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朋在左,故人如昨
1
此去千里,亓深要务在身,本该速速返程,但他没有考虑策马疾行,只是换了更轻便的马车。
他让车夫将亓府的马车送回,顺便带走了一些并不需要的行李。接下来的一路,他亲自驱车,马不停蹄。
汝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车的摇晃里昏睡,要么就是看着沿途千篇一律的风景发呆。后来,她也学会了驾车,这样既能让亓深好好休息,同时又不会耽误赶路。
守在车外的时候,汝安看着陌生的风景,终于慢慢生出离开惠安的实感。自发地离开某地,对她而言原本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就像之前她很想去城外的山里玩,为此经历了重重困难,甚至承受了不小的代价。有了前车之鉴,她觉得这次肯定也不会十分顺遂。可没想到,结果先于计划扑面而来,而惠安竟已然远在千山外。
幼时辗转,多由长辈带领。对孩童而言,只要有熟悉的亲人在身边,纵使离家万里,却也并不会对“离家”两个字有什么深刻的感觉。
而眼下,她的身边只有亓深。于是这种离家的感觉,带上些许私奔的隐秘感。
她摇了摇头,试图甩去脑海里这一不适宜的形容。
脑袋里仍有很多疑问在盘旋。她本该在出发前就一问究竟,可只是一瞬的犹豫,那些问题便统统堵在了身体里。既然不能再轻易问出口,她便试着相信,他们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就一定能解决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
她习惯了心安理得,不惜生生把一件本来祈愿已久的事,变得像是顺势而为的结果。
燥热的午后,她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里醒来,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掀起帷帘,外头除了白花花的日光,便是被晒得蔫头耷脑的山野。她闭了闭眼,试图缓解双眸久睡的酸胀感。风从帷帘晃荡的间隙钻入,在她汗湿的颈间掀起些许凉意。
缓了缓,她钻出马车,与亓深并肩坐在马车两侧,显得百无聊赖。亓深习惯了她钻出钻进,现下连招呼都省去了。
“无聊吗?”亓深问她。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转念还是回道,“有一点。”
亓深笑了,“没办法,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她偶尔心血来潮,会让他讲一些军中的事。亓深要应付她,又怕吓到她,所以只能避重就轻,省去那些死生无常,讲些琐事。
她瞄着亓深,有股气在胸腔顶着她,催她开口。她一鼓作气,“深兄,你这次回去,便要成婚了吗?”
听到她问起,亓深看向她,有些许意外。他的眼睛很亮,像湖泊倒映着长空流云。
汝安强迫自己不要退缩,也努力地回看着他。但他的目光像清澈的激流,让她无法不生出惧意。
过半晌,他笑着收回了目光,那笑里藏着浮生若梦。
“笑什么?”汝安小声嘟囔。
“我以为,你会不敢问我。”
吼吼?
汝安鼓起脸颊,为他这样说感到些许气恼。
她为什么不敢呢?
亓深始终神情平静,带着笑意长叹一声,“你为到彼岸,需得凭舟渡。舟来渡你,亦要资来偿……快到了。”
沿途的草木逐渐茂盛起来,气候明显湿热了许多。
“前面就是南林。”
亓深说过,这是一个生活在山里的聚落,里面都是他这些年救下来的无家可归的人。
“以后你就要在这生活了,会怕吗?”
汝安摇摇头,“不会。”
亓深揉了揉她的头。
反正你会来的,汝安在心里想。
“我会尽量常来的。”他说道,“我安排了人贴身保护你,不用怕,只是以防万一。”
但汝安还是紧张了一瞬。
她想到了荼青。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次,荼青因为她而挨打。所以临走前,她坚持不带荼青,却和义父千叮万嘱,要给荼青寻一个好去处。
“怎么这么紧张?”亓深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在想什么?”
“你说要贴身保护我的人,可以不要是我的仆从吗?”
亓深在脑子里转了转她的话,“那你希望是什么?”
“最好是……朋友之类的。”
亓深点点头,“那就祝你,得偿所愿。”
真正抵达南林时,又是几日过去了。
亓深将马车留在山下,带汝安徒步上山。随着山路渐窄,树丛渐密,日光慢慢与地面拉开距离,被隔绝在遥远的天际,湿热感却渐渐缠绕上身,亦有越来越多的蚊虫试图袭扰。亓深从草丛里拽出一把蒿子,让汝安拿在手里驱赶蚊虫。
走到山腰处,他们改从一条隐秘的小路向下走。天色渐暗,林里光线愈发稀薄,他们一路无言,走得也越来越快。直到亓深停步,聚落的入口已在眼前。
茂密的丛林将入口处伪装成洞口,路的前方隐没在幽暗处,让人看不分明。亓深示意她跟上,自己率先踏入暗影里。那一瞬间,汝安莫名生出一种错觉——往前,便是与世隔绝,或许再难以出来,可若不去,亓深便会就此消失,让她再也无处觅得。
只是片刻的犹豫,汝安亦随之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入口处。
“留心脚下。”亓深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路两边时而有野草或藤蔓横生出来,汝安走得小心谨慎,又怕跟丢了亓深,还是努力加快着脚步。
脚下的小路慢慢往两边拓开,变成一条宽敞的大路,头顶的树冠也慢慢向两侧退去,露出开阔的视野。汝安看到上方呈交错之势的柱状物随着道路往前延伸,而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更高耸更古老的树木,无声无息地遮天蔽日,看着他们从脚下走过。
行路渐深,路两旁出现明灭的灯影。小小的琉璃灯悬挂在灯柱顶端,随着琉璃色彩的变化散发出不同颜色的暖光,原本阴森的道路亦因这灯光柔和了不少。
黑暗里,两排房屋渐渐显现出来,房中的灯光陆续亮起,将这条小路照得更亮。有人从门窗里探头张望,“将军回来了!”
人们陆续从房中涌出,围拢在他们周围。亓深笑着招呼他们,带着汝安在人群里缓慢前行。
眼前的道路像一条藏在山里的隧道,将人们纷纷安顿其中。上方向中间合拢的柱状物像是某种巨大兽类残存的骨骸,从上方垂下无数蜷曲的藤蔓,遮掩着这里的一切。
“将军,这姑娘是?”人们的目光缓缓停留在汝安周围。
汝安先前只顾观察周围,全然忘了自己已被村人包围,突然被人问起,一时间感到些许局促,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见她张皇,亓深笑着接道,“和大家一样。”
“和我们一样……?”
人们有些许迟疑地互相看了看,随后气氛慢慢高涨起来。兴奋如同浪潮,彼此冲刷着,他们虽在窃窃私语,却全无恶意。汝安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尽管她说不清这种兴奋从何而来。她始终沉默地看着大家,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待他们走到路尽头,便看到了那处院落。院落不大,主屋是二层小楼,差不多有一半藏在山体之中,房顶几乎与上方的兽骨相触,与主屋相距不远则是一排低矮的侧屋。
主屋门上一匾,写着“南安居”二字。
汝安正四处看着,一人从门里走出来,宽袍松拢,紧打着呵欠,眯着眼慢慢踱到汝安面前。
“还以为西兀厥打过来了……”他边走边嘟囔着。
此人身材高大,平和的目光自上向下打量着汝安,“你是……?”他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我……”
亓深正好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吾妹,汝安。”
“噢!”男子摸着下巴惊呼道。显然,他此前听过汝安的名字。
“将军,我想跟你走!”在亓深身后的少年仍低着头,声音低沉却有力。
汝安屏息了一瞬。
亓深也并不斥责,神情里已有些许严厉。在汝安仅有的与他相处的时间里,从未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是军令。”亓深说。
少年在听到这几个字后,身体崩得更紧了。
“难得回来,明天再说。”那个高大的男子摆了摆手,站出来打圆场。他冲亓深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揽住少年的肩膀,硬带他出了院子。
亓深看他们离开,神色渐渐松弛下来,“那是阿茧,就是我之前说要留下来保护你的人。另一个是秋浔,是我的挚友。”
汝安亦看着他们离去。
“带你进去看看。”亓深往主屋的方向走去,汝安收回目光也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大门,沿着狭窄的楼梯螺旋而上,来到二楼一间房门前。
“事出突然,没能提前安排你的居所,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
进入房间,呈现在汝安面前的,只有一块窄塌,一张书案,靠墙放着一片书柜,里面塞着密密麻麻的书卷,此外什么都没有。
亓深略有些局促,“今夜先将就一晚,后面我会让阿茧帮你添置些东西。”
“这里本来是?”
“我来的时候会在这读书。”
汝安点点头。
原来是他在此处的临时居所,现下算是让给了她。
亓深走到书架旁拿出一卷书随意翻着,不经意地问道:“听闻你功课一直都做得不错,识得多少字了?”
提起这个汝安来了精神。她来到亓深近旁,昂起头,“凡书中所见。”
亓深笑起来,重复着,“凡书中所见。”
他将手中的书递给汝安。
汝安顺手接过,毫无防备地被书中的象形文砸了满头包。
“这是……”她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向亓深。
“这是西文,是邻国使用的文字。”
“……”
汝安感到莫名被捉弄了,却见亓深笑得很开心。
“河中是戍边之城,八方行商皆为利来。我们驻守此地,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那你要懂得那么多国家的语言吗?”
“官府有专门的译者,所以我就算不懂也没关系。精通一门语言要耗费数年,但试着去了解和学习总归是可以的。这里有许多别国文字所写的书籍,还有些是专门用来学习语言的,上面有汉文的注释,你无事的时候不妨看看。”
说着话,他们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见,秋浔揽着阿茧的肩,正带着他摇摇晃晃地往里走。
时间不早了,亓深还要回城,这便得离开,汝安便跟着他一起往楼下走。
看到亓深,牧茧仍旧有些赌气的样子,可他将话都咬在嘴里,不敢再冒出声来。
亓深盯着他,突然狠狠地揉了揉他的头。
他终于笑了一下。
亓深走后,余下三人突然静默起来。
秋浔有意打破沉默,“那个,小汝安是吧,天色不早了,先歇息吧,有什么明天再说。放心,我们定把你安置得妥妥的。”
他一派轻松,打着呵欠上了楼。
牧茧仍像是很不自在似的,伸出手朝前方指了指,“我住那。”说完也不等汝安回答,抱着佩刀,进了门。
四下里一时静谧无声。汝安松弛下来,坐到了门槛上。
街上灯火长明,但因光线幽微,故而院子里也只盛到浅淡的一摊,匀匀地散开,让人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往上看,则是密林的暗影幢幢,月影稀疏其间,几不可见。偶尔能听到夜鸟低鸣的声音,枝叶婆娑,还有细不可闻的人声。
汝安长舒一口气,有些挥之不去的茫然,亦有自赎般的释然。
2
南林的日子,便这般开始了。
因为日光照不到,起初的几日,汝安总有点分不清白天黑夜。本来,她很想在新朋友面前留下好印象,某种程度上,还想彰显一下曾有过几分的贵女风范,结果一连数日,都是在睡得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被秋浔叫醒的。
她抵达的翌日,秋浔早早起来准备晨间的吃食。待饭做好了,左等右等还不见汝安下来,便猜到她大概是睡迷糊了。他叫不动牧茧,只好自己去叫门,叫了半晌都没得到回应,当下叫苦不迭,“阿茧,去跟你家大将军说,让他弄只公鸡来,我实在叫不动了。”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牧茧不为所动。
“臭小子!”
两人正准备开吃,汝安终于姗姗来迟。她拘谨地加入其中,为自己的懒醒感到些许羞愧。
秋浔只一打眼,便看到女孩的耳根通红,像涂了胭脂。
他也没多想,笑着说道,“晚来的洗碗阿~”
汝安忙不迭地点头,“要的!”
这下,汝安连两颊也泛起红晕来。
“哈哈哈!”
“不许欺负人!”牧茧看不过去,出声斥责秋浔。
“啧,这怎么是欺负呢?”
汝安慌忙摆手,“不是,不是。”
秋浔得意,“你看看!”
“等将军来了,我定告你一状!”牧茧不依不饶,大口嚼着酱菜。
“你小子!那你来洗!”
汝安再次摆手,“不用,不用!”
“你怎么不洗?就属你最闲!”牧茧再次回呛。
“我做的饭,我还要洗碗,还有没有天理啊?”
汝安的手已经摆累了。
吃过饭后,牧茧一闪身不见了人影。汝安乖觉地收拾起碗筷,却被秋浔一把接过。
“去玩吧,哪能真的让你洗。”秋浔对她笑了笑,拿着碗筷进了侧屋。
汝安愣了一瞬,但还是帮忙收拾了剩下的碗筷一块拿了进去。
秋浔见她跟着进来,便继续说道,“街上虽狭小,但这山其实很大,没事的时候,让阿茧带你去山里转转,顺便帮我采点药材。”
“可是,他……”
“他应该就在南林入口附近。他从小就住这,老是喜欢跑到那去等溯渊来。”
溯渊?
汝安意识到,他说的是亓深。
“兄长今天要来吗?”明明昨晚才刚走。
“谁知道,他愿意等就让他等着呗。”
见秋浔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汝安一时间有点茫然无措。
秋浔洗完了碗,擦干手,发现汝安还在旁边愣愣地站着,又生出打趣的心思,“还没睡醒呢?”
汝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
她还真的有点困。
“你在惠安的时候,睡觉这门功课是不是回回甲等?”
“阿?”
待汝安反应过来秋浔在捉弄她,不禁再次羞赧起来。
“好啦!逗你的!见不到光就会这样,不怪你。所以平常没事的时候,多去山上走走,见见光亮,慢慢就好了。”
汝安讷讷地点头。
“走吧!带你去找那小子。”
汝安跟着秋浔走出小院,向村民聚居的方向走去。此时仍是用晨间餐饭的时间,远远的便有各式餐食的香味传来。有些人家,在家门口摆着小桌,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餐,有的在家门口架起灶烹煮着食物。这条小街就这样东边炙肉,西边煮饼,好不热闹。
“秋浔先生!”有人注意到他们走来,向秋浔招呼着。
“不了不了,你们吃!”
“秋浔先生!”
“晨安!晨安!”
秋浔热切地回应着村民的招呼,一边带着汝安继续往前。
突然,有什么东西勾住了汝安的袖子,汝安回头,见一肤色偏深的老妇就站在她近前。
“姑娘,吃个饼子。”老妇说着,不容分说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大饼,饼里塞了满满当当的碎馅,喷香诱人。汝安见老妇热情,转头看了看秋浔。
秋浔笑着点了点头,像是说“拿着吧。”
“秋……”汝安叫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觉得直呼秋浔的名讳好像不太恰当。
秋浔却已经回过头,等着她的下文。
汝安看着他,“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秋浔故作严肃,“恩……不可以。”
“……”
“哈哈哈哈哈!”
秋浔的笑声盖过喧闹的街道,在密林里回荡,惊飞了几只倒霉的小鸟。
“咳咳……是什么,你说吧。”他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汝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那个……这里常年不见日光,可为何很多村民的肤色深得像常年饱经日晒一般?”
秋浔倒是意外,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仔细,“你不妨猜猜。”
汝安略作思索,“因为那些人,经常要到外面去?”
秋浔点点头,“不错,猜对了一半,那你说他们为何要到外面去?”
“许是因为,要到外面采买或者交换这里没有的东西?”
“那你且说说看,这里大体会缺什么?他们又要用什么来交换?若是采买,那钱从何来?”
汝安想了想,一时没有想到。
“不急,你有的是时间。”
短短的街道很快便走到尽头,汝安又看到了昨夜见过的渐渐浓密的树丛,遍地横生的枝蔓,最终是那幽暗狭窄的出口。她和秋浔先后来到外面,正好看到牧茧就徘徊在前面不远处。
牧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味地望着远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臭小子!这要是在军中,你家大将军非要治你擅离职守的罪不可!”秋浔朝牧茧的方向喊道。
牧茧转头看到他们,露出有些不快的表情,“你们怎么来了?”
“小屁孩,不来看看怕你被狼叼走了!”
汝安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无意间发现牧茧的衣摆处有一道口子,想来是在林间漫步时,被树枝刮坏的。
“走吧,既然出来了,我们去山顶看看!”秋浔在前面带路,汝安随后跟上。
牧茧犹豫了一下,也跟上了他们。
汝安想了想,慢慢挪到牧茧身边,“阿茧?”
牧茧没有想到汝安会主动搭话,略有些无措,“怎……怎么了?”
“我们比谁先到山顶?”
“……为什么?”这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有一件想做的事,如果我赢了,你就允我,可好?”
“想做什么你做不就得了,非要比谁先到山顶?若是赢不了,岂不是就做不成了。”
汝安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觉得牧茧说得有道理。
“那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她朝牧茧伸出手。
“什么?”牧茧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愿意吗?”
“不是,你……”
“那就还是比一场!”
“啊?喂!”
话音未落,汝安已经窜了出去。
“慢点跑!”秋浔在后面大喊,他转而对着牧茧,“你们刚在说什么?怎么把姑娘气跑了?”
“我没有!”牧茧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不快去追!要是出点什么事,看你家大将军能不能饶你!”
“我!我真是!”牧茧莫名其妙地被扣了满头罪名,终于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牧茧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要与汝安比试,他一名武将,上山下河是家常便饭,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姑娘?但他后来发现,汝安的速度确实不慢。再怎么说,她初来此地,总该谨慎慢行,可眼下竟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实在太莽撞了。
“别跑了!”牧茧停下喘了一口气,“我认输还不行吗?”
就在他短暂停步的功夫,汝安与他进一步拉开了距离。
“喂!!!”
等牧茧追到山顶,汝安已在上面等他。她喘着气,两颊泛着血气的红晕,汗珠与明亮的天光相辉映着,晨起时束好的发髻有些散乱,发丝被山风扬起,别有一种不羁之感。
牧茧颇有些怒意地走到她面前,正要开口斥责,却见女孩朝她伸出手来。
“做什么?”他语气不善。
汝安迟疑了一下,但仍微笑着,“……衣服。”
“你要男子的衣服做什么?”
汝安在心里考量了一遍他的话,然后郑重地纠正道:“不是男子的衣服,是你的衣服。”
“你!”
“啰嗦什么?”秋浔喘着气从后面赶上来,“女孩家要你的衣服,还能有什么坏事?看你那直不溜丢的傻样儿!”
“说谁傻?”
“小汝安,不理他,要不要我的衣服,要多少都给你。”秋浔笑着走到近前。
汝安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秋浔,回道:“现在不用,但是随时可以。”
秋浔愣住了。
汝安仍把目光转向牧茧。
秋浔不明所以,但也把目光转向了牧茧。
“啊!!!”牧茧抓了抓头,恼怒地脱下了外袍,交给汝安,然后自己跑到一边去了。
见牧茧走远,秋浔问道,“小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汝安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了针线。
起初她只是想将那绽裂的地方缝好,但见口袋里刚好有各色丝线,就顺便多缝了两针。缝好后她也不多作耽搁,立马起身去到牧茧那里,将衣服还给了他。
秋浔全程目瞪口呆。直到汝安回到他那里,他仍是一副怔愣的模样。
“那个,我想起我好像也有几件衣服,好像坏了几处呢,哎呀……”
汝安笑了,“交给我就好!”
后来,秋浔给她讲了许多关于这座山的事。
“此山名为凌山,虽归河中管辖,单就风土和气候来讲,更接近南境。”
汝安曾学过中土的舆图,在图上,河中形似一把带着倒钩的匕首刺入南境,而他们眼下所在之地正位于这倒钩里。
也就是说,南林村所在的凌山,处在河中的最南面,是与百越接壤之地。
汝安再次意识到,她真的真的,已经离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很远了,也离自幼就熟识的那些人很远了。
除了亓深。
“在想什么?”秋浔注意到汝安在出神。
汝安清透的眼睛看向秋浔,而后摇了摇头。
“想家了?”秋浔问道。
汝安在那一刻,心内是茫然的。
因为她不知道哪里该算是她的家。
觞山?惠安?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甚至包括她眼下生活的地方,她或许会在这里五年,十年,然后她就会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吗?
她不确定。
秋浔眼见着女孩慢慢潜入了她自己那双清透的双眸里。他感觉到她的灵魂在那里漫游,或是洗涤着自己,隔绝了外部的声音。
这种眼神,让他一时间想起一个人。
“秋浔是从哪里来?会觉得想家吗?”汝安突然反过来问他。
秋浔被问得愣住了。
他无意识地牵起一边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神情却就那样凝固住了。
“就是这样的。”汝安轻声说,“这就是我的感受。”
3
回到南安居时,已近晌午。刚进院子,便见很多村民在匆忙地来回奔走,忙着洒扫和搬运物什。
“什么情况?”秋浔惊异地问。
一位恰好在附近的村民回道,“将军来了,带了许多东西,我们帮着拾捯拾捯!”
“呦!”秋浔意有所指地看向汝安,见对方并未察觉,目光随即滑到牧茧身上,“收拾你的人来了!”
“别胡说!”牧茧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蹦跳着往屋里走。
秋浔见汝安仍然愣在原地,“欸!”
“恩?”汝安看向他。
“还不快上楼去看看,一看就是为你来的。”他眨了眨眼。
汝安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往屋里走去。秋浔注意到,她听他那样说,眸中有一瞬亮起光来。
短短半日,汝安的卧房已经焕然一新。
帷幔、屏风、熏香,还有各式装饰一应俱全。卧房的席被枕褥已经统统换过,四下里亦洒扫一新。屋子虽小,但所有能想到的,亓深都已经安置妥当。
汝安看着这一切,心内是感念的,面上却仍怔怔地,好像一时间,那些所有对大方得体的规训都成了一场幻梦。
她唯一真切感受到的,是给他添麻烦了。
这时,亓深侧过身,让出他身后的一面墙。
一面精致的檀木博古架上,每个格子里都摆着一样精巧的物件。玉石小兽,青铜香炉,异族鬼面,让人眼花缭乱。
汝安想到了义父房里,那面相似的博古架,突然如梦初醒,对亓深微微欠身,“让兄长费心了。”
突如其来的疏离感笼罩在两人周围。
庭院里依旧人声杂沓,他们在二楼能够十分清楚地听见,甚至还能听到秋浔和牧茧吵嘴的声音。
“我好像,做了多余的事。”亓深微笑着说。
汝安心内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亓深僵硬地站立片刻,终于想起来似的,从怀中掏出一物,送至汝安面前。
正是那枚汝安少时赠予的白玉如意,质地细腻的白玉表面,一道金色如同疤痕蜿蜒其上。
亓深解释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让它被利器所伤,我找人修补后,便留下了这样的痕迹,我想,还是该把它交还于你。”
汝安犹豫了一瞬,将白玉接过,重新戴在颈间。
那上面,还有些许余温。
“那便谢过兄长,这些年替我保存它。”
亓深笑了,而后摇摇头。
“是我要感谢它多年来朝夕相伴的情谊。”
……
秋浔用亓深带来的食材准备了一桌好菜,算是正式为汝安接风。
在倒酒的时候,秋浔将酒壶口抵在汝安杯子的边缘,停下了,看着亓深。
亓深随即看向汝安,“这酒辛烈,不似惠安的酒入口那样醇柔,勿要多饮。”
“喝惯了不就好了!”牧茧一口干了自己杯里的酒,“哈~痛快!”
亓深笑看着他摇了摇头。
“如何?”秋浔仍提着酒壶,等待汝安的回答。
汝安年纪尚轻,此前也鲜少饮酒,常喝的也不过是一些掺了水的果酒罢了,对饮酒一事谈不上想或不想。待几位兄长酒过三巡,她还需警醒些,留心照顾他们,故而正准备摇头推拒。
未料就在她回应之前,秋浔已经将酒壶放下,起身离开了桌边。
汝安心里咯噔一下。
是因为许久没有回答,让他等烦了吗?
秋浔的身影消失在侧屋里,过不一会,他拎着一样东西回到桌边。
他手上拿的,是一枚白底粉釉的小瓷瓶,他将其轻轻放在汝安手边。
“这是我自酿的树莓酒,尝尝!”
汝安有些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小瓶,怯怯地看向秋浔。
“好啊,你竟然藏私!”牧茧咋呼道。
“去去去!哪都有你!”秋浔用筷子打掉他伸过来的手,“给小汝安的你也敢抢!皮紧了?”
“将军,他打我!”
“溯渊你看看这小子,都是你惯的!”
“哈哈哈!”
“不许说将军的不是!”
几人吵嚷的功夫,汝安轻手轻脚地将小瓶里的树莓酒,斟满了自己的杯子。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酒过几巡后,几人周围已是酒香四溢。秋浔眯着眼敲着筷子吟诗,牧茧用脸擦桌子,亓深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已经陷入深度睡眠。
汝安将一小瓶酒喝得很慢,但还是慢慢倒干净了最后一滴。
秋浔酿的这树莓酒大体是以甜味为主,但是浓郁的酒香掺着果香渐渐钻入肺腑,竟让人一口又一口地感到意犹未尽。
“没意思……”秋浔丢了筷子,嘟囔着,“这么好喝的酒,怎么没人跳舞阿?”
听到跳舞两个字,汝安打了个激灵,然后有些许晃悠地站了起来,“我……我可以。”
“恩?”秋浔看向她,笑着抓住她的手臂又把她按回了座位上。
“牧茧!”他在桌下用脚踢牧茧的腿,“醒醒!快起来!”
“什么!”牧茧被踢醒,一个打挺坐直了身子,顺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来舞一曲!”秋浔笑起来,“给咱们小汝安看看边地的镇守之舞!”
汝安起了兴致,瞪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我们亓大将军初入河中军后不久自己创作的曲子和舞蹈,随后迅速在军中广为流传,连城中教坊都有舞者将这舞改编了为城中百姓表演。快点,牧茧!”秋浔说到最后再次催促起来。
牧茧笑着饮尽碗中酒,“跳就跳!不过……”他看向亓深,“我要将军跟我一起!”
亓深没有推拒,起身时看了汝安一眼。
“好好好!”秋浔拍手起着哄!
两人就在院子里,自己拍手打着节拍,一边相对转圈一边跳起来。两人喝得都不算少,脚下像踩着云一样飘忽,时不时撞在一起还要小闹一阵。
汝安看得兴起,跟着拍起手来。
“来,小汝安,干!”秋浔对她举起酒杯。
汝安慌忙捧起杯子,才想起来自己的酒已经没了。
秋浔也注意到她没酒了,露出夸张的表情,“没了?”
汝安本就脸色酡红,这下更加红了。
“看不出,咱们小汝安竟然是小酒鬼~”
“……”汝安用双手遮住脸颊,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怎么样,还想不想来点?”秋浔低声引诱着。
汝安怎敢再喝,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我就知道你想喝~”秋浔的眼睛再次眯起来,兀自笑着。
汝安头上滴汗,也压低着声音,“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你撒娇求我,求我,我就给你拿~”
“我……我不撒娇,我不喝了!”
“什么?不会撒娇?哪有女孩不会撒娇的!”秋浔作出不满的表情,“就像这样!”
说着,他伸出纤长的食指,戳着自己的脸。
汝安破涕而笑,心想,他该不会管这个叫撒娇吧。
“会额吗?”秋浔语音发粘,却还是执意与她讲个不停,“该你了!”
汝安不知该如何转圜,只是劝道,“秋浔,你喝多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哎!”秋浔挥了挥袖子,“不与叫秋浔!”
“不叫秋浔,叫什么?”
“叫师父!”
汝安愣了愣,“师父?为什么?”
秋浔的脸色冷了下来,虽然口齿还是不太清晰,“我教额你,你就得叫师父!”
汝安摸不着头脑,“那你……教了我什么?”
秋浔一拍桌子,“撒娇阿!”
“……”
“来一个!”
汝安面上犯难。她听过这世间各式各样的强迫,就是没见过强迫人撒娇的。
见汝安没反应,秋浔又来了脾气,声音里竟带了哭腔,“是我?教得不好么?”
汝安被吓着了,连连摆手。
这哪里是师父,这是祖宗阿!
“就这么、这么简单,不会吗?”秋浔说着,以袖掩面,竟真的要哭起来。
“不是!不是的!”汝安情急之下,抓住了秋浔的袖子,“我会,真的会!”
秋浔停下欲哭无泪的情状,重新看向汝安。
汝安头皮发麻。
她在惠安,与世家贵女结交,自然知道女孩家撒娇是什么样子。这种事,其实没什么会与不会,只在于有没有能让你撒娇的人而已。
她看秋浔眼巴巴地看着她,想着反正眼下这人已经喝醉了,明日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顿时心下一横,抓着他袖子的手轻轻晃了晃。
“做什么?”秋浔问道。
汝安笑着回道,“师父,徒儿在这跟您老人家撒娇了。”
“……”
“求求您啦,”她边说边继续晃,酡红的面颊笑靥如花,“别再让我撒娇啦~”
说自己龟速,都感觉有点对不住龟爷[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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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南林之影:新朋在左,故人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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