些。
这些日子,当朦胧的天光透进室内,不待荼青过来,她会自己起身开窗,嗅着清晨的气息,看山茶花在晨雾里氤氲,颇像宿醉难醒的美人。
除了山茶,院子里还有一些别的花,东一丛,西一簇,各色均有,娇憨可爱,都像没睡醒似的。
有时候,她会想到阿深提过的鹤兰花。她想象着那蓝色花朵在晨雾中的样子,却想象不到那花开在院子里会是什么样。
入夏后,亓悯开始让汝安随他和亓珵一道外出赴宴。惠安习惯长幼分席,却不讲究男女分席,落座时多是有亲缘的或关系亲近些的坐在一处。汝安参与过几次,却始终不擅与人交好,便尽可能找角落的位置坐。亓珵常坐在她附近,与亓珵交好的人又会自然坐过来,所以每次都会变成一圈男子围坐在她身边,这就使得与其他女子交好更难了。
往往这时,便会有些不善的目光从旁处射过来。
这些筵席,除了作寻常世家往来之用外,其十分重要的用途之一便是给适龄男女相看。汝安也是渐渐懂得了这些,便知道若是哪位小姐用眼神剜自己,定是她看中的郎君就在自己周围。
“兄长,”汝安稍稍凑近亓珵,“你可否坐远些?”
“……”
“我的意思是,这里男子太多了……”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汝安内心大惊,她已经用很小的声音说话了,他们应该不会听见的吧?
她略抬头,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一位极其端庄雍容的女子就立于他们案旁。
“郡主。”几位男子起身行礼,顺便让开了位置,同时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给亓珵使了使眼色。
亓珵的脸色黑如锅底。
汝安不明就里,却见那郡主坐在了自己旁边的位子。
“汝安妹妹,不介意我坐在这吧?”郡主对着她露出如花笑靥。
汝安摇了摇头,正过身子坐好。
见她无意攀谈,郡主也不急,只是自顾自地打量起她。
眼前的女子,从衣着到饰物,无不出自御赐,细看下便能品出门道,恐还能压自己一头。不过她特意选了偏简素的风格,想来也是出于低调,但越是如此,越显得她高不可攀,与身边的一切平白划开距离。
加上她神色淡漠,面容端肃,疏离的气质浑然天成,若非她天性如此,便是绝好的心机了。
因为越是如此,越惹得旁人好奇,不住地要张望她。
“妹妹真是好容貌,我虽是女子,也不禁要看痴了。”郡主抚腮,凑近汝安说道。
汝安从未听人这般直白地夸过自己,感到有些别扭。她轻蹙起眉头,好像不可思议似的看着郡主,问道:“我吗?”
“……”郡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见对方不答,汝安只当是她客套罢了,便也不多言,转回身继续端坐。
郡主见汝安对她爱搭不理,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本就不是为了讨好这女子来的,没道理一直这样上赶着,便将目光转向亓珵。
“平常在宫里遇见,还总是玩在一处,今日珵兄见到妹妹,怎么像不认识似的?”
亓珵闻之,转身面对她停顿了一下,问道:“我吗?”
旁边那些竖着耳朵偷听的公子们都噗哧一声笑出来,郡主的面子再也挂不住,愤愤然地坐回了之前的座位。
汝安听了郡主的话,也看向亓珵,亓珵察觉到她的目光,就势看向她,她却别开了目光。
那日,汝安也按照事先定下的,为众人献了舞。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逐渐习惯,也愈发麻木。
也是那段时间开始,有人明里暗里,试探亓悯对汝安的婚事有何安排。汝安也听说了此事,让她开心的是,亓悯从未提起她与亓珵的婚事作为挡箭牌。
有人在试探的过程中,察觉到亓悯保留的态度,也就知难而退了。只有少数不明就里的,几番纠缠不休,家里却因故突遭言官弹劾,终于无心再执着此事。
有一日,汝安与亓悯一起用晚膳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义父,我和珵兄,真的有婚约吗?”
许是没有料到她这般直接,亓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父亲离开前,我们确实商量过此事。”
汝安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看她这个样子,亓悯打趣道:“怎么,不愿意?”
汝安怯怯地看着亓悯,“义父想听实话吗?”
“不想!”亓悯故作嗔怒。
“那……我愿意。”汝安有气无力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亓悯笑起来,“你啊!”
见亓悯笑了,汝安燃起了一丝希冀,“义父……”
“唉,”亓悯叹了一声,“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又怎能用此事强迫于你?”
“义父……”
“父亲!”
汝安正要欢喜地谢过,却见亓珵闯了进来,显然听到了他们刚刚说的话。
“那……我……”眼见气氛不对,汝安欲起身离开。
“汝安,你坐。”亓悯对她摆了摆手。
“当初你们定下婚事,便未曾问过我的意见,如今这桩婚事竟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了,既如此,那它究竟算什么?我早就奇怪了,我们两家别说门当户对,最开始根本毫无关系,为什么就这样把我们二人捆绑在一起,究竟是何目的?”
亓悯始终沉静地动着筷子,不急于开口,直到亓珵问完一长串问题,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后日,阿深便回来了。”
“我知道,”亓珵盯着汝安,“他只待三日,便会返程。”
汝安闻言,下意识看向亓悯,试图求证。
三日,竟这么短?
亓悯并不否认,“待阿深回来,有些话刚好同你们一同说道,倒也不急于这几日了。”
[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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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焉光之翳:碧玉初成,不谙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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